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
一聲呼喊清亮急切,似嘹喨的號角響遍整個戰場,上萬人的腦袋都扭向一個方向,呆呆地仰望著半空裡天外飛仙,看著那女子雪衣飄飄猶如天神下降,看著她張開雙臂似要擁抱整個戰場,看見她逆光而來,眸子裡一滴淚水在日色下濺出琉璃般的色彩。
誰也沒想到會在這一刻看見這樣超越想像的一幕,上萬人一口氣提在那裡,抽出的氣息像在半空中凝聚出巨大的雲團。
沒有驚嘆的只有納蘭述,他不僅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好像都沒了,他在馬上半轉身,一個有點彆扭的違背常理的姿勢,幾柄長槍還停留在他胸前,但刺人的和被刺的,此刻都已經忘記了。
仰頭,迎著目光直視,淚水充盈裡,那身影從極高處越來越接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上頭費亞卻忽然倒吸一口氣,喃喃道:「村長跳得太急了喲……輕功真好……」
君珂此刻心中正在叫苦。
她確實跳得太急了!
她原本計算好距離,三丈之地直撲向納蘭,卻因為看見納蘭危機緊張太過,忘記計算衝力慣性和上頭巨鵠搧動翅膀時產生的推力,這些因素使她下落速度加快弧度更長,連帶捲動氣流,影響她調整身形,眼看著她會滑過納蘭頭頂,直接落入前頭長槍陣中,那裡,傻傻看天的士兵都習慣性將長槍斜斜豎向天空,她這個衝力,一落下去難免要被戳上幾個洞。
更要命的是,她落地不在納蘭述那裡,不能撞開那些已經戳入他胸前的槍鋒。馬上這些士兵回過神來,只要輕輕一搠,納蘭就會斃命!
君珂心急如焚,努力調整身形,可是距離太短,眼看就要滑出。
納蘭述忽然動了!
他眼睛還盯著君珂,一伸手已經握住了胸前的槍尖,用力一奪。
幾個持槍士兵神智被天際驚人一幕所奪,傻傻地還在分神,納蘭述這一奪,三柄長槍都到了他手中,鋒銳的槍尖割破手掌,鮮血滴滴而下,納蘭述眼睛眨也沒眨,持槍尖反臂倒揮,槍柄咚一聲撞在最前面一個士兵胸膛,將他連同他身後的士兵狠狠撞了出去,隨即納蘭述一個轉身,迎著君珂方向,抬臂射槍!
「咻!」
一柄長槍飛出,槍身紅纓被激烈的風聲扯成深紅一線,閃電般正落在君珂腳下。
君珂終於有了借力,腳尖一點,身形已經一頓,此時納蘭述第二第三柄槍已到,在半空中連接成橋,君珂身形在半空中閃電一折又折,順著長槍之橋,終於改變軌跡,落向納蘭述身前!
萬眾提起的氣息,此時下意識地一鬆,半空中聚起的巨大雲團又重重落了下來,在人群上方炸開,換來終於醒神的驚呼一片。
半空中君珂喜極而泣,張臂狼撲,算著最後一柄槍正好夠她到達納蘭述馬前,可以幫他擋去追兵,不想忽然腳下一空,腳踏著的最後一柄槍,生生半空一旋,輕輕打在她的腳後跟。
這一下用力極其巧妙,君珂身形給帶得一轉,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納蘭述卻在此時從馬上忽然飛起。
他也是素衣如雪,血紅的披風在天際一飏,如火紅的大麗花在藍天中綻放,瞬間已經迎上君珂,披風一展,便將她裹在了自己的懷抱裡。
君珂一聲驚呼還沒完,眼前一黑,溫暖而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罩下,那般淡而深遠的屬於他的味道,闊別三年多的味道,令她瞬間熱淚盈眶,渾身發軟,連身法都不會用了,耳聽得風聲呼呼向下落去,忽然就軟在了他的臂彎裡。
哪怕一起栽死也樂意……
模糊而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逝,她竟覺得顛生到死般的歡樂,腳下忽然一實,已經安然落地,卻是橫身一滾,也不知道滾在哪裡,百忙中抽空一覷,發現納蘭述已經帶著她離開自己的馬,滾向了後方,很聰明地將前方一大塊地方空了出來,而在不遠處,一大群人傻呆呆望著他們,一副不知道追還是不追的樣子。
「納蘭……」她氣喘吁吁地道,「放開我,等下……等下……咱們還在打仗啊……」
「讓他們打吧。」納蘭述動作很快,嗤啦一聲,不知道哪裡被撕破了。
「會死的……」君珂紅暈上臉,兩人靠得太近,肌膚太燙,心花太怒放,神智太迷茫,她被衝擊得甚至不知道撕破的是誰的衣服。
「我本來就打算死。」納蘭述一臂將她攬緊,「如今看到你再死,我滿意得不行。」
君珂心中一痛,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臉,也想要看清楚他現在什麼模樣,但兩人都劈頭蓋臉蒙在披風裡,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她苦笑著,語氣忍不住有了幾分怨艾,「你……你就不想先看看我麼……」
「先抓緊了再看。」納蘭述從未有過如此刻猴急,像怕她飛了緊緊扯著,「不然我怕是夢。」
「不是夢……不是夢……」君珂眼淚無聲流了下來,將胸膛挺挺,「納蘭,我在……」
「嗯……大了點……」納蘭一手掌握,還不罷休,又抓了抓,舒心地吐出口長氣,「果然是活的,死人沒道理這裡還會大,哎喲。」
君珂捏住了他腰間的軟肉……
這一捏她心中又一慟,三年沒捏,手感卻還記得,以前抓在手裡是很實在的一把,現在怎麼只淺淺一層皮肉,他……他……他到底瘦成了怎樣?
她又想哭,納蘭述的臉靠過來,蹭掉了她的眼淚,嗤啦又是一聲,不知道是誰的衣服裂了……
君珂將一聲呻吟咬死在口中,慌忙掀開披風一角,看了眼戰局,還好,醜福已經到了,什麼都不用囑咐,直接安排皓騎對戰,空襲也罷了,還安排十頭鵠擋在他們前方,以避免有人偷襲。
看來納蘭述比她精明,早就看出了鵠騎的絕對優勢,放心大膽地就開始戰地進攻了。
「別……慢點……慢點……」君珂一邊手忙腳亂阻擋著某人不顧一切的進攻,一邊掙紮著探頭對自己的鵠呼哨了一聲。
那隻被主人忽然拋棄的發愣的鵠鳥慢慢踱過來,按照君珂的關照,張開雙翼,蹲在他們上方。
這下擋得嚴實安全,誰也看不見了,除非有人膽子太肥,敢扒開鵠的翅膀偷窺。
披風呼一下又罩過來,納蘭述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滿意,「小珂,你沒有上次熱情了!」
君珂想了一會才想起他是指上次分離後重聚,自己一頭撲倒他的事,臉慢慢紅起來,摸索著伸手去捧他的臉,摸索著尋他的唇,「納蘭,你好像瘦了……」
納蘭述兩隻手很忙,忙著渾身上下摸索,一遍遍確認懷裡那具身體的真實存在,「瘦了沒關係,等你回來養肥我,等你回來照顧我,等你回來做事兒。」他理直氣壯地道,「我等了你三年零三個月又四十二天五個時辰……下面的事是你的了,從現在開始,我要……」他想了想,輕聲嘆息,無限滿足,「吃軟飯……」
「嗯,吃吧吃吧……」君珂渾身燥熱,低低喘息,「我沒白出去一趟,我有了雲雷,我有了鵠騎,有了以後橫掃羯胡西鄂的資本,這北大陸好大的一塊,以後都是我們的……啊,納蘭你……你……」
某個埋頭在豐軟之中的人,聲音也柔軟模糊,似乎堵在了某些香甜溫膩之中,唧唧唔唔,「吃軟……飯啊,你叫我吃的……真的好軟……唔……」
「說點正事……納蘭,我好熱……」
「咱們現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事……」納蘭述箍緊她的腰,用肘壓在她的兩脅上,似乎這樣禁錮的姿勢,才能讓他安心地顧上說話,「小珂……什麼雲雷……什麼鵠騎……你覺得重要嗎……從來都沒重要過……只有你才把它看得太重要……我現在對你就一個要求……別再離開我……別再給我來個這樣的三年……不,別說三年,三天,三個時辰,都不允許!」
「不會了……不會……不會……」君珂抱緊他的腰,「我也沒想到竟然被困住三年……納蘭,別壓這麼緊……我快不能呼吸了……」
「那就死在我懷裡!一起死在這裡!好過我被你拋下,好過我無望等待,好過我以為自己親手殺了你,時時想著早點報仇早點贖罪!」納蘭述從未如此暴躁,手一扯,什麼東西被扯飛,一路骨碌碌滾了出去,撞在不遠處石頭上鏗然作響,聽起來好像是他腰間的玉帶被扔了出去,又是哧一聲戛然布裂聲響,聲音尖銳刺激得像一聲徹底解放的尖叫,隨即他滾燙而兇猛地壓了下來,一聲胸臆間的呼喊,凝結三年多來無限黑暗苦痛,似要喊破喉嚨喊出這一千多日夜的絕望期待和無限渴望,「君珂!」
他的唇重重落下,終於徹底堵死了君珂的話,她也不想再說話,熱淚無聲滾滾而下,在他臉上靜靜橫流,肌膚相觸間一片潮濕,潮濕裡氤氳出淡淡的熱氣,滑膩冰涼,灼熱溫暖,顛生到死,神魂飛散……種種矛盾複雜的感受奔騰而來,她的淚越流越多……三年多時光在淚水裡沉浮……裙角飛旋的大紅嫁衣,四散飛射的珍珠美玉……冰冷血泊裡狂笑的雙性人,灼熱牆角裡無聲哭泣的自己……酒樓上打開盒蓋那一霎華光漫越,皇陵裡黑暗中追逐而來的坍塌和崩裂……沼澤之間日復一日的苦練,每天登高遙望著的方向……一千多日日夜夜,多少命運始料未及,多少無奈嚥下心間,多少焦慮日日焚煎,化為她此刻淚水,化為她懷中那男子,忽然羸弱消瘦的身軀,她用最大的力氣張開自己,抱緊他骨節微微突出的腰,三年來積蓄的疼痛在此刻兇猛抵達,如利劍瞬間穿透,她哽咽得近乎抽搐,洶湧得似乎要將自己泡散。
他近乎瘋狂地壓住了她的臉,不顧彼此擠在一起幾乎窒息呼吸,下一瞬間他的舌已經破開她的齒關,狠狠壓住了她下意識驚慌躲避的舌,糾纏汲取、撥弄起伏……她的身軀漸漸顫抖起來,牙關發出格格的輕響,和他的牙齒輕觸脆響琳瑯,彷彿帶著密碼的情愛魔咒,每一聲都更加激越,每一聲都越發沸騰,紅色的披風波浪般起伏,凸顯出人體相擁的輪廓,起一陣陣韻律細密的顫抖,隱約哧哧連響,滾過的地方,一些碎裂的布片勾住草尖……一支雪白的手指從披風下顫顫伸出,微微痙攣著揪緊了披風的邊角,似乎無從紓解內心的燥熱,那隻手指下意識地伸展又縮起,那裡生著幾隻頑強的野花,淡藍色的小小花瓣被不斷揉捏撥弄,碎在雪白的指尖,風一吹,攜一抹幽香散開……
花香淡淡,披風內彼此的氣息卻十分濃郁,糅合在一起,無分邊界,君珂的呼吸已經分不出頻率,眼神迷茫,那麼明亮的一雙眼,滿滿朦朧霧氣,看不清他的輪廓,只知道,他很急,很燥,吻下去時,有從未有過的狂猛和力度。
那不是急色的燥,那是驚惶的燥,那是內心強自壓抑的恐懼的反射,像無數支箭,射中他也射中她,他們畏懼這樣的驚恐,而不得不將身體更加貼合,彷彿只有靠汲取彼此軀體裡的熱量,才能地老天荒地活下去……
君珂覺得自己成了水做的人,驚訝那眼淚會不會永遠流下去,忽然發覺滾滾熱流裡,似乎多了一股新的液體,一般的熱一般的濕,明明彼此緊密貼合的臉頰,感覺不到那些液體的區別,她卻在此刻敏感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忽然便僵硬了身體,睜大眼睛,忍不住要去抬手撫摸他的眼睛,他卻更緊地抱住了她,阻止了她的一切動作,隱約間聽見他一遍遍喃喃,「……我以為就這樣了……我以為你永不回來……我以為我是人間罪人……上一世罪孽太重……這一世親人喪盡……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小珂……小珂……原來我還是幸運的……原來我還活過三年是為了等你回來……天可憐見我沒死……天可憐見我沒死……」
聲音低沉,自喉間隱約嗚咽,風一吹便要飄散,可她卻一字字聽得清楚!
每個字都打在心裡,擊在肺腑,射中、貫穿、炸裂、血肉橫飛……咽喉裡堵滿碎片,每一片都是碎了的心。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這父親被殺,母親自焚,妹妹被殘,親人死絕國土被奪的男子,在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歲月都不曾流淚的男子,此刻在她懷裡,嗚咽至痙攣。
君珂此時才知道,以往曾嘲笑過的那些言情小說的情節,嘲笑過的那些關於心痛關於愛戀的深切的字眼,輪到自己身上,一絲一毫也不覺得過分,原來心真的會碎了般痛,原來心疼後悔的滋味便如凌遲,原來被他攬在懷裡,一寸寸摸過他咯人的肌骨,會讓她痛苦得恨不得此刻死去,或者時光倒流,將三年前,不,將這一生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讓他不要遇見她,那麼他也許還是悠遊閒散的藩王世子,也許還在冀北王府內金尊玉貴地生活,也許會遇上一個適合他的女子生兒育女,裹上他真正想要的安樂生活,此心安處是吾鄉。而不是如今,失去一切還要失去她,在無盡的煎熬中掙扎前行,形銷骨立,心喪如死。
腦海裡忽然閃現看見他那一刻的情景,那令她心膽俱喪的一幕,她心中一寒,一個可怕的念頭像驚雷一般炸在她的頭頂,她霍然按住了他的肩,「納蘭,你先前難道不是在誘敵?」
黑暗裡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先前她雖然緊張,但以為他不過是誘敵,畢竟她瞭解納蘭述,他實在不可能愚蠢到令自己身陷如此險地,然而此刻靈光忽現,她才想起這一路居高臨下涉空而來,在遠近地域都沒看見援軍和伏兵,想起看見他那一幕他身邊護衛幾乎喪盡,而他面臨死局——狡獪機智的納蘭述,就算設下陷阱,也不該逼真到這個地步,難道他……
黑暗里納蘭述垂下眼,伏在她肩上,忽然一偏頭咬住了她的脖子,偏下去的姿勢似乎想狠狠咬斷她的咽喉,唇落下來的時候卻溫柔如春水,落花飄零般落在她敏感的肌膚上,舌尖輕移,她便被電光穿過,肌膚起了一層細密的栗。
身體燥熱,心內卻安寧而清明,一瞬間的場景此刻清晰而細膩地重現,她反覆回想一刻前她落下之前看見的一切動作神情——他微微撒手,淺淺闔眼,臉上笑意淡淡,那笑意,是期待……是解脫……是訣別!
君珂忽然渾身一顫,瞬間明白了剛才那一刻的含義,巨大的驚恐讓她身子開始不可自控地顫抖,霍然一個翻身便想掀開披風,好好看清楚他,納蘭溫柔卻又強力地按捺著她,輕輕道:「……你想讓我更加看清楚你嗎?」
君珂一怔,一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衣服已經全沒了,她身處激動興奮熱潮之中,一直心事澎湃,居然都沒發覺這樣的坦白狀態,此時披風一掀,那人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如狼,黑暗恍惚裡什麼晶瑩雪白鮮紅一彈一閃,君珂驚得唰一下又把披風蓋了下去,納蘭述卻已經滑了上來,兩人潤澤滑膩的肌膚貼在一起,彼此攀著了就像在雲端浮游,他俯在她耳側輕輕吹氣,撥弦一般拂開她鬢邊汗濕的髮,低低道,「小珂,剛才我好像覺得你有點不同,唔,我看看,乖……」
「如假包換,絕對真品。」君珂死死壓著披風角,臉上燒得已經快煮沸,還不得不勉強維持著鎮定的語氣,「納蘭,你這件披風等下要借給我穿,你……你你你……你太那個了……」
「我怎麼了……」納蘭述又滑了下去,細細碎碎地道,「我怎麼了?你倒說清楚,嗯,我不僅太那個,我還太這個……」他手指輕輕一彈。
君珂發出一聲低低驚叫,忍無可忍道:「這什麼時候!」
某人哼哼唧唧,紅色披風忽然高高鼓起,又重重掀落,君珂的聲音被截在披風柔軟起伏的動作裡,已經變了聲氣,卻是柔軟的哀求,「……好納蘭,現在不是時候……等下……等這邊結束……你想怎麼就怎麼……好……納……蘭……」
納蘭述不答,冷笑一聲,一副「曾經我很正人君子一心要等洞房花燭夜結果放跑了你我後悔不迭現在好容易你回來了我要再吭吭哧哧退縮不前我還算是個男人嗎戰場就戰場別說戰場現在就是焚人場在我被化成灰之前我也非得先吃了你不可」的堅決。
「別……別……」
「咻!」
忽然上頭風聲厲烈,空氣被刺破的響聲和強度超越之前的每一聲,耳聽著近在咫尺,還有隱約醜福和鵠騎的怒叱,君珂身子發軟還沒反應過來,納蘭述已經身子一彈,抱著她彈身而起一個翻身,紅色披風半空團團一滾,哧一聲什麼冷硬的東西貼著披風飛過,那似乎是一支箭,鋒銳森冷的尖端帶著血氣,瘆人肌骨,掠過披風時微微一沉,嗤啦一聲帶下一大片布料,紅色布料如花瓣隨風翻翻滾滾掠走,君珂的臉和半個肩膀露在了日光下。
納蘭述此刻才一眼看清她,頓時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