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天定風流之笑忘歸·生死相攜

  「讓我一口一口咬死你。」

  說話的人笑意晏晏,眼波流動,連語氣都是輕俏的,聽的人卻心底發寒,一寸寸墮入深水。

  柳咬咬將刀咬在口中,牙齒竟然比刀更白,一同灼灼地亮著,一步步逼近祖少寧。

  祖少寧渾身顫抖,驀然嘶聲掙扎,「不!不!小妖!」

  醜福的手,鐵鉗般鉗住了他的後頸,祖少寧動彈不得,胸前的傷口因為劇烈震動而鮮血狂湧,生死之際也顧不得疼痛,拚命要掙脫。

  親兵們想上來救,步子剛一動,醜福的手便更緊了些,親兵們面面相覷,不敢動了。

  祖少寧也不指望隨從相救,他將全部的希望寄託在打動柳咬咬身上。

  「不要殺我!小妖!我……我……我是愛你的啊!」

  他身後司馬嘉如哧地發出一聲譏嘲的笑,忍不住看了醜福一眼,醜福正好也向她看來,兩人目光相觸,醜福急忙掉轉頭去。司馬嘉如微微紅著臉,低了頭。

  此刻身前那涼薄將軍的求生叫喊,只讓她更欣慰於她和醜福生死與共的溫暖。

  「哦?」柳咬咬停住腳步,微微偏頭,笑吟吟望定祖少寧。

  柳杏林霍然抬頭,望著柳咬咬,柳咬咬看也不看他一眼,柳呆子開始咬嘴唇。

  祖少寧見柳咬咬毫無怒色,神情竟然還有幾分期待,頓時大喜過望,此時只想求生,也顧不得多少人在場,大聲道:「小妖!真的!我是愛你的!我為你立了墳墓,把你葬在咱們小時候常去的紫蘭山,每年我都去祭弔你,給你帶一捧你最愛的迎春花……」

  「哦?」

  「我為了你三年沒娶,拒絕了多少人聯姻之好……」祖少寧神情急切,希冀打動柳咬咬。

  柳咬咬神情不動,還是那宛如刻在臉上的微笑,「哦?」

  「我……我在府邸裡給你佈置了一間房間,按照你的閨房式樣佈置,放滿了你喜歡的東西,每年你生辰,我都會給房間裡添一件東西,作為我給你的生辰禮物……」祖少寧額頭汗水滾滾而下。

  這段話其實就是在撒謊了,他確實給小妖留過一個房間,把當初封家查抄之後,屬於小妖的一些東西要了來存放在內,但這間房間,在他準備娶郡主的時候就撤了,那些小妖的遺物都被扔在了庫房裡不見天日——他可不想讓舊人的陰影,橫亙在新婚生活裡,令他那尊貴的夫人不快。

  「哦?」柳咬咬似乎聽得十分有興趣,目光閃動,興致勃勃,一臉催促。

  祖少寧的汗下來了。

  還要說?還要說什麼?

  祖少寧絞盡腦汁,「我……我還照顧了你的丫頭淳兒,她被發配到妓營,是我把她解救出來的。」

  淳兒是他要出來的,當時的目的是想知道封家是不是還有什麼兵書珍藏之類的沒有傳給他,但是淳兒忠心護主,當堂對他怒罵,他一怒之下,將她賞給了一群屬下。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這女子是生是死,他不記得了。

  「淳兒啊,她好嗎?」柳咬咬語氣悠悠。

  「好,好,好得不能再好,在我府中……在我府中已經做了一等丫鬟。」

  「哦。」柳咬咬又不問下去了。祖少寧無奈地看她一眼,嚥了口唾沫。

  「我還年年為你裁製新衣……」

  「我還買下了你當初最愛去的慶豐酒樓……」

  「我還送你曾經看中的孩子去了皇家學院……」

  「我還收養了你的小狗!」萬般無奈,實在編不出什麼了,祖少寧直著脖子吼出一句,說完臉上泛起微紅。

  四面響起了哧哧的笑聲,陷陣營的士兵眼神輕蔑,祖少寧的親兵垂下了頭,覺得跟隨這樣的主子實在沒臉。

  祖少寧腮幫繃緊,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憤恨。

  到了這一步,他自己也覺得羞辱,然而生死事大,他放棄榮華,自幼臥底,步步為營出賣義父才到得今日地步,不能毀在這雲雷城上,功虧一簣。

  無論如何,要打動小妖!

  只要逃得一命,不怕今後不能東山再起,大不了今日聽見這些話的人,都殺了便是!

  「哦,那我真該謝謝你了。」眼見得連這樣的話都逼出來了,柳咬咬終於開了口,聲音溫軟,「你是不是也該謝謝當初護持過你的人呢?」

  祖少寧大喜,急切地伸手,試圖去拉她,「是的。小妖,我該謝,只要你給我機會,我會用下半輩子好好對你,好好贖罪……」

  「嚓。」

  一聲慘叫驚破黑暗,一截斷腕,血淋淋從腕上斷落,落在地上跳了兩跳,手指猶自痙攣。

  祖少寧臉上五官都絞緊在一起,扭曲得不似人樣,大聲慘叫,「小……小妖……」

  「這一刀,幫你謝我父親。」柳咬咬活動手腕,淡淡道,「二十六年前他從雪地裡撿到了凍餓將死的你,他收養了你這個政敵之子,視同親子將你養大,武功兵法傾囊相授,連獨生女兒都許配了給你,你說,你該不該謝?」

  「小妖……別……」祖少寧唇角噴出血沫,痙攣如蝦。

  「嚓!」

  又一聲慘叫,一截右手落地,鮮血噴濺。

  「這一刀,幫你謝我母親。」柳咬咬似笑非笑盯著他的眼睛,「你抱進家門的時候,我母親剛剛夭亡了長子,你的到來,令她欣喜莫名,覺得你是上天對她最大的補償,她親自哺育你,教養你,看護你,甚至不假僕婦之手。從一歲到三歲,她一直帶著你睡,你稍有啼哭,她便一次次驚起,她給了你一個母親所能做到的全部,你說。你該不該謝?」

  「我……」祖少寧全身痙攣,聲音若哭,墮入抽搐而疼痛的海洋,模模糊糊間,已經聽不清柳咬咬在說什麼。

  「哧。」

  柳咬咬蹲身向前一沖,一股血箭激射,祖少寧左足靴子頓時被血染紅。

  「啊!」

  痛喊聲裡,柳咬咬微笑如故,笑意裡淚光閃閃,「這一刀,幫你謝封小妖。她自小是你的跟屁蟲,覺得全天下男人都沒一個少寧哥哥好。她十六歲知道父親將她許配給了祖少寧,歡喜得一夜沒睡。第二天她就開始丟開兵書學廚藝,學女子禮儀教養,因為她知道少寧哥哥不喜歡她兵法強過他,卻喜歡她做個賢惠持家的女子。她在十七歲生辰前夕,精心做出了一桌菜,想要和她的少寧哥哥一起慶祝生辰,並一起期待三個月後的婚期。然後,那一夜,封家傾毀,忠僕替她被捕,她被塞在馬車底廂隔層匆匆運出京城,從此孑然一身天涯飄零,再也沒有回過東堂……祖少寧,你說,你該不該謝?」

  祖少寧委頓在醜福的箝制裡,喉間發出近乎哭泣的呻吟,也不知道是痛自己的傷,還是痛這些言語。

  一雙手輕輕伸過來,攬住了柳咬咬的肩,攬在懷中,輕而有力的一靠。

  柳咬咬回頭,看見柳杏林憐愛擔憂的眼眸。

  她微微舒一口氣,激憤之下說出這些話,說完又擔心杏林不快,然而此刻他眼眸清澈,滿滿倒映她的影子,滿滿都是對她的心疼,哪有一分一毫的不滿。

  這是個極其乾淨醇厚的男子,而她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柳杏林一攬便退開,他用自己的肢體語言表達了對她的聲援,卻不想打擾她此刻的心神,咬咬這許多年嬉笑怒罵,但內心深處,一直是寂寥而悲慟的吧?不給她發洩出來,總有一天會積鬱成疾。

  柳咬咬給他燦爛一笑。

  矮身一竄,一刀斜飛,一抹鮮血燦豔地開在青灰的城牆上。

  「這一刀,幫你謝封家滿門!那些從小照顧你,喊你作大少爺,把你當做正經主子一樣伺候,給了你一樣忠誠,最後卻被你送上斷頭台的一百三十二人,你說,你該不該謝?」

  淚光閃爍,聲音漸漸淒厲,柳咬咬仰頭,向天高呼,「爹!娘!」

  一個旋身,斗篷飄起,匕首明光一閃,狠狠扎進了祖少寧胸膛!

  怒血狂飆,大片紅錦般潑灑上天空,將一色魚肚白的天穹染紅,剎那間朝霞萬里!

  祖少寧身軀霍然一挺,眼睛直直突出!

  「祖少寧!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你千里迢迢來雲雷,就是老天給你的報應。現在,時候到了!」

  匕首拔出,醜福鬆手,祖少寧沉重地倒在地上,砰地一聲,地面血泊被濺開,幾絲鮮血,濺在牆縫裡頑強探出的幾朵臘梅花上。

  祖少寧茫然地望著天空,意識逐漸輕鬆模糊,飄上天際,四麵糰團雪白,看上去溫暖而軟,真正埋身其中卻如雪一般冰涼徹骨,像這前半截幸福,後半截蒼冷的人生。

  柳咬咬面色蒼白,眼睛卻亮若繁星,彎腰采了那朵被血濺紅的臘梅,淡淡道:「忘記告訴你,我已經不喜歡迎春花了,我現在喜歡梅花,喜歡風雪不侵,經霜猶傲的臘梅。尤其是,」她輕蔑地將花扔在祖少寧臉上,「染了仇人鮮血的梅花。」

  祖少寧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他直直地望著前方,一片虛空落雪微微,雪中有英偉的中年男子,有慈善的溫柔女子,有嬌俏的小女孩,有懵懂的少年,嬉笑歡樂,和樂融融……一生裡到此刻回想,才明白了的真正最幸福的日子。

  「好冷……」

  這是祖少寧這一生,最後一句話。

  ……

  長久的沉默。

  隨即柳咬咬閉上眼睛,一滴淚珠,慢慢在眼角凝結。

  卻有溫軟的唇瓣湊了來,熱氣輕輕呵上,將那淚珠融化在他的唇邊,隨即輕輕一吻。

  柳咬咬睜開眼,眼神閃過一絲愕然,沒想到她的呆子今天這麼溫柔大膽。

  她微笑,握緊了柳杏林的手,覺得有點疲倦,那種重擔卸下的放鬆的疲倦,那種心中有了依靠而安心放縱的疲倦,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港灣,而過去,從今天開始,已經沉默淡去如輕舟之後的風景。

  柳杏林被她一握,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一眼看見四面的人都灼灼盯著他,司馬嘉如卻已經吃吃笑著轉頭,頓時臉紅得發紫。

  啊!怎麼忘記這麼多人!

  他只是看見咬咬的淚,心疼得無以復加,下意識就吻了上去而已……

  柳呆子欲哭無淚,唰一下拉開斗篷,一頭把臉埋了進去……

  柳咬咬溫柔地拍拍他的手,轉目看城頭上的陷陣營士兵,那些面貌依稀熟悉的老兵,雙方對視,有激動有欣喜,還有幾分對未來的迷茫。

  陷陣營是封都督真正的嫡系軍隊,是他一手打造的強軍,已經近似於親兵性質,當初也就是因為陷陣營的過於忠誠勇悍,才引起當權者的警惕,對封家下了手。

  歷來真正能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軍隊,多半都是主帥親手打造的嫡系軍隊,只有嫡系,才能保證忠誠,實現如臂使指的指揮,強力有效的指揮,是戰場勝利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陷陣營之後能被祖少寧接手,那也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真相,認為祖少寧是僅存的封家人,不跟他跟誰?

  如今情勢顛倒,真相大白,祖少寧也為他的背叛付出了代價,而陷陣營的抉擇,迫在眉睫。

  良久柳咬咬緩緩道:「各位可有取捨。」

  一個隊長沉默良久,咧嘴一笑,指指地上的祖少寧,道:「小姐,剛才我們沒動。」

  柳咬咬笑聲清脆如銀鈴,「那麼,下次我讓你們動的時候,再動吧。」

  「你們瘋了!」祖少寧一個親兵大叫,「你們敢背叛將軍,投向敵國!」

  「將軍已經死了!」陷陣營的士兵立即反駁,「他和其餘幾位西線將軍一向關係不和。他一死,我們逃回去,一定會被那些人以保護不力問罪,甚至會被扣上通敵叛國的死罪,連全家老小都活不了,我們已經不能回去了!」

  「殺了他們。」柳咬咬一指那些親兵,紅唇白齒,森然發亮,「這是祖少寧的親信,留著只會成為反咬你們一口的惡狼,兄弟們,殺了他們,之後我會保護你們!」

  「還有城內那些人!」她凌厲地一指城內,「我給你們自決權!你們去和兄弟們聯絡,說清我回來了,願意跟我的就跟,不願意的就殺。凡是不屬於陷陣營的,可能給你們帶來禍患的,一個都不要留!殺完之後拖到邊境,扔進毒沼澤,到時候我會讓這邊散佈消息,偷襲雲雷的東堂陷陣營全軍覆沒。之後我會想辦法,派人潛入東堂,慢慢把你們的家屬都接出來,我知道一條比較安全的通道,你們放心!現在,去殺人,記住,這是為了保護你們自己,不要手軟!」

  「是!」

  城頭上的陷陣營士兵直奔而下,注入城下的人流,很快,戰鬥中的雲雷城,便要迎來新一波的分化,也許是照樣一輪殺戮,但已經換了對象……

  天色大亮的時候,在半路阻截陷陣營後續援軍的雲雷軍已經返回,他們是被柳咬咬安排了陷陣營和雲雷軍的人一起去叫回來的,既然陷陣營願意回歸柳咬咬麾下,那麼援軍自然也不必趕盡殺絕,不過傳令的人趕到時,陷陣營援軍已經中了雲雷軍的埋伏,一萬五千雲雷軍對兩萬一千陷陣營,後者被趕得狼奔豕突,敗像畢露,所以當傳令的人提起柳咬咬,並勸說他們也回歸小姐身邊時,這些士兵瞟瞟一臉「打得不過癮,幹嘛要勸降」表情的雲雷軍,二話不說便選擇了歸順。

  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千餘堯羽衛,這是納蘭述派回來幫助雲雷城的,不過現在已經用不著了,堯羽衛也不多事,乾脆去追擊那些紅門教徒——殺一個好一個,沈夢沉身邊的保護力量越少,他回去也就越艱難,要是運氣好殺掉沈夢沉,那就更美妙了。

  從派人攔截援軍,到輕裝趕到雲雷城,到派遣輕功強的士兵進入雲雷攪亂祖少寧作戰步驟,到引誘祖少寧無奈之下假冒人質試圖欺騙雲雷人,到親身出場麻痺祖少寧的戒心得以上城,柳咬咬利用她狡猾的戰術和對祖少寧心性風格的熟悉,完全揣摩准祖少寧的一切反應,一步步引祖少寧墮入她的計畫,分毫不差,不傷兵卒,完美地殺主將攬舊兵,歷時不過一夜。

  如果說之前敵暗我明,從柳咬咬認出祖少寧開始,事態就變成了敵明我暗,祖少寧並不是庸將,換成任何一個人,這場戰鬥都要耗費更多的精力才能拿下,如果主將不是祖少寧,柳咬咬也難免要改變戰術來場硬仗。可惜天網恢恢報應不爽,偏偏就是祖少寧遇上了柳咬咬。

  柳咬咬下令加快速度,所有人打掃戰場,清理火場,救治受傷百姓,在三大寺廟武僧的幫助下,雲雷百姓迅速地回覆了正常生活,等到第二日晚間雲雷人歸來時,除了看見幾座被燒的房屋,幾乎已經沒什麼異常。

  雲雷人回來得比預期要早,畢竟十萬人,任誰也很難困住多久,在那鬼谷裡闖了一陣,很快就有人誤打誤撞發現了出口,這些人被困得焦躁且莫名其妙,再也無心去看什麼騰雲豹,急急忙忙回城來。

  柳咬咬在城頭看見黑壓壓的雲雷人回歸的隊伍時,長長舒了口氣——幸虧運氣好,遇見祖少寧,迅速拿回了主動權,否則真不知如何向這些雲雷男人們交代!

  她目光默默投向遠處皇陵的方向——君珂,我幸不辱命,你呢?你怎麼還沒回來?

  ※※※

  大燕皇陵永無天日的黑暗裡,兩條人影跌跌撞撞,相攜著蹣跚前行。

  沉重的喘息聲,在死一般寂靜的墓道內迴響,被幽深的狹道拉長,聽來奄奄垂死。

  已經過去了多久?君珂和納蘭君讓不知道,感覺裡已經很多天,他們耗盡體力,沒有食水,鐵打的人也撐不了多久,然而他們不能停下來,怕停下來,也許就會睡過去,再爬不起來。

  君珂忽然一個踉蹌,栽倒在地,納蘭君讓去扶,自己腿一軟,也栽在了她身上。

  兩人身體緊緊相貼,這個時候卻根本顧不上心猿意馬,在極度的絕望和疲憊狀態下,一切人類常有的情緒都已經失去,兩人只想著「出口……出口!」

  「我累了……讓我歇歇吧……」君珂兩眼散光,喃喃地道。

  話沒說完,她已經閉上眼睛。

  納蘭君讓艱難地支起身子,咬了咬牙,忽然啪啪地打了她兩個耳光。

  「醒醒!」他厲聲道,「不能睡!你明明知道不能睡!給我睜開眼睛!」

  滾燙的掌心接觸到冰冷的肌膚,君珂被激得激靈靈打個寒戰,她睫毛急速地顫抖,似乎也想睜開眼睛,但努力了好久,卻依舊沒有睜開眼。

  她體力原本沒這麼差,卻被那見鬼的忽而強壯忽而衰弱的氣息折騰得精疲力盡,又一直要尋找出口,沒空坐下來調息,因為體力的不斷流失,她的強壯狀態越來越短,虛弱狀態越來越長。

  此時在她的意識裡,她覺得自己睜開了眼睛,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要醒來,然而眼皮如此沉重,千鈞之力,壓得她身子沉沉,似已經被埋葬。

  「君珂!不能睡!你如果睡過去,我……我……」納蘭君讓蒼白的臉忽然有點扭曲,咬咬牙才道,「我會趁機要了你!」

  君珂心底哧地一聲笑,如果此時她還能睜開眼睛,八成就是一個大笑的表情——大哥,你威脅人也不要用這麼坑爹的語氣好不?強姦的事兒你做得出來麼?怎麼聽你那語氣,倒像我要在強姦你呢?

  此時如果是沈夢沉,以君珂對他的瞭解和警惕,哪怕馬上要死了,也會掙紮著爬起來躲到安全距離;如果是梵因,君珂會被嚇醒,偏偏是納蘭君讓,威懾力不夠,驚悚也不夠,無法將她從極度睏倦中喚醒。

  這也嚇不醒!這女人是不是有恃無恐他不會動她?

  「有鬼!」

  「前面有出口!」

  「那地底怪物爬出來了!」

  ……

  納蘭君讓無可奈何地盯著君珂,這女人睡得一動不動。

  他是不是天生不擅長撒謊?學不來那種逼真驚悚的語氣?要不然為什麼他說有鬼的時候,她撇了撇嘴,他說怪物爬出來的時候,她似乎還笑了下?

  只好再拍她耳光,揪她頭髮,但他漸漸力氣也沒了,拍耳光和打蚊子差不多,這點傷害度驚不醒她,他又不捨得真的下重手,好幾次將刀拔了出來,試圖在她身上找個有點痛又影響不大的地方來上一刀,可是比劃了半天,在滿是灰塵的衣裳縫隙裡看見的明珠美玉一般的肌膚,又讓他不捨得下手。

  女孩子都是看重容貌的吧,對敵受傷也罷了,這樣生生來一刀留下疤痕,她捨得他也做不到。

  君珂的臉被他微微拍紅了些,如白玉染上明霞,越發嬌豔欲滴,納蘭君讓看著,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然而轉瞬便神情一黯,轉開目光。

  他靠在牆壁上,思量半晌,忽然想到了什麼,臉上神情有點不自在,隨即轉身,死死掐住她的肩。

  「君珂!」納蘭君讓想大叫,但最終發出的只是嘶啞的低喚,「不能死在這裡,納蘭述還在門外等著你!」

  這句話一出,心口便是一痛,納蘭君讓緩緩掐住了自己的虎口,眼底泛上微微的紅。

  君珂動了一下。

  沉靜空白的世界裡,她即將沉入舒適的安眠,那些聲音和動作,此刻都很遠,像隔了磨砂玻璃,看一場和自己無關的無聲電影。黑甜鄉當真是個讓人沉溺的地方,她渴望著舒坦和放鬆,不必再尋找無望的出口,不必再忍饑挨餓聽著每寸骨節的疼痛叫囂,不必再在散發腐臭氣息的墓穴中一遍遍徘徊,真好……真好……

  忽然那個名字撞入她的耳膜,隨即在心底盤旋激盪,剎那間地宮門前驚鴻一瞥重來,那疾馳而來的人影,如一道颶風捲來,恍惚間那人影竄入巨門縫隙,巨門降下,眼看就要血肉橫飛……

  「納蘭!」她霍然睜開眼,額頭冷汗涔涔。

  納蘭君讓扭過頭去,心底有微微的刺痛。

  她果然……

  再回頭他已經恢復了平靜,將她扶起,趁著她神智還有點茫然,納蘭君讓取過水囊,將一點水倒在掌心,取出剩餘的最後一點麵餅,掰了一塊餅扔進水中,麵餅頓時被泡軟,他一拍君珂下頜,君珂嘴張開,他手掌一捂,泡軟的麵餅入了她的咽喉,隨即納蘭君讓迅速又給她灌了一口水,將一塊麵餅塞在她嘴裡,「吃!」

  君珂火辣辣的嗓子得到紓解,下意識一咽,險些噎得脖子一直,但餅子還是嚥了下去。

  肚子裡有了點食物,胃部那種磨礪般的疼痛感得到緩解,君珂精神一振,立即阻止了還要餵的納蘭君讓,「你吃。」

  「我剛才吃過了。」納蘭君讓聲音很低,迎上君珂瞪視的目光,立即道:「好,我吃。」

  他將水囊舉起,做出喝水的動作,隨即抹抹嘴唇,道:「舒服多了。」

  君珂眼神好,一眼看見他抹過嘴唇的手毫無水跡,並且還有淡淡的血痕。

  「你保管吧。」納蘭君讓將最後一點食物栓在她腰上,忽然動作一僵。

  君珂低頭,看見腰側是那個納蘭述娃娃,她像栓鑰匙串一樣將那個小娃娃栓在了腰上,此刻看見,不禁心中溫暖,露出笑意。

  納蘭君讓怔怔盯著那個娃娃,他不用抬頭看,也知道君珂臉上神情——溫柔的,舒緩的,帶著淡淡思念和濃濃繾綣,午夜裡,一朵靜謐開放的幽蘭。

  這樣的神情,永遠不會出現在面對他的時候……

  納蘭君讓咳嗽一聲,把喉間微甜微腥的感覺重重壓了下去,隨即若無其事扶牆慢慢站起,道:「君珂,我們其實還有一個地方沒去。」

  「哪裡?」君珂隨即慢慢變了臉色,「你是說,最後一層?」

  最後一層,蒼芩老祖搶寶雲滌塵斷臂那裡,在那棺下,有一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有毒怪物。

  兩人對這地方都心生驚怖和厭惡,也知道自己的體力狀態如果遇上那怪物,必死無疑,所以一直沒往那裡去。

  「被那獸吃掉,或者在此處等死。」納蘭君讓慢慢道,「你選擇哪種?」

  君珂苦笑了笑,站起身,「走吧。」

  兩人不再說話,往最下面一層而去。

  君珂和納蘭君讓,都是人上之人,也都是自各類磨難傾軋中掙紮成長起來的人,這種人都有一個共同的信條,就是:哪怕死於危險,也絕不什麼都不做,坐以待斃。

  當生路斷絕,出口無望,那麼,就去試一試最後的恐怖吧。

  走到最後一層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在半路上試圖恢復了點氣力,再次進入那狼藉一片的墓室時,兩人都緊張地握緊了武器。

  君珂每次靠近這裡,就覺得那種鋪天蓋地有東西接近的感覺特別濃烈,看來那些從開國皇帝棺材中爬出的小寄生物,最後的路線目標就是這裡,君珂懷疑它們是被底下的這獸引來吃掉,以此維持這種東西的存在平衡,免得繁衍過多過大,最後被入陵的大燕皇族後代發現。

  不過此刻也沒心思推算這些,君珂知道自己體力有限,不耐久戰,只想速戰速決,棺材之下就是那獸,她務必在三五招內殺了它,才好查找之下還有沒有通道。

  「啪!」君珂先發制人,一沖入墓室,便一劍挑飛了那具小棺材。

  棺材挑飛,碎片四散,君珂身子一旋白光一閃,軟劍已經直直插下,與此同時納蘭君讓橫抄而進,手中窄刀斜斜插入地面。

  君珂軟劍一閃,只感覺劍身似乎刺入了一團軟肉,正在歡喜,忽然底下傳來一股奇異的吸力,夾雜著微腥的氣流,感覺像是底下有個鼓風機,或者什麼龐然大物正在吸氣,隨即君珂手一滑,軟劍一歪,在黑暗中閃了閃,消失不見。

  不見了?被吃了?

  君珂還沒反應過來,納蘭君讓那刀此時也插了下去,太孫的刀自然是寶刀,一刀下去,堅硬的石板如豆腐一般被剖開,隨即鏗然一聲輕響,如金鐵交擊,底下「呱」地一聲大叫,那東西似乎被刺著,在地底翻滾掙扎,地面頓時震動起來,一道道裂紋隨著震動清晰地伸展開去,越來越大越來越多,黑色的縫隙裡露出同樣黑色的巨大的物體,不見全貌,地面震顫越來越大,君珂站立不住,身子向後滑退,納蘭君讓一把接住,被衝力撞翻在地,兩人骨碌碌滾在一堆。

  驀地轟然一聲大響,整個墓室地面全毀,大片青石板翻起,鋪天蓋地砸過來,君珂和納蘭君讓狼狽地連連閃避,此時自然是後退最安全,納蘭君讓卻忽然目光一閃,不進反退,抓著君珂的手繞過幾塊青石板,便衝了過去。

  兩人此時都在那東西推出的巨坑裡,看見隱約一絲亮光!

  有亮光就有通道,生路在那裡!

  此時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地下會有亮光透入,也來不及看清楚那獸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那東西站起來有半個墓室高,渾身磚石泥土苔蘚地底生物,圓乎乎的一團,根本看不清是什麼玩意。

  有了希望就有了力氣,兩人迅速衝入室內,地下陷了一個坑,坑側就是那一道縫隙,要想進那縫隙看個究竟,就必須從那獸身邊過,好在那獸體型龐大,動作卻緩慢,此時剛剛來得及挪一下屁股,正好將那縫隙挪得更大了些。

  就在此刻!

  兩人毫不猶豫跳下坑,衝向縫隙,幾乎同時到達縫隙之前,但縫隙還是稍稍窄了一些,只夠一人通過,兩人同時一停,各自側身,打算讓對方先過。

  此時如果是兩個自私的,搶著一起過,必然擠在一起,然後被獸拍死;如果一個自私一個無私,那個自私的那個必然就能順利過去,好歹能活一個,偏偏兩個都無私,在這千鈞一髮時刻都為對方停了下來。

  「你先!」兩人異口同聲。

  「去!」身後風聲接近,巨大的黑影罩在頭上,身後的獸忽然匍匐了下來,張開血盆大口,肚皮一鼓一鼓,君珂忽然想起先前莫名失蹤的軟劍,心中一涼,急忙伸手一推。

  「你去!」納蘭君讓也在此時推了過來,兩掌相交,力氣都不足,但因為納蘭君讓背靠縫隙,而君珂身後是空,互相作用力之下,納蘭君讓向後一倒落入縫隙,君珂身子一晃仰栽下去,她此時最後一點力氣也已經耗盡,連抓住什麼東西阻止落勢也做不到,正在此時那獸猛然一聲低吼,拼盡全力向後一吸!

  呼哧一聲氣流滾滾,地面飛沙走石,君珂來不及驚叫,竟然已經被那獸吸入口中!

  「君珂!」納蘭君讓大叫,叫破嗓音唇邊有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撐刀躍起,窄刀在空中劃過直直一道弧線,旋轉著啪一聲卡入那獸再次張開的巨口間,生生將那獸的牙關給撐住,隨即他一個飛撲撲向那巨獸口中,人在半空已經伸出手臂,看那模樣,竟然是準備跳進獸口,把君珂給挖出來!

  巨獸吸入君珂,似乎便有點躁動不安,此時嘴巴閉不上,煩躁地一聲狂吼,上下齒關使力,支在唇間的窄刀發出吱嘎一聲呻吟,赫然彎起。

  「呱!」

  一聲怪叫,伴隨一聲斷裂脆響白光一閃,一股狂猛的氣流從獸口中迸射而出,氣流間赫然噴出君珂,伴隨著斷成兩截的窄刀碎片,撞向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狂喜,一把抱住君珂,在狂捲的氣流中艱難地轉了個方向,用背對著狂噴氣流的獸口,砰一聲有如巨鎚撞在背上,猶如火箭推動器一般的巨力推得兩人直射而出,轟隆一聲撞開了那窄窄的縫隙,隨即一陣翻滾,砰地落在地上。

  一陣安靜。

  好半晌,被撞得暈頭轉向的君珂探出頭來,她被納蘭君讓團身緊緊抱住,沒有受傷,此時也顧不得噁心或疑問,一邊歡喜逃出生天一邊趕緊打量四周環境。

  眼光一轉。

  她驀然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