第 117 章
天定風流之金甌缺·芙蓉鮮蔬湯

  納蘭述對著長空呼喊君珂的那一刻,君珂也在呼喊。

  然而納蘭述的聲音震碎浮雲,她的聲音卻埋於土壤。

  馬車壓來的那一刻,她倒肘拿劍柄抵住山石,卻抵在空處,身後的山石,竟然嗤啦一下,破了!

  「山石」破的那一刻,震驚的君珂,失去了最後的反應時機,轟隆隆馬車壓下,她眼一閉,心裡大叫一聲——想不到今日,死在這裡!

  眼睛閉上之前,忽然看見撞來的馬車廂被打開,黑暗裡,一隻雪白的手,伸了出來。

  那手一伸便拎住了她的衣襟,隨即向下一擲!

  君珂大驚——地下是土地,你想摜死我?

  然而腳卻沒有落在實地,隱約聽見轟隆一聲,底下似乎什麼被打開,她砰一聲掉了下去。

  君珂感覺身下像是粗硬冰冷的鐵條,被咯得屁股劇痛,剛要爬起,砰一聲上頭又砸了一個人下來,直直砸在她身上,把君珂撞得險些閉過氣去。

  更要命的是,那人落下時不看地方,正撞在她最近蓬勃發育的胸上,她老人家發育遲緩,近期才蒸包子,正在發麵的重要階段,偏偏時常要動刀舞槍,前面太喧騰了不利於美觀也不利於動作,為了行動方便,也為了減少震動帶來的疼痛,她已經用束胸帶子將胸部紮了扎,但也經不起這等惡毒的摧殘啊。

  劇痛讓君珂眉毛倒豎,毫不客氣就把那傢伙惡狠狠推開,撞在什麼邊緣上鏗地一響。

  君珂也不理會,一骨碌爬起身,身周是個籠子,四面是個狹窄的空間,黑暗而充滿泥土味,籠子一側躺著納蘭君讓,剛才被她推出去的大概就是她,還有一個男子,背對著自己,正仰頭看著上面。

  這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對於君珂的眼睛來說什麼都不是問題,她一眼看住了那背對她的錦袍男子,二話不說便抬起手來。

  不用猶豫,此人定然是敵非友,先擒下他獲得自由再說!

  手剛抬,忽然聽見上頭呼喊,淒厲至動人心魄,傳入耳中令人渾身都一涼。

  君珂一怔,眉毛一豎,眼神驚恐。

  不好!納蘭述!

  剛才那一下一看就是有死無生,從納蘭述和堯羽衛的角度,也看不見這地下玄機,這萬一出什麼生生死死的誤會,事情就鬧大了。

  君珂頓時急出一身汗,納蘭述好容易拔出深淵,若因為自己再有什麼,這叫她情何以堪。

  但此時她不敢大叫,一叫偷襲就無法成功,君珂還是打算先迅速擒下那人,脫困再說。

  她的手,無聲無息,拍向對方後頸。

  對方似乎渾然不覺。

  君珂的手指眼看就要觸及他後頸肌膚,心中剛剛一喜。

  對方忽然折了折。

  當真是折了折,整個人下半身還留在原地,上半身卻生生移到了左側,這種詭奇則不可思議的動作,令君珂一驚,手上卻沒亂,應變迅捷地五指反撩,竟然一瞬間變招,反撩對方雙眼。

  那人笑了笑,似乎有讚賞之意,身影鬼魅般一閃,身周驟然起了一層淡淡煙霧,君珂怕有毒急忙閉氣,閉氣時速度自然要慢點,只聽砰的一聲低響,什麼東西飛了起來,正迎向自己手指。

  霧氣一現就散,現出一個人的咽喉,那人身體卻是平躺著的,君珂心中一緊——這肯定不是她剛才出手對付的人,沒人會躺在半空給敵人送上咽喉!

  那就必然是納蘭君讓!

  君珂霍然收手,心知偷襲失敗,毫不猶豫張嘴就要大叫,嘴剛張開,驀然一樣東西塞了進來。

  柔軟,微帶香氣,很大,君珂的嘴,頓時給撐成鵝蛋。

  君珂霍然後退,抬手就去挖嘴裡東西,對方武功詭異,地方又狹窄,偷襲難以奏功,不如儘量避開這個人,然後想辦法獲得自由。

  她退後,那神出鬼沒的人也沒動靜,她退出一步,就撞上了堅硬的鐵柵,這裡竟然狹窄得連三步距離都沒有,背部撞上鐵柵欄的那一刻,君珂剛剛要把嘴裡的東西挖出來,霍然身後咻咻兩聲,似乎什麼東西飛快射出,隱約面前銀光一閃,隨即身子一緊,便再也動不了。

  君珂一低頭,才看見竟然是兩道細細鎖鏈,交叉鎖住了自己。

  怎麼這麼流年不利,到哪都遇見陷阱!

  君珂吸一口氣,並不惱怒或發作——危境之下,冷靜才有自救的機會,這是戚真思納蘭述的教導,也是她穿越以來的最大活命心得,憤怒有什麼用?能讓自己唰一下變身奧特曼嗎?

  她輕輕挪動身體,讓自己腰間軟件的吞口頂上柵欄邊緣,那裡還藏著一個小玩意,一個精鋼的咬合夾,她當初改裝追逐納蘭述,不敢帶著自己那堆現代武器,就選了最不起眼的這個夾子,有備無患。此時借助著腰力,讓夾子一點點靠上鎖鏈,想用夾子勾住鎖鏈,再發力扯斷。

  她一邊用力「嗚嗚」,大聲掙扎,以掩蓋自己的移動摩擦的聲音,一邊感覺到劍柄已經將夾子慢慢推了過去,一點點靠近鎖鏈……快了……快了……咔!

  一聲低響令她心中大喜,扣住了!

  君珂的掙扎聲驀然停止,猛一吸氣,身子向側邊狠狠一扯!

  一聲脆響,腰部劇痛,這種全力拉扯,君珂的腰幾乎立即就給鎖鏈磨破,與此同時君珂覺得腰部一鬆,鎖鏈好像真的被扯開,頓時歡喜地要躥起。

  「砰。」

  她躥起一尺的身子,撞上了頭頂的鐵欄,隨即身子一沉,竟然又被拉下。

  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頭頂估計瞬間就是一個大包,君珂顧不得疼痛,低頭一看,心中頓時一涼。

  那見鬼的鎖鏈還在,居然是有伸縮性的!

  黑暗中有亮光一閃,仔細看是一個人的眼睛,眼神譏誚,似乎在笑她的徒勞掙扎,君珂怒從心起,很想罵人,隨即便覺得嘴裡的東西太大,撐得難受,她狠狠一咬——咬碎你!

  咯嘣一聲,君珂喉間發出「唔」地一聲,眼底閃出淚花——裡面什麼玩意這麼硬,險些咯碎了我的牙齒!

  身邊有人輕笑一聲,笑聲溫潤平和,君珂卻立即汗毛倒豎。

  這笑聲聽起來實在陌生,而且很特別,笑的人似乎平靜溫和,但給人根本感覺不到笑意,那麼好聽的聲音,笑起來卻令人覺得空,覺得冷,覺得天涯之遠,覺得空寂漠然。

  很難想像一個人的笑聲便讓人有這許多感觸。

  很難想像那麼溫潤和氣的笑聲,聽來卻令人發冷。

  君珂直覺這是個勁敵,而且是沒有見過的勁敵,印象中似乎從沒聽見過這樣特別的笑聲。

  笑聲未畢,有人輕輕在她耳邊說話了。

  一個字。

  「起。」

  聲音剛落,君珂便覺得所處的空間移動,似乎有輪子一般,先是往前移動了一小截,再往上升,只升了一點距離,便看見頭頂星光天色。

  此時她才發現,自己身處的是一個鐵籠,籠子不大,也就能容納兩三人,此時這籠子正被人緩緩吊起,上頭那批負責吊起籠子的人,個個身材矮小如侏儒,手臂上卻青筋糾結,顯見膂力非凡。

  她的注意力盯在上頭那些人,在盤算這些人的人數,戰力,位置,身側的人有趣地盯著她,覺得這姑娘果然和傳說中一樣,有點特別。

  身處囚籠,自身受制,旁邊就有大敵,她竟然一眼都沒看敵人,只顧觀察那些手下。

  君珂自然有她的道理——我看你做什麼?你很明顯武功比我高,你敢於呆在我身側就說明能控制得住我,我在你身上下功夫必然沒用,那我幹嘛還要浪費精力欣賞你?

  看著這些奇異的侏儒,她眼神一閃,又看了看四周地形,覺得十分熟悉,望望天上星宿位置和四面地形,頓時恍然。

  這不還在剛才那座矮山中嗎?不遠處就是龍牙谷,喊殺聲比剛才更烈了。

  但是,是怎麼進入這山中的?明明馬車撞上的是山壁,又是怎麼轉入地下再到了地面的?

  此時籠子已經吊到地面,身側的人,悠悠然跨了出去。

  君珂眼神一縮。

  沒人開籠子,自己跨出去?

  鐵欄間距不小也不大,君珂如果在沒發育的狀態下,大概可以側身擠過去,但要想這麼閒庭信步,好像面前沒有柵欄一樣邁出去,她可做不到。

  她覺得就算納蘭述沈夢沉納蘭君讓,想出這籠子都不可能這麼自如,這分明是一種奇異武功。

  那人跨出籠子的姿態優雅閒適,一個背影也讓人覺得風神出塵,他似乎在慢慢揉著一個巨大的灰色布袋,發出一陣唰拉唰拉的聲音。

  君珂覺得那灰色布袋眼熟,那質地也不像是布,上面有些灰的黑的線條,甚至還有綠色的東西簌簌掉落,仔細一看是青苔。

  看見這些青苔,君珂恍然大悟。

  這灰色大「布袋」,不就是剛才那塊她險些撞上的灰色「巨石」?

  難怪她當時覺得那巨石看起來突兀而不自然,只是被夜色遮掩,又有距離,便沒有在意,原來整個就是假的!

  大燕軍中,有人和這人勾結!

  龍牙谷口,不僅是燕軍對堯羽設陷的地方,也是有心人對大燕皇太孫設陷之處。

  這人想必早早潛入馬車之中,但是無法在堯羽環視之下帶走納蘭君讓,便由燕軍中的奸細,趁對付堯羽之際,趁亂射斷馬車套繩,馬車按照計算好的方位狂衝而下,直撞山體,而在山體之下,早已挖好一個地洞和一截短短的地道,地洞裡放好了這個特製鐵籠,馬車撞過來的時候,馬車裡的人帶著納蘭君讓跳入鐵籠,鐵籠立即關閉,然後鐵籠在短地道里前行,進入這座矮山底下,再選擇山中較矮的地勢,打通垂直的地道,由這群矮小的大力士,將籠子吊上去。

  此時燕軍或堯羽,只會以為納蘭君讓給撞死,就算去馬車中查看發現人去車空,也會十分納悶——眼看著馬車撞入巍巍山壁,中間絕沒有任何緩衝,人到哪裡去了?上天入地不成?

  誰能想到,當真「入地」「上天」?

  而那灰色「巨石」,就是對方為了安全,製造的一層緩衝帶,馬車狂衝的衝勢畢竟太大,縱出馬車躍下地洞卻絕不能太早,否則便會被人看見,這需要極強的武功和時機把握,對方畢竟還帶了個行動不方便的納蘭君讓,怕萬一出了什麼岔子真的來不及跳下去,有這層柔軟的「巨石屏障」,也是個緩衝,最起碼不會被撞死。

  君珂立即明白難怪她當時倒轉劍柄想要頂住「巨石」,為什麼一戳就破完全沒有著力處。

  更明白她就是個倒霉摧的!

  對方很明顯在這守株待兔已經有一陣子,光這「巨石」的製作,就十分精細,連青苔灰塵都做了,分明對納蘭君讓勢在必得,只不過沒想到她突然英雄地衝出來,試圖螳臂擋車,無奈之下,只好順手也擄了她。

  這些念頭在君珂心中一閃便過,來龍去脈已經理清楚,此時也不由佩服對方厲害,竟然在燕軍和堯羽兩方目光注視下,擄走了堯羽的人質,大燕的太孫,膽量心機,奇思妙想,思維縝密,都已登峰造極。

  尤其這見鬼的假石頭,真是神來之筆!

  「籠子拆毀,地道堵死,所有東西全部焚燬,不得冒出煙火。」那人在仰頭看星,慢慢吩咐。

  幾個侏儒大力士手臂一拉,籠子無聲無息散開,但君珂身上鎖鏈居然沒散,可見設計極為精巧。

  君珂看著前方地面,納蘭君讓躺在那裡,他似乎也被制住,背對她一動不動。

  「主上,這個女人……」一條黑影閃了過來,看見君珂,一怔。

  那一直背對君珂的錦袍男子,似乎思索了一下,隨即才道:「殺了,扔進地道。」

  他下達殺人命令的語氣,雲淡風輕,好像在說采朵花或者上道菜,充滿居高臨下的漠然,偏偏語氣還溫和安寧。

  讓人感覺不可抗拒而又天經地義。

  君珂從來沒見識過這麼將霸道和溫潤和諧結合在一起的人,態度慈和地充滿對生命的無謂。她遇見的人當中,沈夢沉對生命的態度和他近似,但兩人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沈夢沉的漠然,帶著不可控制的陰毒和恨意,讓人感到他內心嗜血和發洩的歡喜,根源來自於過往黑暗的壓迫。這人卻是真正的淡定,沒有恨,沒有在意,沒有歡喜,有的,只是久居高位,掌握一切,從而視眾生如螻蟻的清淺。

  兩個侏儒走了過來,眼神也是漠然空白的。殺條人命,和殺隻豬羊沒有區別。

  君珂眼神冷冷,注視著那兩人,沒有畏懼,也沒有露出哀憐求饒神情。

  那錦袍人在黑暗中半回首,似乎對她的安靜突然有了幾分詫異,靜靜看過來。

  君珂卻沒有空注意他,她的精氣神,全部集中在這兩個索命無常身上。

  那兩人一邊走,一邊抽出了袖子裡的刀。

  薄刃,細長,血槽裡微微暗黑,可見刀下亡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當先一人,刀光一閃,便到了君珂頭頂!

  君珂驀然抬腿後踢!

  她雙腿自由,卻並沒有抬腿前踢敵人,竟然向後踢起,這種怪異舉動,令一直防備她出腿,已經拔刀在她腿抬起方向等候的另一個侏儒,一怔。

  一怔間,君珂有力反彈的腿,已經點在了自己的後腰。

  「啪。」

  一聲輕微的脆響,君珂腰間突然飛出一道燦亮的光,如驚虹碧水,蛟龍盤遊,嚓地繞君珂腰部一閃,君珂團團一轉,大力一甩,那光芒瞬間大亮,發出刺破空氣的錚鳴之聲,宛如極天之巔冷電一抹,倏地向前方一竄。

  「撲哧。」

  血箭飛射,君珂一個倒翻避開,黑髮在空中匹練般一甩,甩過另一個侏儒的臉,那侏儒只覺得臉上火辣辣一痛,還以為是什麼暗器迎面擊打,駭然捂臉後退,但他退得哪有君珂的出手快,砰一聲君珂的腳已經踢在了他的胸膛,將他踢得向後飛撞,噼裡啪啦撞上那些亂七八糟的鐵條和布袋,再砰地一聲從地面上消失。

  君珂一腳,便將他踢進了原本準備拿來葬她的地道里。

  而另一個持刀侏儒,早已踉蹌退後,胸前血湧如泉,君珂瞥了一眼,微微放心,這人劍傷只距心臟三公分,很重,但應該不致死。

  她穿越至今,並沒有親手殺人,也不想親手殺人,她不認為有什麼必須剝奪人命的必要,令對方喪失戰力不就行了?今天是因為雙手被縛,無法控制角度,才令對方如此重傷。

  當然,君珂也不會迂腐到對方要殺她,她還不能下殺手自保,但能不傷人命,自然最好。

  她這裡剛鬆一口氣,那裡兩個侏儒已經面色大變,受劍傷的那個侏儒霍然轉身,對著那錦袍男子磕了一個頭,隨即站起身來,手抓住胸前劍柄,狠狠往裡一按。

  鮮血再次噴濺,直入要害,這回卻是淡紅色,血已經流得差不多了。

  君珂給灑了一臉血,震驚到無以復加——這是在幹什麼?能活命為什麼還要自殺?

  她的震驚還沒完,那個被她踢到地道里的倒霉蛋,此刻爬了出來,竟然也是二話不說,對那錦衣人磕三個響頭,然後拔刀自殺。

  兩人都死得平靜決然,似乎天經地義。

  四面侏儒漠然站立,似乎也不以為奇。

  那錦衣人連嘆息也沒有,就揮了揮手,立即有人上來,取出一個小瓶,灑出點液體倒在屍首上,屍首慢慢痙攣起來,冒出一股奇臭的味道,隨即衣服慢慢塌陷下去。

  君珂的眼睛已經睜得比嘴大——這這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化屍散?

  小說中看這種東西沒有感覺,然而此刻親眼得見,黑夜裡冷風中,一群侏儒漠然相守,兩具屍體緩緩扭曲痙攣,在衣物之下靜靜消融,眼看著褲管空了……腰垮了……屁股平了……手消失了……真是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這人的心地。

  馭使手下,讓人賣命,一著失手,竟連屍首都不留!

  而那些侏儒們,自始至終平靜如初,一看就知道已經習慣了這種處置方式,毫無怨尤。

  君珂的心沉了下去。

  這人可不是沈夢沉,拿別人命來威脅她箝制她,這人根本沒打算做給她看,她什麼反應他也不關心,這就是個拿人命當空氣的變態。

  智慧出眾,武功高強,心思縝密,還極度心狠馭人如喚獸,在這樣的人手下,哪裡還有逃脫的希望?

  「你是不是奇怪他們為什麼要自殺?」錦袍人突然轉頭,饒有興趣地看了君珂一眼。

  這一轉頭,君珂心中又是一震。

  眼前人乍一看容貌平平,然而一雙眼睛,眼角微微上挑,挑出尊貴而溫和的角度,瞳仁晶瑩溫潤,比常人要更大更黑,眼神流轉間泊泊如流水、如月華、如長空飛雪,如三月春光。

  很奇異的眼神,說不清熱或冷,媚或淡,清冷或溫柔。

  除了一雙眼睛奪人心魄外,這人的氣質也十分超卓,優雅翩然,丰神如玉,但又始終有種迷離虛幻感,彷彿一縷煙霧,抓摸不定。

  君珂想著,這樣絕俗的人物,放在哪裡都招人眼目,為什麼以前沒見過或聽說過?難道……

  有人過來取掉君珂塞嘴的東西,卻將一柄刀擱在了她的咽喉,君珂一瞥剛才那險些撐死自己的塞口物,發現好像是納蘭君讓的腰囊,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肯定不是乾花或香料,硬得咯死人。再瞥瞥那刀,心知放聲呼救那是做夢,只好悻悻地答,「有什麼奇怪的?你軍法治府,沒完成你的任務就是死,與其被你折騰死不如自己痛快死,當然要憤而自殺。」

  那人看著她,笑了笑,這一笑君珂才發覺他戴了面具,笑容有點僵木,也不知道面具底下藏著怎樣的臉。

  「兩年前我也問過另一個人這個問題。」他笑,眼光落在君珂腰部,眼神微微一閃,「她的回答,倒和你有異曲同工之妙。」

  「哦?」君珂懶洋洋的,不是太有興趣地敷衍了一聲。

  四面的侏儒卻露出點驚異神色——主上很不喜歡說話,有時候幾天不說一個字,能讓他破例說這麼多,除了那個貪吃姑娘,眼前這個,是第二位。

  「她說,應該是這些人被我虐待過分,吃不飽長不大,實在不願意跟著我這樣的主子,於是憤而自殺。」

  君珂心情糟糕,也忍不住撲哧一笑,覺得那姑娘也是妙人,可惜無緣結識。那男子悠悠道:「你們……很像。」

  他的眼光再次落在君珂腰上,剛才君珂腰間軟劍射出,割破腰帶,藏著的精鋼咬合夾也露了出來,那男子眼神一掠而過,微微露出點異色。

  君珂一直盯著他的動作,戒備著這人是否會親自下殺手,此時看他兩次注意自己的咬合夾,也沒太在意,畢竟這東西只要有點眼力,都能看出特別來,她有點擔憂地看看納蘭君讓,他始終紋絲不動,是怎麼了?

  「不用擔心太孫殿下。」那男子淡淡道,「他活的可能性比你大很多。」

  「我活的可能性也不小。」君珂對他咧嘴一笑,「要不然你何必和我說這麼多?」

  那男子又笑了笑,笑得四面侏儒又露出驚恐神色趕緊低頭——主上今天很奇怪!為什麼突然饒過這女子?殺人滅口才符合他的習慣。

  「走吧。」男子衣袖一拂,點了君珂啞穴,淡淡吩咐一聲,轉身先下山,看也沒看四周環境,閒庭信步,姿態自然,好像這裡不是兩軍正在交戰的大燕國土,而是他家後花園。

  這聲一出,侏儒們立即快步上來,分工將納蘭君讓和君珂抬起,飛奔下山而去,君珂給這些人抬著,渾身不得勁,然而身下平穩,這些侏儒呼吸悠長健步如飛,不禁也是暗暗駭然——這樣的護衛,就算不如堯羽衛,無論放在哪一家也是一流精銳,沒可能她沒聽說過,但很明顯,這侏儒護衛,確實不是大燕任何一家豪門所屬。

  一行人從山間一條隱秘小道下去,那道路簡直不算路,那些侏儒在前開路,扎得滿頭滿身荊棘,衣服都被劃成碎條,不時有人失足跌倒,滾下山坡,但無論受傷還是落坡,自始自終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君珂暗自驚心,到了山下,一個山坳裡出來一群人,趕著幾輛大車,背著大包,都是江湖賣藝的裝扮,侏儒們到了這群人當中,各自換上花花綠綠的孩童衣服,戴上面具,冷肅僵硬的臉色一變,人人神情活潑,活脫脫一群孩童。

  一輛馬車打開著,裡面都是些五彩戲服,銅鑼彩旗,繩索花鼓,竹製小車,果然是走江湖賣藝裝備。

  這個殺手團,竟然是扮成一群藝人,也是,有這一群武功不凡的侏儒在,扮這個最合適不過,一個戲班裡有十幾個小孩子,任誰也會失去戒心。

  君珂眼看著那錦衣男子上了第三輛車,車簾一掀,隱約有人探出頭來,半邊髮髻顯示是少女,但沒看見臉。

  君珂也沒在意,她此時被侏儒扛進了第二輛車,納蘭君讓也在裡面,君珂暗暗歡喜,好歹沒把自己兩人分開,逃出去就更方便。

  車內沒有留人看守,車簾垂下,一縷淡淡的煙氣散開,君珂垂著眼,半晌臉上漸漸露出茫然神色,晃了晃睡倒在納蘭君讓身側。

  車簾掀開一條縫,露出侏儒森冷如蛇的眼睛,冷冷瞥了瞥君珂和納蘭君讓,隨即放心地放下簾子。

  「讓花大娘來給這兩個人打扮一下。」

  「是。」

  有人進入了第二輛車,給被迷昏了的兩人改扮,其餘人各自準備上路,馬車伕揚鞭一聲脆響,馬車轆轆駛動。

  「哎呀幹嘛!」第三輛馬車內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車內一個黃衣少女,抱起一個碩大的冒著熱氣的黃銅鍋,哭喪著臉,嘟嚷道,「開車不能慢點啟動?不曉得省油啊?這麼狠勁一晃,我的調料啊,我的鑽研好久搜遍天下得來的就這麼點調料啊,給這麼一晃,撒沒了一半!」

  這姑娘一張小圓臉,不算美麗,卻生得雪白粉嫩,綿柔團團,標準的甜美可人娃娃臉,一臉老實相,看起來誠懇可親是個人就不會懷疑這樣的姑娘絕對純潔如白紙。

  她說話聲音也綿軟柔糯,一字字沁人的甜,哪怕就在生氣罵人,也給人感覺像在發嗲撒嬌。

  她對面坐著錦衣男子,聞言一笑道:「哦?今天又是什麼古怪東西?大廚神閣下?」

  「什麼東西不東西,不要侮辱我的美食。」那少女很沒殺傷力地白他一眼,放下銅鍋,隨手取出一個指甲剪剪指甲,嘆口氣道,「芙蓉鮮蔬湯啊,全世界吃膩了的垃圾快餐啊,姑娘我那輩子沒吃著,這輩子無論如何也要研究出來!」

  「芙蓉鮮蔬湯?這種天氣有荷花?」那男子眼光在那精鋼指甲剪上落了落,隨即掠開,仰頭想了想,「你需要麼?需要我就想法子給你弄來。」

  此時隆冬,別說夏天的荷花,便是普通的花朵也很難見,這人說這句話,卻像這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一般。

  「是的是的。」少女埋頭嗅湯,揮揮手,「這芙蓉鮮蔬湯非同凡響,需要包括冰心雪蓮在內的十八種珍貴主料和二十八種更珍貴輔料,以寶石炭地心火,精工熬製十八天,望去金黃翠綠,深紅潔白,色澤誘人,如芙蓉朵朵迤邐水中,成品更是香氣濃郁,口感潤滑,臻品絕味,一沖就得……哦不,是一嘗就昏,現在主料還差十七種,輔料還差二十七種,其餘的,得速速幫我找來。」

  「哦?」那男子眼底泛出微微笑意,眸色深了一些,「你現有的一種主料和輔料,是什麼?」

  「主料是雞蛋,輔料是開水。」少女認認真真地道,「你笑啥,你懂啥叫頂級食材?這是極品珍珠一年雞在冬至那天下的第一個蛋,一年只得這一枚;水更是玉泉山碧溯溪的水,天下最輕,有這兩樣,才有了芙蓉鮮蔬湯的完美基礎……啊,親!」她雙手捧心,眼眸朦朧,「我需要雪蓮,我需要完美的食材,快去給我找來吧,小甜甜。」

  錦衣男子微笑看著她,手指隨意地敲在幾面上,神態漫不經心,「冰心雪蓮和焚心草相合,可以解你身上的禁制,請問你上個月偷偷買到的那株焚心草,現在還好嗎?」

  「……」

  半晌黃衣少女一把拎起錦衣男子領口,惡狠狠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在本國內欺負我也就罷了,現在跑出來做壞事也要拖著我。你說,你帶這麼多人這麼隱秘地跑到這裡,抓的是不是大燕的王公貴族?你瘋了,你自己找死,別拉著我,你還給我下了禁制,這要被大燕抓著了我怎麼辦?嗯?」

  「抓著了你你就給他們做芙蓉鮮蔬湯。」男子被她抓著領口,若無其事,「或者我可以考慮,萬一被俘,我就把你獻出去,不知道你那炙烤牛肉拿出來,能不能換我一條活命?」

  「大神你太瞧得起我了。」少女立刻微笑,放手,溫柔地替他撫平領口褶皺,「我頂多會做一道炙烤人肉,還得是特定部位。」

  她眼神不懷好意地在男子某個部位瞄了瞄,一臉的老實純潔。

  「大燕王公更喜歡女人的特定部位。」男子微笑,也瞄了瞄她某個還不算蓬勃的部位。

  「親,你除了整天和我鬥嘴,還有正經事幹麼?我跟你出來時談的條件,你忘記了?」

  「哦,那件事啊。」男子挑挑眉,眼神裡掠過一絲異色,「我們是來擄人的,不是來邦交的,這麼偷偷摸摸,又是這麼大一個國家,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唉……」黃衣少女嘆了口氣,似也贊同他的話,頹然向後一倒,四仰八叉地攤開,表情茫然地伸開手,「我受了沉重的打擊,現在五內如焚腹中雷鳴,劇毒發作迫在眉睫,親,救救我!給隻雞腿!」

  她閉上眼睛一臉沉痛,「一年生雄性珍珠雞左邊那隻腿請油炸並撒精鹽謝謝。」

  「回國後一天供應你十隻左腿。」男子靠近來,「現在你可以嘗試吃我的手指。」

  少女一睜眼,那張可惡的臉已經逼到面前,她露出甜蜜的微笑,眼神迷茫地道:「你真帥……」

  「嗯?」眸色加深。

  「真讓我無法抗拒,醇美誘惑,提拉米蘇的風情……」

  「哦?」長髮垂落,身子依得更近。

  「再靠近點,讓我體驗你的濃香……」氣喘吁吁。

  「好……」

  「強姦啦——唔……」石破天驚的尖叫,被堵在一雙蓄謀已久等待的唇中。

  「嗯……」

  一車香暖,寒冬春色悄然迤邐。

  ※※※

  異國車隊一車香暖,山頭後兩軍交戰卻血色殷然。

  戰事已畢,留下上萬屍首,追來的燕軍倉皇遠避,納蘭述立在龍牙谷口,滿身血跡,眼神深邃而冷漠。

  頭頂蒼鷹啞啞盤旋,垂涎底下的大餐,卻懾於他獨立森然的殺氣,連飛下都不敢。

  「主子。」晏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納蘭述沒有回頭,淡淡道:「現在,我可以去看了吧?」

  他的聲音裡淺淺疲倦,四面堯羽衛垂下頭。

  「你看,也看不著了。」晏希的回答令納蘭述霍然轉身,一把便掐住了他的肩膀,「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看不著?難道她……難道她……難道她……」

  一句「難道她屍骨無存無處尋覓」,在口中轉了三次,竟然就那麼梗在咽喉裡,因為巨大的恐懼而無法出口。

  晏希搖搖頭,不敢再折磨此刻的納蘭述,「主子,你自己去看看吧,也許……」

  話音未落,納蘭述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谷口。

  半晌,堯羽衛們也在那處山壁前聚齊,眾人合力,將馬車拉了出來。

  馬車拉出的那一瞬,連同納蘭述在內的所有人,都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他們害怕真的看見血肉肌骨,零落成泥。

  緊張的呼吸細細,如箭在弦上待發的繃緊的弓。

  好半晌才有人睜開眼,看見那黑色山壁,瞧瞧吐出一口長氣。

  納蘭述眼底浪潮一湧,強自按捺住,躍上山壁,貼在冰冷潮濕的黑色山體上仔細檢查,他手指深深沒入山石,幾乎鼻尖都貼上了泥土,一寸寸地摸索,堯羽衛們自然也有精通痕跡分析的,也查過山壁,當下道:「主子,山壁沒有……」

  納蘭述轉身,手指上一點細細的絮狀物。

  那點絮狀物輕細到幾乎沒有,朦朧如霧氣要在納蘭述指間散去,也不知道在這夜色下滿是枯草的山壁間,納蘭述是怎麼能發現的。

  錦衣人走的時候,已經命人儘量收拾了所有痕跡,這位也是人中之傑,自然不願自己的手段被他人掌控,但也抵不過納蘭述的細緻和敏銳,心繫君珂安危的納蘭述,不會放過得到她消息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這點絮狀物,其實也是君珂留下來的,她劍柄倒射刺穿了那假岩石,留下了裡面的這點填充物。

  看見這東西,堯羽衛有點羞愧,納蘭述卻舒了一口長氣,輕輕道:「我記得這裡原先是灰色巨石,但是現在沒有了,現在這個,應該是那灰色石頭被擠壓留下來的東西,我懷疑,那石頭,不是石頭。」

  「難道是假石頭?」許新子瞠目結舌。

  「山壁有問題,馬車和地底下一定也有問題,這裡早就被人做了手腳,守株待兔,請君入甕!」納蘭述神色漸漸晴朗,眼底精光四射。

  君珂和那錦衣人此刻若在,也要佩服納蘭述,心細得一毫不漏,推測得一絲不差。

  納蘭述從山壁跳下,仔細看了看馬車。

  隨即他蹲了下來,查看了車轅,最後甚至不顧身份,鑽進了車底。

  半晌後他出來,指了指車邊一道擦痕,沉聲道:「有人事先從車底進入了車廂。」

  又從車廂門板夾縫裡抽出一根布絲,「這不是君珂也不是納蘭君讓的衣服布料,這布料有點奇怪,似乎也不像大燕出產……」他沉吟了下,道,「這人藏在車內,制住納蘭君讓。」

  他跳下車,落地的時候,腳底一跺。

  這下所有人都聽出了地下回聲異常,很快便在馬車下找到被遮掩過的那個坑,清理出地道,納蘭述看看大小,觀察了下坑壁,指著鐵柵欄壓出的印子,道:「有個鐵籠子,事先埋在底下。」

  他當下跳下坑,許新子阻攔,「主子,讓我們給你開路。」

  「找她,永遠應該我最先。」納蘭述決然拒絕,順著鐵籠的印子,沒入簡陋的地坑裡。

  一路順著那短短地道邊走邊清理,果然看見假石頭和鐵欄杆,走不了一截便上行,地道為了放下鐵籠,很寬,但為了省事省時,也很短,眾人鑽出來時,一轉身,發現離自己剛才交戰的地方根本不遠,爬個坡就能看見戰況,但被一方山壁擋住,別說看見,連聲音都不能傳過去。

  「主持此事的人是個人傑。」納蘭述神色凝重,打量四周地形,「倉促之間,在這座山裡準確地找到一個最適合隱蔽的地方,打了一個最簡單最短的地道,並保證這地道出口的安全和接下來下山路的方便,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如登天,這人,必是敵國名將皇子之流!」

  眾人都震驚,納蘭述僅憑這個地道,就判定了敵手的身份?

  「大燕在這處地域,還沒有這樣的人才。」納蘭述笑容淡淡傲氣,「何況這通盤計畫處心積慮,卻明顯不是大燕手筆,目的只是要擄走納蘭君讓,眼下還有誰,對咱們的皇太孫如此興趣盎然?」

  「東堂南齊近期邊境不穩,和大燕屢有摩擦,此時如果能擄到深居簡出的大燕皇太孫,必是之後戰事的巨大砝碼,小珂只是因為臨時沖上,被附帶而已。」納蘭述深深嘆息,「既如此,希望對方不要牽連無辜……」

  他的語聲忽然頓住,臉色瞬間扭曲,眼底泛上恐懼的鐵青之色,隨即一個箭步奔到了一處空地,單膝跪下,竟然就對著地面聞了起來。

  那神情驚得堯羽衛齊齊一炸,有人突然驚呼:「什麼氣味?」

  眾人剛經過浴血奮戰,身上血腥氣濃郁,導致了嗅覺遲鈍,但此時也隱隱聞到了一股古怪的氣味,這種氣味別人辨不出,但見多識廣的堯羽衛卻有這個見識。

  「有點像……化屍過的味道!」

  一言出而眾人失色。

  君珂不是對方的目標,但無意中撞入了對方的計畫,她最有可能的下場,就是被殺人滅口!

  這是任何一個上位者,都必然做出的抉擇!

  君珂……

  「這裡化掉了一個人。」納蘭述緩緩站了起來,夜風下森然回首,黑色的衣領被風吹起,掩住瘦削臉頰和冰冷眼神,一瞬間堯羽衛忽然覺得,眼前的男子煞氣濃烈,似一柄憤極出鞘,不飲血誓不回的絕世名劍。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納蘭述一字字,如燒紅的烙鐵,烙在寂靜黑暗的山巔,「誰若殺她,我必將之分屍!」

  「給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