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關閉,轟然一聲,好半晌,君珂還怔怔地維持著趴地的姿勢。
她的手指緊緊靠在石門邊緣,剛才要不是納蘭君讓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過了她的手,她保不準就忘記收回手,壓碎幾根手指。
好久之後,她聲音喃喃,「是他嗎……」
一聲「納蘭」脫口而出,千鈞一髮之際推開最後衝進來那人的身體,但驚鴻一瞥,石門阻隔視線,她其實並沒有看清那是誰,只是心中強烈的直覺,呼喊著那個名字而已。
除了他,還有誰會在那一刻,明知必死還捨身衝入?
她猛地跳起來,用力敲打石門,「納蘭!納蘭!」
「別敲了。」身後有人沉沉地道,「外面不會聽見。」
君珂轉身,大燕皇陵和大燕皇太孫都沉默在黑暗裡,不因為石門的開啟或關閉而有所震撼。
君珂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短時間之內,這門別想打開。
她露出一抹苦笑,喃喃道,「賊老天最會玩人,想進來的不給進,不想進的非要讓進。」
她環顧四周,這裡是一座大殿,燕陵的格局很奇怪,已經超出常規的陵墓的安排,門後沒有甬道,這座大殿也不像什麼耳室,但要說這就是主殿,似乎也不應該。
君珂想起外面那個升降滑板一樣的格局,心想難道這皇陵內也是多層格局?那到底哪層才是最關鍵的?
大殿空蕩蕩的,空氣倒是不錯,看來有通風口,地面七星圖,壁畫畫著山川莽莽,和一些祭祀場面,四壁都有直通的門戶,看不出門戶後有什麼。
「哈哈哈哈,終於進來了!」黑暗的角落,蒼芩老祖的狂笑聲響起,點亮火摺子,掏出那卷破爛的紙卷,看了看,拉著雲滌塵一閃便消失在東面一座門內,「你們自求多福吧!」
他似乎根本沒打算為難君珂和納蘭君讓,一心奔自己要去的地方。
「好好養著自己,不要中毒了,老祖我還需要糧食呢!」
遠遠一句話拋下來,君珂聽得渾身汗毛一豎——老傢伙什麼意思?
轉頭看身側納蘭君讓,正接觸到他奇異的目光,君珂給他看得又是渾身一冷,道:「你知道開門的辦法吧?如果沒什麼事,可不可以放我出去?我沒打算驚擾你家祖宗安息……」
「出不去。」納蘭君讓打斷她。
「啊?」
「地宮門就是唯一出入門,開啟關閉在三十年內都只能有一次,否則整個皇陵都會被毀,以往都是開了門,進入辦完事,再從這門出去關閉,但剛才……」他苦笑一下,「已經關閉了。」
「啊!」君珂撲在門上一陣抓撓,「不要啊。」
納蘭君讓環顧四周,皺眉問她,「你很想出去?」
「當然。」君珂險些翻白眼。
「我們大燕皇陵,外人進入必死。」納蘭君讓永遠都那麼正經嚴肅,「你要想出去,就得先在皇陵裡保住命。」
君珂知道世上從來都存在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異之事,但她還是不太相信所謂的外人必死的說法,大燕皇陵又不是活物,它憑什麼來辨認誰是皇族子弟誰是外人?從而決定對方生死?
納蘭君讓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沒放在心上,嘆息一聲,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伸手去牽她的手,君珂手立即一縮。
納蘭君讓手在半空中一僵,卻沒有縮回,繼續向前,抓住了她的衣袖。
「不要看四面平靜,其實步步危機,沒有我手上的地宮圖,你很容易被攻擊,到時候我還得分神救你。」
君珂笑笑——這傢伙永遠都這德行,說話不中聽。
「你準備去哪裡?」她戀戀不捨地望著地宮門,心裡知道他就在門後,實在不願意離開,可是不離開,扒著這門也永遠沒法讓芝麻開門,她必須想辦法找到出去的路。
「既然來了,就去做我原本要做的事。」納蘭君讓聲音平靜,「也是你原本應該去做的事。」
「我應該去做的事?」
「你以為當初你僅僅因為一手醫術,皇祖父就那麼對你感興趣,不惜讓我親赴冀北去尋找你?然後你一露面就給了你供奉之職?」納蘭君讓一笑,「天下神醫多的是。」
君珂怔了怔,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此刻納蘭君讓提醒,她才醒悟,確實,納蘭弘慶當初對她,也太禮遇了些。
要不然同是神醫,柳杏林名聲比她還大些,怎麼沒這個待遇?
「皇祖父當初招攬你,真正的打算就是為了皇陵,只是後來陰差陽錯,你投了冀北,後來我想,你走了也好,皇陵太危險,你若真去了,有死無生,還不如還你一個海闊天空。」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沒想到,千回百轉,最後你還是來了,當真是命中注定。」
他語氣淡淡,還是那種帶點距離的感覺,但君珂卻聽得心中一暖。
「那到底要我來皇陵做什麼?」
「事到如今,告訴你也沒什麼。」納蘭君讓解釋,「你應該來皇陵之前已經有所知曉,我大燕歷代皇帝少有活過五十歲的,只有皇太祖父是個例外,但他也在五十歲的時候重病,之後熬了過去,但後來身體一直衰弱,久病不癒,不得不在六十歲的時候提前退位。也就是皇太祖父長武帝,駕崩前告訴了我皇祖父一個秘密。」
「什麼?」
「或者說是一個猜疑,他認為,大燕皇帝不能長壽,很可能和皇陵有關。」
「為什麼?」
「長武帝在五十歲死裡逃生之後,回想歷代皇帝駕崩始末,他想起所有皇帝,都曾進入過皇陵。」
君珂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按說皇帝進入皇陵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大燕有民俗,父親歸葬時,做兒子的是要親自下墳坑給他鋪土的,但這事兒延續到皇族就奇怪了,首先大燕皇陵因為特殊原因,離燕朝本土太遠,繼位的皇帝,千里迢迢穿越他國去給死去的皇帝老子鋪土?這萬一敵國攔截怎麼辦?再說國也不可一日無主啊。
她把疑問提出來,納蘭君讓讚賞地隔著衣袖握握她的手,一偏頭看見她目光清亮,臉龐皎潔如月,心中一震,險些連要說的話都忘記了,定了定神才道:「是。但是祖上留下來的規矩,所有繼位的皇帝,都要親自進入皇陵祭拜,祈求祖先保佑,否則龍脈不穩,皇圖難固。這是長生子留下的告誡,從開國皇帝開始就代代奉行不敢有違,最初沒有問題,但當羯胡和西鄂漸漸割據了勢力,隔開了雲雷城和大燕疆域,導致行路艱難之後,我皇族最後折中了一個辦法,由歷代指定繼承人在繼承皇位之前,前往皇陵,一旦正式繼位,就不必去了。」
「你們大燕既然皇陵這麼遠,為什麼不嘗試再選一塊風水寶地?」
「你是不知道長生子在我朝的地位,他選定的龍脈,沒有人敢去推翻,也沒有人敢說自己看的風水要超過他的,先開國皇帝對長生子深信不疑,早有遺旨,皇陵永世不替,這是不可能更改的。」
君珂回想著先前看見的那幕影像,想著那長生子嘴唇蠕動說的那句話,心中忽然一跳。
「即使如此,也不足以讓長武帝懷疑到皇陵啊。皇帝們一生所做的相同的事太多了,除非……」君珂眼睛一亮,「除非長武帝當初的皇陵之行有什麼不同,才讓他逃脫了一命,也引起了懷疑!」
納蘭君讓讚賞地看她一眼,頷首,「你說對了,當初長武帝的皇陵之行……小心!」
他忽然拉著君珂向旁邊一閃,嚓嚓幾聲,幾縷烏光閃動,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君珂耳邊飛快地掠了過去,快而鋒利,帶落君珂鬢邊幾根散發。
咔嗒一聲響,剛才君珂站立的地方地面一翻,隱約看見白森森的骨骼一閃。
「跟著我,不要亂走。」納蘭君讓忍了忍,終於不客氣地抓住了君珂的手,緊緊拉在身邊。
君珂訕訕地紅了臉,她剛才分神,走錯了路,因為心中慚愧,倒也沒有在意納蘭君讓的動作。
「剛才底下是……」她忍不住抽了口氣。
「外人。」納蘭君讓回答得言簡意賅,令她氣結。
果然真是「等下就知道了。」
納蘭君讓抓著她的手,掌心手腕滑膩,難以辨明卻又清雅好聞的香氣氤氳,似絲帶繚繞,撩撥得心思浮動。
納蘭君讓身為大燕最尊貴的人之一,雖然不好女色,至今沒有納妃納妾,但平日裡逢場作戲,也不是完全沒有接近過紅粉胭脂,但從未有人能如君珂一般,僅讓他稍稍接近,便覺無限歡喜,捕捉她一絲氣息,便覺天地間再無他人。
他一生不喜意外,不喜破例,卻無奈地發現,他那恆溫固守的天地,總因她隨意自如的回眸驚破。
他把手中火摺子悄悄擱遠了些,讓光線更朦朧些,好讓她不致於發覺此刻自己的失態,讓這樣的攜手相行的時辰久些,更久些。
「你說長武帝皇陵之行有什麼不同?」君珂果然沒在意,她是現代人,拉個手什麼的實在不能引起她的漣漪,某個古板的傢伙那些心潮蕩漾的小竊喜,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長武帝沒能進入皇陵深處。」納蘭君讓趕緊答,「他在進入皇陵前忽然重病,好容易支撐到地宮,便無力繼續,當時陪同的欽天監首座便建議長武帝,在地宮大殿望主陵寢方向磕頭,算是完禮。」
君珂陷入深思,照這麼說,皇陵確實可疑。
「那你此時已經進入地宮,你就不怕活不過五十歲?」
「五十歲已經不算夭壽,人生在世,不在乎長短,而在乎做了什麼。」納蘭君讓淡淡道,「先太宗皇帝四十一駕崩,可在位二十年,勵精圖治,恢復民生,奠我大燕百年之基,一日抵他人十年。」
君珂默然,納蘭君讓語氣平淡,可唯因如此,更能感覺出他的雄心和決心,再加上他生性堅忍沉穩,假以時日,必也是大燕英主。
可是大燕有了英主,對於他國,就未必是幸事。
而就算大燕必有英主,可大慶呢?堯國呢?沈夢沉手段百出,翻雲覆雨,納蘭述狡黠多智,擅長陽謀,三雄並立,這天下,注定將紛擾不休。
這是一個群雄輩出的時代,卻也是英雄不幸的時代,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單獨放到一個時代裡,都必將是一統天下所向披靡的絕世大帝,事情會簡單得多。可是偏偏命運捉弄,把他們擱在了同一個時代,生生將這個逐鹿時代變得更多變數,更多慘烈,更多步步驚心,到最後無論鹿死誰手,必將生靈塗炭。
君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眼前掠過一幕幕風煙血火,白骨成山。
「你們皇族,需要我去皇陵做什麼?」她的聲音有點空洞。
「皇祖父希望你那一雙神眼,能夠看出皇陵的秘密。看看那座關鍵的主墓室裡,到底有什麼,將代代皇帝的壽命,固定在了五十歲之前。」
「好。」君珂心想此時她不看也得看,也許這就是出門的契機。
「但是我說過,皇陵外人不可進入。否則必死無疑。」納蘭君讓語氣忽然有了幾分古怪,有點柔和,有點激動,還有點期待。
君珂目光灼灼地看他,心想哪來這麼多廢話,吭吭哧哧地。
「所以你得先成為皇族的人。」納蘭君讓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隨即掏出一枚巨大的鳳戒,「君珂,你願意戴上這個戒指嗎?」
……
石門外,納蘭述已經摸遍了石門的所有縫隙,他帶來的堯羽衛的機關專家,也將整個石門都分析過,確定沒有機關。
「取炸藥來。」納蘭述就好像沒看見四面虎視眈眈的大燕護衛,頭也不回吩咐手下。
「放肆,這是大燕皇陵!」立即有護衛叱喝。
大燕皇陵不許外人進入,但皇族進入皇陵都必須有人保護,所有凡是允許進入的,都會精選的死士,會事先喝下毒藥,這些人自認必死,管他面前是誰,毫無顧忌。
納蘭述看也沒看這些護衛一眼,自顧自地確定爆炸點,一個堯羽衛笑嘻嘻地道,「對呀,大燕皇陵,不是大燕皇陵咱們還不炸呢。」
「你們竟然炸皇陵,驚擾歷代先祖的安寢!」
「那又怎樣?我們主子挖他自家祖墳,你們這些外人誰管得著?」
眾人都呆了呆,這才想起,納蘭述本身也是九蒙納蘭後裔,實打實的皇族血脈。
「喪心病狂,無恥之尤,身為子孫,竟然毀壞自家祖墳,不怕從今後天下千夫所指……」
納蘭述露出一抹冷笑。
恩仇不論親疏遠近,皇族哪有血脈之情。祖墳?納蘭弘慶還是他大伯呢!
只要能救小珂,別說炸道門,就是叫他砸爛開國皇帝棺材他也不介意。
「陛下。」梵因清清淡淡開了口,「大燕皇陵,是一個平衡之局,任何一處都不能輕動,只怕這門一炸,裡面的墓室整個也會化為飛灰。」
納蘭述停了手,他其實也看出這門只怕動不得,不過在等梵因這句話,當即笑道:「大師,承蒙你一路照顧我堯國皇后,朕在此多謝了。」一邊漫步過來。
「不過舉手之勞……」梵因合十。
納蘭述伸手,似乎要拍梵因肩膀,忽然手向後一揚,一枚黑色彈子閃電般飛過他肩頭,直砸黑暗中某處。
「轟。」
煙塵飛散,甬道搖晃,青磚簌簌掉落,地上炸開一個大洞,露出鐵質的地面。
煙霧漸漸散去,被炸的那處甬道毫無動靜,納蘭述不出意料地回頭,冷哼一聲,「跑得倒快。」
他炸的位置,正是剛才沈夢沉隱沒的方向。
他自到來,撈救君珂未果,和梵因對話,自始至終沒有回身,也沒有對沈夢沉方向看一眼,卻在和梵因說話眾人鬆懈時突然出手,一出手就是必殺雷彈,方向位置準得毫釐不差。
這般心機深沉。
不過沈夢沉從來也不是善茬,生平死敵到了,怎麼會不小心?熱鬧固然要看,但看丟了命就不好了。
兩人互相之間太瞭解,誰想殺誰都不容易,納蘭述也不過是要將他轟走,免得在這裡使壞罷了。
梵因神色淡淡的,對納蘭述突然出手一點也不意外。
「聖僧當真對開門毫無辦法?」納蘭述仰頭看著高大的宮門。
梵因神色忽然掠過一絲猶豫,隨即默默點頭。
「哦好。」納蘭述沒看見他那絲猶豫,聽見這個回答也不過隨意笑了笑。
「把小珂上次給我做的那個睡袋拿來。」
隨行的堯羽衛拿來睡袋,還用袋子背了個鼓鼓囊囊的東西,袋子看起來很輕,在護衛背上飄啊飄,那形狀,如果不是因為太輕,會讓人以為那是一個人。
「最近我就住這兒了。」納蘭述輕輕鬆鬆,好像在逛公園,「揣摩一下大燕皇陵的格局,正好我那邊冀陵動工,也好學點經驗。」
梵因苦笑,納蘭述現在要做什麼,大燕方面還真沒法阻止,羯胡西鄂都隱隱受他掌控,這裡離堯國也比大燕要近,如果不是因為炸陵會影響君珂安危,納蘭述八成就會當大燕人的面,把大燕皇陵給炸了。
就這樣,梵因估計,等他「揣摩格局」完畢,大燕皇陵以後也不能用了。
護衛將睡袋鋪好,納蘭述解開披風,埋頭便要往裡面站,「趕了七天路,先歇歇,啊,大師,你需要一起休息嗎?」
梵因:「……」
聖僧逃也似地跑了,臨走時嘆著氣,無可奈何地帶走了還在昏迷的司馬欣如。納蘭述看也不看那些進退無措的大燕護衛一眼。
「殺了。」
哧哧數響,暗光縱橫,那些護衛瞪大眼睛,來不及看身後的人,便齊齊栽落。
鮮血還沒噴射,就被特製的武器堵住,空氣中連血腥氣都沒散發出來。
「拖走。」
屍體被迅速帶走,毀屍滅跡,不能影響陛下休息。
「傳訊上頭,沈夢沉出去,不必阻攔。」
「是。」
「一路跟蹤,雲雷那邊有柳咬咬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沈夢沉肯定會回雲雷收束他的手下,你們只要在沈夢沉收束手下時阻攔就行。」
「是。」
「不必死戰,一觸即走,騷擾和削減力量為主,並在經過大燕邊境時,將消息放給大燕北地駐軍。」
「是。」
「可惜了小珂還差最後一道解脈……」納蘭述打開睡袋。
「陛下,上頭那群大燕官員和軍隊……」
「留一個欽天監首座,其餘都殺了。」納蘭述打個呵欠。
「是。」
「逼瘋他,再一路暗中護送他回國。」納蘭述往睡袋裡鑽,「給他製造點皇陵幻象,小珂說的災難啊末日啊那種,你們懂的。」
「懂。」
「給他配點慢性毒藥,通過呼吸和指甲散發的那種。」納蘭述托腮,「他瘋跑回燕京,這種秘密事兒,納蘭弘慶肯定不會任他在大庭廣眾嚷嚷,必然會把他秘密關押,親自詢問。嗯……密室相處,氣氛驚怖,囚犯喘息不可控制,聽到緊張處,皇帝陛下不禁靠近,然後……這個你們也懂的。」
「主子,您真是太陰毒了!」
「多謝誇獎。」納蘭述躺進睡袋,伸手拉開那個輕飄飄的大包袱,正要將裡面的東西拖出來,忽然停住手,抬眸,看四周,「嗯?」
「陛下我們很忙,我們立即去辦!」唰一下,護衛們消失得乾淨。
納蘭述滿意地笑了笑,在陰森黑暗的地宮門口,舒舒服服躺下來,表情曖昧地從袋子裡拖出了一個……君珂。
君珂版大布娃娃。
他既然做了自己,怎麼會不做君珂,一個她玩,一個自己睡。
這個君珂娃娃,還是君珂走的時候模樣,長年在外奔走,皮膚微黑的那形象,如果納蘭述看見現在的君珂,估計得重做。
將君珂娃娃攬在懷裡,一手彎過她的肩頭,一手把玩著她的耳垂,納蘭述靠著石門躺著,撫著掌心剛才抓到的君珂的一片衣角,半晌,嘆息一聲。
「傳出去朕丟人大了……立後半年,至今只能陪娃娃睡……」
他翻個身,腿蹺到君珂娃娃身上,敲敲石門,想著這道門上哪個紋路,被小珂的手指輕觸過。
「兩千里都追過來了,還怕一道門嗎?」
……
雲雷城火勢熊熊而起,位置在城西,衝天大火,將半邊天映得通紅。
火光映著那些組成陣地頑抗的女子老弱,人人扭頭,露出詫異的神情。
她們不明白,敵人怎麼會突然燒那些空房子?
祖少寧冷冷注視著那些被焚燒的房屋,飛舞扭曲的火焰,將他英俊的臉映得眉目微微猙獰。
算算時辰,雲雷人無論如何也該回來了,只要他們看見城內衝天大火,哪能不立即亂了方寸?
雖然沒有能抓到俘虜,不過沒關係,選軍中娘娘腔的士兵,或者個子矮的士兵假扮就是,隔那麼遠,光線晦暗,雲雷人心急如焚之下,哪裡能分得清?
不過要速戰速決,否則天一亮,立即露餡。
祖少寧這一手,還是和封小妖學的,封小妖作戰不拘常規,靈活狡黠,祖少寧雖然令封家滅門,但畢竟在封家多年,行事不由自主就帶上他們的風格。
「報將軍,城外出現大批不明人士,像是雲雷人回來了!」
祖少寧精神一振,「叫他們快點化妝打扮,咱們上城樓!」
「是!」
城門之下,柳咬咬帶著兩千雲雷騎兵,每人的馬屁股後面拖了茅草,煙塵滾滾在城下奔馳。
她身邊的雲雷軍隊長們佩服地看著她。
「祖少寧缺乏耐性,為了搶時辰,他不會慢慢去啃城中頑抗的婦女,他會乾脆造成燒城假象,然後派人假扮俘虜,所以,他假扮俘虜,我們就假扮親人被俘虜的雲雷人!」
雲雷軍一陣興奮,覺得騙人者人恆騙之真是太爽了。
祖少寧當然不知道生平大敵近在咫尺,他正要匆匆回城門,忽然眼角一瞥,看見一個女子,踉蹌自一處街角一閃不見。
祖少寧大喜,假扮俘虜不得已而為之,實在是因為雲雷人太硬氣,就算擒下她們,得到的也是屍體,屍體帶上城樓,只會刺激雲雷人拚死攻城,如果能抓到活的,哪怕一個兩個,推在前面,就可以取信雲雷人。
「抓住她!要活的!」
士兵們大步追去,隨即響起尖叫聲和掙扎聲,半晌,一隊士兵押著兩人過來,一個是剛才那少女,還有一個是一名男子,臉上包紮著白布,白布上殷然有血跡,一看就是個傷患。
少女被狠狠按住了肩,她拚命掙扎,那男子目光中似有怒火,低吼,「放開她!」
「啪。」
祖少寧的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肩上,血痕綻開,一線深紅。
「想她活著,就安靜些。」他冷冷道,「報出你們的身份。」
「放開我,你們這些狂徒……」那少女揚起臉,一臉的驕傲和憤怒,「我是新任宗主的外孫女,我是堯國司馬家族的小姐!你們是哪裡來的強盜?還不快放開我!」
祖少寧大喜。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正愁沒有好的人質,老天就給他送來一個宗主外孫女!
還是堯國司馬家族的小姐,這樣的身份,還怕雲雷人不降?雲雷宗主讓她死在此地,怎麼向司馬家族交代?雲雷宗主一降,雲雷人必然也得降!
他本來還有幾分疑惑,為什麼這個女子和平常雲雷女子不一樣,此刻再無懷疑。
祖少寧可不在乎司馬家族,兩國相距那麼遠,能拿他怎樣?
「原來是司馬小姐。」他展顏一笑,倒是俊朗生輝,「失禮了,司馬小姐,你放心,只要你配合,我等絕不會為難你。」
「配合什麼?」司馬嘉如傻傻地問。
「上城頭看看風景。」祖少寧彬彬有禮,風度十足,「請問這位勇士是……」
「我的護衛而已,在雲雷大比中受了傷。」司馬嘉如看也不看身邊男子一眼,「廢物!」
她十足的驕矜大小姐模樣,祖少寧笑得更溫柔。
「請。」
……
「開城!開城!什麼人佔我家園?滾出來!」底下雲雷軍紛亂叫嚷,縱馬來去,顯得毫無陣型,憤怒無措。
城頭上很快有了動靜,推出一批「哭哭啼啼」的「婦女少年」,都戴著帽子頭巾,老遠看著臉龐雪白——麵粉涂的。
司馬嘉如和醜福作為真實的僅有的兩個俘虜,被推在最前面。
柳咬咬一眼看見那兩個,「咦」了一聲,隨即展顏笑道:「好聰明的嘉如。」
柳杏林張著嘴,「糟了,醜福和司馬小姐被擄了,咱們得想法子救他們。」
「呆子。」柳咬咬親暱地一拍他的腦袋,忽然動作一僵。
祖少寧,出現在司馬嘉如身側。
柳咬咬仰起頭,緊緊盯著城上那人,隔得還遠,看不清眉目,但就是那麼清楚地知道,是他。
少小相伴,須臾不離,東堂久享盛名的玉樹一般的男子,伴了她整整十七年。
她曾以為這一生彼此相屬,永在封家的羽翼下攜手作戰,以為封小妖和祖少寧是命定的眷屬,必將為東堂聯手開疆拓土。直到那一日,她被家中死士拚命送出京城,馬車底廂裡她蜷縮著一動不敢動,車馬轆轆經過午門刑台,她親眼看見封家三百二十人遍體凌傷,跪在鬼頭刀下,看見父親被打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絕望向天,看見母親緊緊靠在父親身側,閉著眼睛,不去看那人間冷酷生死相逼,看見日光一閃,三百多道白光拖著血色彎月斜斜斬下,三百多蓬鮮血如虹霓跨越天際,然後紛落如雨浸透刑台。
看見那被她家收養,視如親子並將女兒慨然相許的男子,冷然台上監斬,一襲三品武官新袍。
多年後她流落大燕做了最低賤的妓女,雖然是清倌,但比起當年名動東堂的封家獨女,她已經落進塵埃,落進塵埃也沒關係,她只要活下去。
爹娘送出她時,跪在地上求她不要報仇;死士在她身側死盡時,血泊裡再次重申了這個要求,他們只要她,活下去。
她活下去,不惜染一身風塵,青樓裡容不得苦大仇深的千金小姐,卻容得下嬉笑怒罵的柳大家,滿腔的恨無處紓解,她便咬,笑嘻嘻地咬,紅唇白齒地咬,風流放蕩地咬,齒間微磨、牙關震顫、一點一伏,像那日一彈一起,落下的鬼頭刀。
那些在她身下呻吟的人們,在她齒間死去活來,也像靈魂出竅。
她以咬成名。
這讓她想笑,最終卻燈影背後一聲哭。
報仇,她想過,卻又不願再想。相隔數國,孤身一人,她拿什麼來報?
天可憐見,今日雲雷城下,一抬頭,再見他。
柳咬咬微笑,紅唇白齒,森然生光,她開始慶幸當初離開燕京的抉擇,慶幸能夠遇見君珂和柳杏林,命運兜兜轉轉,最終不負她。
柳杏林抬頭看看城頭上的男子,手指試了試藏在袖間的刀刃,刀刃如此鋒利,觸上去便是一條血痕,他不覺得痛,將破了的手指在唇間吮著。
血腥氣衝入口腔,他覺得有股鐵鏽般的剛烈氣息衝撞入肺腑,熱血如沸。他不知道這叫殺氣,他只知道,身邊的咬咬,在那人出來那一霎,瞬間僵硬,渾身一顫。
那一顫令他痛徹心扉。
他的咬咬,永遠灑脫自如,要怎樣的徹骨疼痛,才能令她瞬間神魂飛離。
柳杏林藉著袖子裡縫的鐵片,磨刀。
「救我!」上頭司馬嘉如配合地按照要求尖叫,「城裡人都被捉住了,救我們!」
「雲雷兄弟們。」祖少寧靠著城牆,姿態和藹,「我們無意為難你們,只要你們識時務。諸位的家小我們都會好生對待,保證一根汗毛都不會傷著。」
他身後,士兵們匆匆擦著袖子,擦去身上染著的雲雷人的血痕。
「放了她們!你們這些東堂賊!」底下雲雷軍故作慌亂,亂七八糟地大叫。
「城裡怎麼有火,你們放火燒城,還說不會動她們!」
「那是意外。」祖少寧笑得不急不忙,「是貴屬自己放的火,不信你們上前看看,哪,我們的人還幫著救火呢!」
「你們要做什麼?雲雷城豈能由你們外人佔據?」
「我們是來挽救鄰國百姓的命運哪。」祖少寧笑意晏晏,「從大燕回歸的那些雲雷軍,狼子野心,想要佔據雲雷城,被我等發現,前來相助。雲雷兄弟們,我們東堂是絕對不會動雲雷城的,但是我們很擔心那群桀驁的雲雷軍,佔據了雲雷城後,會毀掉兩國通道,並騷擾我國邊境,所以我們前來懇求諸位兄弟,把那群害群之馬剷除,還我兩國清平,如何?」
「你要我們怎麼做?」雲雷軍聽著他滿嘴胡言亂語,咬牙冷笑,仰臉問。
「很簡單,我驍勇的雲雷兄弟們,你們只要回頭,殺了他們便是。」祖少寧大笑。
「我們怎麼能信你。」負責談判的那個雲雷隊長,接收到柳咬咬的信號,大聲道,「你先開城,讓我們進去。親眼確定親人安好。」
「不行。」祖少寧立即拒絕。
「那沒得談。」雲雷軍也毫不讓步。
一陣僵持,半晌祖少寧笑道:「那這樣吧,貴方派一兩人前來,我方保證不會傷及你等,如何?」
他打著主意,一兩個人,哪能在他面前翻起浪來?到時候脅迫他們吃下毒藥,想怎麼揉就怎麼揉。
「好吧。」雲雷軍悻悻讓步,隨即人群一分,全身披著斗篷的柳咬咬和柳杏林,邁向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