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緩緩開了。
君珂慢慢地回過頭去,極力控制才壓抑住了渾身的顫抖。
回頭的那一刻已經抓緊了腰間的劍,只要出來的那人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立即一劍劈過去!
石門軋軋移動,一條人影飛竄而出,黑袍拖曳,渾身散發出濁臭的腥氣,君珂腦中轟然一聲,絕望狂怒之下毫不猶豫舉劍,長劍拖出一條斜而閃亮的白虹,呼嘯落下,「嚓!」
一聲慘嚎,黑色衣片和鮮血同舞,濃膩地碎在黑暗狹窄的墓道里,幾滴鮮血如暗器直刺而來,君珂慌不迭地避開,來不及想為什麼這一劍砍得這麼容易,連退三丈。
黑暗中黑紅色的蒼芩老祖似乎沒禁得住慣性,向前一個衝刺,枯瘦的手指在半空中狠狠抓撓,幾個痙攣和收縮之後,砰一聲,他栽倒在君珂腳下,一道黑血噗地濺在壁上。
君珂霍地又一個後退,劍尖平指,對著蒼芩老祖頭顱,她實在無法相信,剛才還堅逾金鐵力不可摧的蒼芩老祖,忽然這麼脆弱,心裡懷疑這是陷阱,渾身都處於備戰狀態。
「不必緊張,他確實不行了。」一個聲音淡淡傳來,有點冷,卻讓人覺得,每個字都經過斟酌,確實可信。
君珂渾身一顫,霍然抬頭,石門開了,一人倚門而立,身影漸漸凸現在黑暗裡,風神挺秀,腰板任何時候都直而不彎。
君珂手一軟,險些握不住劍,愣了半晌,驀然一聲絕處逢生的歡呼,踩著蒼芩老祖的身體就衝了過去,人在半空,下意識張開雙臂。
納蘭君讓卻忽然退了退,似要避開,這個動作一做,頓時將喜極忘形的君珂提醒,她一怔,氣息不勻落了下來,卻也並不尷尬,滿心的歡喜蓬勃得似要爆開來,她滿面笑容地去扶納蘭君讓,「你沒事?真的太好了!怎麼樣?受傷了嗎?」
納蘭君讓又是一讓,淡淡道:「沒事。」
他一動,周身一亮,竟然耀著淡淡金光,君珂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竟然已經換了,身上穿的是一件淡金色薄甲,式樣有點古老,但精緻華貴,皇家制式,十分適合他的氣質,令他看來威嚴高貴,恍若天神。
在他身後的地上,原本的長袍已經扔開,滿是血跡和破損。甚至連棺材都已經毀了大半,地上各種碎片沾染著血跡散落,已經辨不出原本模樣。
「這裡怎麼會有衣服換?」君珂怔怔望著滿地狼藉,心裡有點發緊。
「我們運氣好。」納蘭君讓唇角淡淡一勾,「這是第四代皇帝寧光帝的墓室,在寧光朝,有一個最擅機關暗器之術的工匠大師,所以寧光帝的墓室裡,不僅防腐做得最好,各式用具很多至今未腐,機關更精巧可怕,防不勝防。尤其他的棺材內,從頭到腳都是連環機關,寧光帝性子倔烈,寧可毀屍也不願被人辱及身後遺體,我無奈之下,用先寧光帝的棺木擋了一擋,其中有一處暗器,打到了蒼芩老祖的命門。他出來時,渾身功力已經散了。」
君珂吁了口長氣,「真是運氣好……」她仰頭盯著納蘭君讓眼睛,納蘭君讓卻正好回頭去看碎了一地的棺材,黯然道:「無奈之下毀損先人遺蛻,回去之後定當赴皇廟請罪。」
「寧光帝若地下有知,知曉自己遺物還能護佑子孫,定然也十分樂意,你就不必太自責了。」
納蘭君讓苦笑一聲,正要說什麼,忽然目光一凝,劈手就去抓她肩膀,「小心!」
君珂一瞬間在他眸中,看見忽然蹦起,狂撲而來的黑影!
蒼芩老祖還沒死!
君珂還是和先前一樣的反應,猛地將納蘭君讓推出安全距離,納蘭君讓踉蹌跌倒,君珂來不及回頭也不回頭,手中軟劍哧地一聲,從肘下反射而出,角度刁鑽!
噗哧一聲,身後一熱,噴射的濃膩的血漿,如標槍一般打在她的後腰上,與此同時肩頭一痛,帶著血氣的利齒已經狠狠咬在了她的肩頭,夾雜著蒼芩老祖瘋狂含糊的喉間低吼,「殺……殺……殺……」
君珂閃電般接連轟出數十肘拳!
砰砰砰砰,人體最堅硬部位之一的手肘,無數次狠狠撞擊在同一部位,每一下都堅實著落,每一下都充滿仇恨的力量,君珂生平下手從未如此之狠,取人性命從未如此決絕!
蒼芩老祖被這一連串大力的撞擊撞得整個腹部都凹陷了下去,咬住君珂肩頭的牙齒也被震開,突然「噗」地一聲,嘴張了開來,噴出一道燦亮的光華。
君珂此時正狠狠轉頭,大喝:「死吧!」反手扳住了他的頸項,咔嚓一聲便要扭斷他的腦袋,忽然眼前一亮,一股香氣迫近,隨即唰的一聲,什麼東西飛射而來,順著她那個開口音,鑽入了她的口中!
君珂一驚,連忙要吐,可是那東西直入咽喉,眨眼就下了肚。
「砰。」蒼芩老祖屍體落地,這回他是真死了。
君珂正想舒一口氣,忽然看見對面爬起的納蘭君讓,盯著她的嘴,眼神駭然。
君珂怔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頭一低,正看見蒼芩老祖大張的嘴。
君珂退後一步,一聲尖叫險些飆出來。
剛才那東西,是從他嘴裡噴出來的?
君珂立即噁心得翻江倒海,不僅噁心,還充滿恐懼——蒼芩老祖就是吃了不知道什麼寶貝才落得發狂,如今到了自己肚子裡,天哪……
她立即催吐,伸手去摳咽喉,打自己肚子,拚命想把那東西嘔出來,可是哪怕腹部被打得劇痛,吐得快出血,那東西也沒能如願嘔出來。
納蘭君讓一直扶著她,輕輕拍她的背脊,聽她撕心裂肺的嘔吐聲,終於嘆了口氣。
「別折騰了。」他道,「吐不出來,還傷了自己。」想了想又道,「我看你狀態還好,你運氣試試?」
君珂哪裡敢運氣,萬一一運氣,那東西被真力催動,砰一下炸了呢?
那她豈不是和蒼芩老祖一樣下場?
一想到她會和蒼芩老祖一樣,瘋狂發癲,披頭散髮,到處追著納蘭君讓那啥。君珂就激靈靈打個寒戰,恨不得乾脆自殺。
「你的脈象好像並沒有什麼異常。」納蘭君讓把著她的脈,「就是稍微弱了點。別怕。你別忘記這東西在蒼芩老祖那裡已經過了一道,蒼芩老祖是毒體,說不定這東西上面原本沾著的毒,已經在他體內被煉化。」
君珂心下稍安,覺得這也很有可能,蒼芩老祖也許就是個倒霉的淨化器,將這東西的危險性給淘洗了,誰叫他那麼心急。
「脈象虛弱?」君珂詫異地揚眉,跳了起來,「不啊,我覺得我現在渾身充滿精力,身強體壯,恨不得立即繞著墓道跑三圈!」
納蘭君讓望著她亮得可怕的目光,神情開始變了。
君珂幹勁十足,收拾剛才散落的東西,一腳踢開了蒼芩老祖的屍體,她只是隨隨便便一腳,砰一聲蒼芩老祖的身體便飛出了十丈外,半空裡噼裡啪啦,整個屍體竟然被她踢散了。
君珂愣住了,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自己的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狗血地奇遇了?」她歡喜地道,「功力大漲,瞬間一甲子?」
「納蘭君讓,你臉色好差,要不要我背你?」她大步過來,伸手扯著納蘭君讓的手臂便要往肩上擱。
納蘭君讓正要掙扎,君珂手忽然一軟,納蘭君讓的手臂從她手裡滑了出去。
君珂一怔,又抬了抬手,隨即她臉色大變——忽然之間,剛才那種充沛得要爆炸的力量便不見了,她內腑空空蕩蕩,虛弱得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君珂很快就發現不對了,她就像身體裡出現兩個靈魂,一個無比強大,一個極端虛弱,兩個靈魂搶奪著她的身體,讓她在虛弱和強大之間不斷切換,她不停地接受著一波波潮水般的衝擊——虛弱的潮水,或者膨脹的潮水。
那種感受實在用言語無法形容,整個人像在沸水和冰泉裡熬煎,在瞬間膨脹和瞬間消亡之間折騰,難受得無以言說。
君珂寧可去受酷刑也不要經受這樣的折磨——酷刑不過是單純的疼痛,這種極致兩端的不停轉換,卻會讓人懷疑自己會不會隨時崩潰。
她在膨脹時狂奔,撞得石壁紛紛,卻在虛弱時趴在壁上,像爛泥一樣滑落,爬也爬不起來。
「太孫……」她哀號,「這什麼……鬼東西啊……」
納蘭君讓臉色發白,他也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狀態,咬咬牙,一把扣住君珂脈門,試圖用自己真氣替她平復。
手指剛觸上去,就被彈開來,君珂看著納蘭君讓越來越白的臉色,下意識伸手又去扶他,「你別……」
這回納蘭君讓沒有再避讓開來,他晃了晃,栽在她的懷裡,暈了過去。
※※※
大燕皇陵生死之險,緊張如繃直的弦,雲雷城下,兩方士兵注視著空地上走過的人影,心也扯得緊緊,一刻不敢鬆懈。
祖少寧手據城頭,注視著城下走近的人影,看起來是四名高瘦男子,從步伐來看,其中兩人只會粗淺武功,看來雲雷人確實擔心城內眷屬,為了避免引發誤會,派來幾個最弱的。
祖少寧放下了心,唇角扯動,一個微微殘忍的笑容。
他的笑容忽然有點僵住。
城下左邊第二個,那個個子矮一點的,在接近城門的時候,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看似平淡,彷彿就是隨意一眼,祖少寧接觸到那目光,忽然便覺得心中一震,彷彿一柄從天而降的鐵鎚,不動聲色敲在了心頭。
他下意識目光落下去,追著那人的身形,那人卻已經低下頭,走進了城內,他再也看不見對方身形。
然而就是那兩步,走路的姿態,忽然令他覺得有點熟悉。
是誰呢?祖少寧在腦海中搜索著自己認識的所有人,苦苦地想。
他還沒把這問題想出答案,四人已經上了城頭。
兩人前,兩人後,都披著寬大的斗篷,露出青年人的臉。
柳咬咬也已經做了易容,男子打扮,平平靜靜走在兩名護衛正中,城下抬頭看了祖少寧一眼之後,她沒有再多看這人一眼。
靠近仇人越近,心反而越平靜,那是一種死一般的寂靜,在那樣的寂靜裡,自有決然蟄伏力量,等待一場摧毀。
四人剛上城頭,祖少寧一個眼色,一隊士兵無聲湧上來,將眾人包圍。
「將軍這是什麼意思?」說話的竟然是柳杏林,呆子仰頭注視著祖少寧,眼神剛銳,「我們的親人呢?」
柳咬咬有點驚異地看他一眼,心中一暖。
祖少寧看著面前這青年男子,一看就是文弱書生,一臉的忠厚相,目光卻很有力度,像是要看穿自己透入骨髓,他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在,下意識避開,避開之後忽然一驚——今天是怎麼了?怎麼連個普通人的目光,都這麼敏感?
「你們的親人在這裡。」祖少寧獰然一笑,一把抓過他身側的司馬嘉如,司馬嘉如驚聲尖呼,滿臉蒙著白布的醜福低喝「別傷我家小姐!」,掙紮著上前一步,卻好像因為重傷體虛,一步邁出便軟在了城牆上,不住喘氣。
祖少寧看也沒看醜福一眼,身後的士兵們瞟瞟這個「衰弱的護衛」,也懶得再防備,稀稀落落站著。
「將軍你是在騙我們嗎?」柳杏林環顧四周,勃然變色,「城頭上怎麼就她一個人質,其餘人呢?」
祖少寧微笑,「你們只要聽話,自然會見到她們。」手一揮,示意包圍他們的士兵,立即動手。
柳咬咬忽然抬頭,對著他,一把拉下了自己的面具。
※※※
黑暗的墓道里,響著一個人的腳步聲,還有一種嗤啦嗤啦拖地的聲響。
君珂一手抓著地宮圖,肩膀上拖著一道布繩,繫著一塊棺材板,棺材板上是昏迷不醒的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昏迷之後,她把了把他的脈,發覺他體氣虛浮,內腑曾經受過重擊,她隨身帶有內外傷藥,當即餵服了他兩顆,至於外傷,他穿的薄甲和現在的制式不同,君珂還沒摸索出脫衣服的辦法,只好等他醒來再幫他處理。
她的狀態還是那種可怕的顛倒,好在納蘭君讓的暈倒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也摸索出了暫時對付這種狀態的辦法,那就是虛弱就歇息,強壯就快走。因為隨時會虛弱,她沒敢把納蘭君讓背在背上,順手在那墓室裡找了一塊還算完好的棺材板,拖了他繼續前行。
在那破損得厲害的墓室裡找完整的板材時,她曾經想在那些散落的碎片中,多尋找一點先前大戰的蛛絲馬跡,然而她怔然半晌後,最終罷了手。
她寧可相信運氣,相信世間一切奇蹟。
她本來還想救下雲滌塵的,可惜等她去查看的時候,雲滌塵已經香消玉殞。
她死時骯髒零落,一身血跡塵埃。
君珂想起初見她,潔白如雪,高華出塵,不禁怔怔良久。
人生命運,有時諷刺薄涼得,令人心底生寒。
君珂用碎木給她蓋住了屍體,在寧光帝的墓室裡尋找了另一件女式的黃金薄甲,雖然她自己也很需要這黃金甲,但她還是穿在了雲滌塵身上,這女子已經夠悲慘,不能再讓她衣不蔽體地走。
雲滌塵斷掉的手臂也被她揀了回來,和屍體放在一起,大燕的風俗,入葬者如果屍首不全,來生就是殘疾人,她不知道雲雷是不是也有這說法,但盡心意而已。
回到原先那間墓室找斷臂的時候,她又感覺到了四面鋪天蓋地的那種「存在感」,可是,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棺材底下有點響動,聽起來像是那怪物在嗚嗚地哭——君珂把有毒的珠寶都拿走了,它沒得玩了。
君珂想了想,順手撈了幾件陪葬品,扔在了那棺材裡。
好歹那怪物對她有功,如果不是它令蒼芩老祖走火入魔,以這老瘋子狠辣殘忍的心性,一旦武功大成,她和納蘭君讓都活不下來。
君珂趁感覺強壯的時候猛走一陣,再在虛弱的時候靠在牆上喘氣。最初的不適應過去,漸漸她也習慣了,偶爾低頭看納蘭君讓,他蒼白的臉上兩頰微紅,顯見是發燒了。
這令君珂更加憂心,順著地圖,一路到了主墓室,後面的路還算平安,君珂感覺到大燕皇陵除了她沒見識過的寧光帝的墓室外,其餘地方格局方正明朗,並不以奇詭機關見長。
如果不是蒼芩老祖闖了進來,這一路必然十分安全,君珂不禁感嘆,這世上最可怕的,果然永遠不是機關,而是人禍。
開國大帝主墓室的石門,比其餘墓室都更建制恢宏,簡直像個高大的廟宇,君珂仰頭看了半天,才在巨大的石門中部,離地面丈許的地方,找到了兩處小小的凹陷。
她看看那形狀,若有所悟,趁自己真力兇猛的時機,背起納蘭君讓,縱身躍上石門。
這一躍她便發覺,強壯狀態下的自己,確實很牛叉,背著個納蘭君讓,還跳的輕輕鬆鬆。
腳尖輕輕一踹,石門上已經多了兩個洞,她踩著那洞,將納蘭君讓手上龍戒和自己手上的鳳戒,合上了那兩個小小凹陷。
她的手指貼上去的時候,覺得有點不平,畢竟是大拇指戴著,不過也沒在意。
等了一會,石門並無開啟的動靜,她愕然抬頭,忽然聽見一絲微響。
心中警兆忽生,她腳尖一蹬,飛速從石門上彈開,身子剛剛拔離門身,咻咻數十道烏光縱橫交射,自剛才她貼著石門的位置呼嘯而過。
君珂半空中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吃了那莫名其妙的東西,武功出現大漲,剛才那一下,平時她便躲不開去!
正在慶幸,想要再借力躍起,忽然丹田一空,虛弱狀況重來,砰一聲,兩人重重栽落地面。
君珂背著納蘭君讓,所以落下時,倒霉的太孫又做了墊背,君珂只聽見一聲慘哼,納蘭君讓生生被她撞醒,但劇痛之下,頭一偏,又給痛暈了。
君珂露出欲哭無淚表情。
更欲哭無淚的是,她此時正在虛弱狀態,爛泥一樣毫無力氣,別說再去開門,就算從納蘭君讓身上爬起來,也做不到。
君珂心中尷尬而無奈,躺在納蘭君讓身上拚命運氣,希望能在他醒來之前恢復正常。
可事不遂人願,底下一聲悶哼,納蘭君讓悠悠轉醒,幾乎醒來第一瞬間,他臉上便露出痛苦的表情。
君珂心中一震,她知道納蘭君讓堅忍剛硬,不是極度痛苦不會有任何示弱,生怕自己壓到了他哪處傷口,急忙試圖挪開,可是越急越沒力氣,那些挪開的動作,在納蘭君讓身上,倒像是調情的磨蹭,納蘭君讓不僅呻吟,簡直就快喘息了。
更糟的是,先前君珂和蒼芩老祖追逐,衣衫撕裂,雖然後來她撕下內衣布條遮的遮綁的綁,終究也有點衣不蔽體,此刻微微一動,膚光勝雪,刺得納蘭君讓臉色更紅,趕緊閉上眼睛。
君珂臉色爆紅,不動了,訕訕抬頭望天,拒絕和他對視。
忽然手指被微涼的手執起,卻是納蘭君讓,將戴在她大拇指上的鳳戒輕輕取下,換成了食指。
他動作輕柔,神情虔誠,一個換戒指的動作,做得無比神聖。
君珂怔怔低頭看著,有心想阻止,卻為他的神情所懾,不敢說話。
從她的角度,看見納蘭君讓抿緊的唇,因為虛弱,他唇色微白,線條仍是明朗美好的,此刻微微彎起的弧度,少了平日的凌厲冷淡,卻多了一分淺淺溫柔,而微垂的眼睫下,眸光如水。
四面似有光暈淡淡,打在彼此身前,勾勒靜謐而神秘的輪廓……華麗恢宏的皇家巨門、相擁依偎的俊美男女、熠熠閃光的鳳戒、溫柔相執的手指……
如果不去探討真正的關係和真實的情境,這著實是一副很美而令人憧憬的景象。
納蘭君讓就沒有去探討。
他專注地將鳳戒戴上她纖細雪白的手指,在那本該鳳戒存留的位置。
這一刻不是墓室,是大殿;不是墓門,是寶屏;不是恩仇交織的敵人,是同甘共苦的伴侶;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相許的迎接。
這一刻是他心目中演練過、憧憬過、無數次想像過,卻心中深切明白,永無實現之日的場景。
未曾想皇陵之遇,陰錯陽差,變相助他幻夢成真。
他原本應該一個人進入墓室的,只需要帶龍戒便可,然而臨行前心血來潮,將鳳戒也悄悄帶來。
老天不算薄待,鳳戒終有認主的這一次。
便戴上一刻也好。
便是想像也好。
一生裡注定遙遙高處,注定孤家寡人,注定將所有投入那些永無止境的爭奪籌謀天下之局,永遠以國家利益為先,娶不愛的人,立陌生的後,在龍輦之旁,坐著面目模糊的妻。
且拂開那清晰可見的前半生與後半生,留這一幕鮮明珍異。
但記永久。
……
君珂在這樣近乎肅穆,幾乎令她有某些不該有聯想的氣氛裡,看著鳳戒戴上正確的手指,巨大的戒面,幾乎覆蓋半個手面。
「要戴對位置,否則貼靠不緊,門還是不會開。」納蘭君讓撒手,淡淡解釋。
這個解釋君珂接受,只是心中對剛才他的神情還是有幾分不安。
納蘭君讓忽然抬手,將她抱了抱。
君珂愣住。
納蘭君讓卻立刻撒手,閉上眼睛,一副「我想抱所以抱你問什麼我都不會回答」的表情。
君珂苦笑,無奈,決定不和傷員計較,此刻氣力恢復,她再次背起納蘭君讓,這回順利地開了門。
巨大的石門訇然中開,裡面的墓室闊大得超乎想像,和大多數墓室一樣,大燕早期的皇室,並不重奢華享受,裝飾古樸厚重,大氣恢宏。
不過……
白骨太多了!
觸目所及,遍地零落,都是各類屍首,穿著打扮多半是江湖人士,各個年代的都有。
頭頂上好多洞,有的粗糙有的精緻,星星一樣分佈著。
納蘭君讓臉色鐵青,君珂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無奈地,笑了笑。
「還以為皇陵多堅固,其實早就被盜墓賊不知道光顧了多少次了。」
「但他們都死在這裡。」納蘭君讓語氣堅硬。
「為什麼這裡這麼多人來?其餘墓室我看都保存完好。」
「因為開國皇帝主墓室是最重要的一間,每代皇位繼承人都必須要進來祭拜,祭拜時自有供奉,所以這裡積聚了歷代珍寶,自然是盜墓者的首選。」
君珂瞟一眼滿地散落的珠寶,還有一些古冊什麼的,心想和人家子孫一起進來就是不好,想揀便宜都不好意思。
低頭看看地宮圖,倒抽了一口氣,「地下沒有走的路?」
納蘭君讓神情微微驕傲,「對。」
君珂抬頭看橫樑,穹頂是圓形的,沒有任何圖案,但在地宮圖上,穹頂被標註出了極其複雜的六棱星路線,星棱正中垂直對應的,便是真正的開國皇帝金棺所在。
至於大殿頂頭正中擺著的巨棺,那就是害人命的擺設。
君珂苦笑。
「你在這裡等著我吧,我一個人過去。我這一會兒虛弱一會兒強壯的狀態,不能再帶著你,不然不小心栽下來,你又要做我墊背。」
「你去。」納蘭君讓回答得簡單。
君珂轉身走上幾步,聽見他在她身後,輕而堅決地道:「你若栽下來,我還是給你墊背。」
君珂腳步一停,沒有回頭。
她此刻狀態不錯,順著路線很快上了殿頂,按照地宮圖,小心翼翼避開了所有陷阱,其間虛弱狀態復發過一次,就半路歇了歇。
底下納蘭君讓仰頭,一瞬不瞬將她望著,那眼光,好像今天看完了這一生便不會再有一般。
事實上也大抵如此,身處險地不得不攜手共難,但一旦走出皇陵,彼此的恩怨和對立立即迎面而來,這一段時光,於君珂恨不得快快渡過,於納蘭君讓,倒覺得不妨更長些。
君珂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渾身難受,不禁加快了速度,很快到了地宮圖指示的中心,按照地圖所示,她只要在那塊區域左右連拍三下,等到出來一個凸起,輕輕按動,相對應位置的開國皇帝真棺就會浮出地面。
地圖上要求連拍的時候必然要連貫且快速,君珂吸一口氣,覺得此刻精力不錯,不致於立即發生虛弱狀態,為安全起見,她還是用軟劍在殿頂挖了幾個洞,手指足尖扣住,手掌輕而快速地拍上去。
啪啪啪。
接連三聲,隨即換個方向,眼光一掠,君珂忽然發現殿頂上有個小小模糊的東西。
這一發現令她心中一震,真氣一洩,渾身立即酥軟!
君珂大驚,虛弱狀態提前到來,別說灌注真力拍動機關,馬上就連殿頂她也吸附不住!
手腳一軟,身子一沉,她冷汗飆出,卻毫不猶豫,一頭向機關撞去。
砰砰砰,頭撞上堅實的殿頂,她不敢留力,直撞得頭破血流,殿頂一片殷紅。
殿頂一個銀色圓珠緩緩出現。
君珂已經落下!
人在半空,她霍然身子一翻,肘部撞上腰側,腰間軟劍彈射而出,直直上竄。
「啪。」彈射的長劍正好撞上那銀珠,將珠子撞得向裡一縮,隨即底下軋軋之聲響起。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電光火石,剎那便過,君珂一瞬間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應變迅速,角度刁鑽,計算精準,已經達到極致。
聽見撞擊之聲她舒了口長氣,好歹任務完成,忽然看見底下,納蘭君讓咬牙蹦起,身子一閃便沖上一丈,張臂要來接她。
而在他身下,一處圓形的地面開啟,地面之下,波光粼粼,看起來竟然像是水,而開國皇帝金棺,就在「水」中,緩緩升起。
也不知道是君珂的開啟程序有點不同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金棺升起時,竟然連外面一層棺槨都已經打開,去掉厚厚一層鐵木棺槨,內棺出現。
砰地一聲悶響,納蘭君讓接住了君珂,兩人向下跌去,那內棺,也旋轉著衝入君珂眼簾。
風聲極速裡,君珂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終於明白,歷代大燕皇帝,為什麼都會早早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