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天定風流之笑忘歸·強勢宣告

  納蘭述和君珂沒有立即回程,他們在五丈營附近停留了一陣,等待前方追擊大慶軍隊的消息,並將之前沒有辦完的事辦完——接收司馬家族投誠,處置末帝。

  從第二天開始,納蘭述身邊護衛便已經加強,第一批趕來的便是堯羽,他們在百里之外佈防,卻探聽到大慶皇帝離開大軍前往五丈營的消息,隨即又知道了黃沙軍被安排在大慶軍隊退路之上,比他們離納蘭述還遠。靈活的堯羽衛立即明白了納蘭述的心思,竟然不顧君命,當即連夜馳援趕到五丈營,看見君珂的那一霎,帶兵的晏希,那個冷漠的一個人,眼底也泛出了淚光。

  當初納蘭述繼位,是他近乎捆綁地將他捆上皇位,三年來,作為他的堯羽衛統領,晏希和幾位堯羽衛頭領比其餘人更清楚納蘭述是怎麼過來的,此刻他們的喜悅溢於言表,走路都蹭蹭帶風。

  不過晏希知道戚真思再次離開後,在山崗上默然佇立很久,君珂在隱蔽處悄然凝望他平靜的側影,三年光陰,鏤刻那少年更為堅毅硬朗的輪廓,風掀起他的長髮,翻飛的烏髮底,忽有雪白光芒一閃。

  君珂心中一痛——人人都在團聚,這少年卻在似乎永久的無望中持續等待,直到提前老去。

  「納蘭……」她握緊納蘭述微涼的手,喃喃道,「真思到底是什麼心思?晏希他……」

  臉色有點微紅的納蘭述,先搓熱自己的手指,再摩挲著她的手指,努力用自己的溫暖焐熱她心底的微涼,「就中更有痴兒女。小珂,真思的心思,你我都無能為力……隨緣吧。」

  「真思怕是恨我的吧。」君珂苦笑,「她喜歡你,不是嗎?」

  納蘭述搖搖頭,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的側面,「不。她……她不恨你。知道嗎,這三年來,我們靠著回憶過活,每夜我們睡不著的時候,她就和我談你,說你當初練武如何的傻,從不知道投機取巧;說她其實早就先見過你,在母親的寢殿之上,她在簾後,聽你對母親說,不慕富貴要自由;說那段我們互相尋找的日子,她也跟著你,親眼看見你劈開柳家的大門……她說些我不知道的,我說些她不清楚的,說著說著便樂起來……」

  「別說了……」納蘭述在微笑,君珂卻覺得心酸,抬手輕輕摀住了他的唇。

  納蘭述就勢在她掌心吻了吻,「歉疚了是嗎?慚愧了是嗎?拿一輩子和十七八個孩兒來補償我,九個兒子九個女兒,我就原諒你。」

  「你當母豬生崽哪?」君珂撲哧一笑,對他當胸一拍,「瞧你現在這身板,九個兒子九個女兒,能行麼?」

  「君珂!你在挑戰朕作為男人的最大的尊嚴!」納蘭述虎起臉,一把抓住她的拳頭,翻手對肩上一扛,「朕不介意現在就讓你明白,到底能行不能行!」

  這麼用力一翻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上腹疼痛,噁心泛起,像是盛極之後的虛弱,周身經脈都軟了軟。他皺了皺眉,在君珂發覺之前,恢復了笑顏。

  「別!我錯了我不敢了!」君珂天旋地轉,被扛上他的肩頭,忍不住驚笑,「別啊,光天化日,做人不能太無恥!」

  「朕可以立即讓天黑!」納蘭述扭頭,「來人呀,張開黑幕布!」

  「流氓!」君珂趴在他肩上,一口咬住他耳朵,熱氣輕輕籲到他脖子裡,「別……馬上司馬家族的人要來參拜呢……」

  納蘭述悻悻地回頭看她,臉色酡紅媚眼如絲的君珂,風情自現,比起三年前的青澀,現在飽滿如水蜜桃,誘惑如妖蝶,偏又還留存幾分少女般的纖細精緻,日光下的側臉一層柔和的淡金茸毛,柔柔拂在他頸側,蹭啊蹭啊蹭,他熱啊熱啊熱……

  納蘭述渾身發緊,臉色發黑——小妮子長成,也懂了一點人事,偏偏還不太懂,於是要命了,有心無心,有意無意,軟玉溫香,耳鬢廝磨,固然是男人極大的幸福,卻也是極大的痛苦啊啊啊……

  更要命的是,出去三年,這丫頭變壞了,會撩撥,也放得開,卻堅持不走到最後一步,死活不肯和他打野戰,非說既然都熬了那麼多年,乾脆就等到大婚洞房,給彼此留個最美好的回憶——每次聽見這句納蘭述就想仰天長嚎——回憶,回憶啥啊?他都在回憶裡活了三年了,再回憶某些寶貝都熬乾成渣了,這世道是怎麼了?都喜歡放過現在不享受,然後在回憶裡自摸?

  怨念歸怨念,但還能怎樣?強迫她?哀求她?納蘭述倒不介意什麼男人自尊帝王尊貴,一切男人自尊尊貴是做給別人看的,可不是拿來對老婆撒的,哦當然,撒嬌可以,他估算如果自己真扮扮弱撒撒嬌,心軟的小珂估計也就撤開防線任他馳騁了,然而每次真想這麼做時,看見小珂提起新婚之夜時的憧憬神情,眼睛裡亮亮的光輝,便忽然不忍,不忍破壞她心中美好的念想,不忍毀掉她對於新婚之夜的神聖的捍衛和期待,洞房之夜,對所有女人來說,確實珍貴得來不了第二次啊……

  忍吧!納蘭述痛苦地仰頭向天——忍字心上一把刀,只待洞房滿堂嬌!

  「你怎麼了?」君珂奇怪地看他扭曲的表情,「哪裡不舒服?」

  「痛苦啊……」納蘭述呻吟,「太痛苦了……」

  「哪裡痛?」君珂被嚇住,驚慌起來,「你昨天不是說只是皮肉傷嗎?難道還有內傷?」

  納蘭述心中一動,此時他真的痛了,卻笑得賊忒兮兮摀住肚子,「好像真有點內傷,小珂,給我療療傷……」

  君珂摸上他的肚子,靠近小腹丹田,「這裡?」

  「往下一點……」納蘭述呻吟。

  「這裡?」

  「再往下一點……嗯……」呻吟聲更加銷魂,納蘭述臉色卻有些發白。

  「納蘭述……」君珂停住手,臉色發紅地盯著某處,緩緩道,「你真的很痛苦嗎?」

  納蘭述並沒看她的神情,撇過頭,咬住一邊唇角,噝噝笑道:「是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我……我……」君珂看著他的痛苦神情,一臉為難,忽然頭湊過去,在他耳側悄悄道,「我也想通了,你都等了太久了,不過白天實在不行,晚上……今天晚上你來我帳篷好不好……」

  「好……太好了……」納蘭述在吸氣,語氣很有點古怪,似狂喜又似無奈,似笑又似想哭,聲音從齒縫裡嘶嘶漏出來,「……好得不能再好……娘的……」他突然忍無可忍地爆粗,「……好容易等到這一句……結果……結果……真讓人想噴血啊!」

  最後一句出來,「噗」地一聲,一口血噴在了君珂的衣襟上,鮮豔淋漓,隨即納蘭述向後一倒,倒在了君珂的臂彎。

  「納蘭!」君珂心膽俱裂,萬萬沒想到這柔情蜜意正濃時刻,忽然霹靂雷霆,一聲驚叫還未出口,眼淚已經奔騰而出。

  熱淚盈眶裡,她看見納蘭述勉強伸手,似乎還想撫平她的驚痛,卻手指一顫最終落下,眼簾合起臉色慘白。看見不遠處山坡上,晏希等人,瘋狂地跑過來。

  ※※※

  帳篷裡檀香裊裊,安神寧氣,最適合病人用的那種。

  君珂立在納蘭述榻前,沉默聽著醫官緊張小心地回報:「陛下氣虛體虧,肝胃不和,逆氣阻滯,有淤滯之症,宜以舒淤化血之方,長期調養……」

  醫官一改往日說起病況長篇大論的習慣,用詞簡練而含糊,君珂面無表情地聽著,無怒無悲的模樣,也不追根究底,末了一揮手,道:「知道了,出去吧。」

  醫官抹一把汗,小心翼翼退出去,於無人處撇一撇嘴——這個女人真是心硬如鐵,陛下都病成這樣都無動於衷,難怪能一丟下他就走三年。

  「你們也出去。」

  隨伺的堯羽衛們無聲走出,最後出去的晏希將簾子放下,四面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直直看著人群散盡,黑暗重來,君珂才緩緩轉身,撫摸著納蘭述的榻邊,身子一軟,癱跪了下來。

  她伏在床邊,臉深深地埋了進去,只是瞬間,明黃軟褥便無聲無息濡濕了一大塊。

  手按在脅下,胃的位置,那不是她疼痛的地方,卻是此刻她為他的疼痛感同身受的地方。

  在剛才,醫官臉色凝重切脈的時候,她已經仔細看過了他的身體。

  以往相處,出於一種不願褻瀆的心思,她很少用自己的X光去觀察他,然而此刻一見,心若沉入深淵。

  他的胃的性狀已經改變,出現潰瘍和隆起,那麼明顯的病變,即使沒有切片檢查,也隱約能得出那樣一個可怕的結論——很可能是胃腫瘤中晚期……

  君珂看清楚那一切的時候,渾身顫抖,勉強壓抑著才令自己在人前鎮定下來——司馬家族還沒投誠,納蘭述現在不能出事,整個堯國繫於他一身,復仇大業還沒開始!

  為什麼……

  帳篷裡光線朦朧,浮沉在淡灰色的微光中飛舞,影影綽綽勾勒出微微痙攣的輪廓,雙肩細微地聳動,單薄如冬日不足以承載積雪的枯葉蝶。

  手指無聲抓裂絲綢,明黃色的經緯縱橫,似此刻被現實割得裂成千片,絞痛揉捏無法展開的心。

  痛悔、憤怒、心疼、震驚……無數洶湧的情緒將她淹沒,她不敢發出大動靜驚醒他,便無聲折騰自己,那一小塊濕透的軟褥在她痙攣的指下漸漸化為齏粉,極細的絲線割裂她的指甲,一抹抹淡淡的血痕。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以為苦盡甘來,命運還要給他們迎頭一擊?

  為什麼……當初要離開他身側?羞辱又怎樣?影響他登基又怎樣?哪怕當時登基不成,以他們的力量,大可以強力壓制,當時為什麼沒想到?

  失去的權力可以再奪回來,失去的健康,要怎麼追回!

  癌症……這種和精神因素關聯極大的病,原本不該侵蝕他自幼練武的身體,然而終究是打擊太過,絕望太過,壓力太過,背負太過,之前的滿門滅絕苦痛太過,三年日日夜夜的自責折磨太過,鐵打的身體也經不住經年日久的戕害,那些有毒的細胞,黑暗的情緒,無聲無息浸潤了他的健康。

  一切仰仗他深厚的內力和驚人的毅力壓制,病早早潛伏,卻以一種緩慢的態勢發展,直到她突然回歸,身心意志驟然一鬆,疾病頓時像壓得太緊的彈簧瞬間反彈,傾覆了長久的壓制,炸碎了完整的天空。

  他會在五丈營之戰中不顧一切選擇以自身做誘餌,是不是因為,他內心裡,對自己的身體,也有了不祥的預感?

  三層褥子都已經濕透,君珂的臉竟然已經在柔軟的綢緞上摩擦出血痕,黑暗中隱約有點動靜,納蘭述醒來了。

  「小珂……」他還沒睜開眼,就在呼喚她。

  「我在這裡。」君珂控制著聲音,平靜,甚至還帶一絲微微笑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剛才可嚇死我了,醫官說你積勞成疾,有點內傷,你還一直強壓著不露端倪,所以突然爆發了。你怎麼這麼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納蘭述凝視著她,眼神清澈,「一點小毛病而已,小珂,你哭過?」

  君珂心中一跳——黑暗裡他又沒神眼,怎麼看得清?是感覺吧?

  「對,你把我嚇哭了。」她將臉擱在他掌心,「以後再不許了。」

  「真是脆弱……」納蘭述喃喃,手指蜷著在她臉上搔了搔,「你的臉好涼……小珂,我有點累,暫時也許無法照顧你,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當然。」君珂笑,「咱們還要在一起活八十年,還要生十八個孩兒,誰都要好好的。」

  「八十年……一對老妖精,挺好……你今天有點奇怪。」納蘭述閉著眼,撫摸著她的鬢角,「哪裡有不對嗎?」

  君珂握緊了他的手,想了想,聲音莊重。

  「納蘭,我們在一起六年,分別倒有三年多,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什麼,離開了之後,才發覺誰都離不開誰。今天你倒在我懷裡,我連呼吸都停了。這樣的事,在我死之前,我不想看見第二次。」她平靜地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上戰場在一起,打到哪裡都在一起,誰受傷就背著誰,誰死了就跟著誰,活著睡一窩,死了躺一個棺材,你嫌擠我也不管。上天入地,都在彼此視線範圍裡,你說,好不好?」

  「這實在不像你會說的話。」納蘭述似乎想了一下,笑起來,「我以為你會說,如果你死了,要我不要等你,不要難過,趕緊再娶一個。」

  「我幹嘛要那麼大方?」君珂嗤地一笑,「再娶一個?她有我好嗎?有我美嗎?有我能幹嗎?」

  「你可真……叫什麼來著?自戀?」納蘭述微笑,「可是我喜歡。」

  「跟你學的。」君珂站起身,「咱們說好了哦。」

  「唉……」納蘭述閉著眼睛喃喃道,「幾百年前我就想對你說這些了,到今天你卻搶先說了出來,太沒意思了。」

  「以後我搶你的東西多呢。」君珂叉著腰,興致勃勃,「納蘭,你那天說要吃我的軟飯,是真的?」

  「當然。」納蘭述若無其事,「你雲雷跑了一趟,對政事有興趣了?有興趣就你來啊,我早厭煩了。」

  「我迫不及待呢。」君珂捋袖子,「想起三年前那群酸儒混賬的刁難,我就一肚子火,只要你答應,這次我回去一定整死他們不可。」

  「我有什麼不答應的?」納蘭述看她的眼神永遠都那麼滿意,「有時候我就是覺得你為我忍讓太過,沒有必要,什麼皇權大業,去他媽的,丟了咱們還是有兵,照樣呼嘯整個大陸,栓著個國家我還嫌累……」他嘆了口氣,有點憐惜地道,「你這次回去,那群老不死八成要攻擊你,堯國皇室規矩太大……小珂,放手去做吧,只要你樂意,翻了這朝堂也行!」

  君珂發出一陣嘿嘿的奸笑,摩拳擦掌,「嗯,你也辛苦三年了,皇帝輪流做,這回到我家,給我施展施展拳腳吧。」

  「我現在只想一件事……」

  君珂立即湊近來,「想要什麼,你說。」

  「想睡你啊……」納蘭述痛苦地皺緊眉頭,「好容易你答應了……」

  「放心,等你好了,我們天天睡!」君珂一句話驚得納蘭述睜開眼,「把欠了三年的補回來!還有十八個孩兒,一年一個,一年一個,爭取十八年之內完成任務。」

  「哦天哪……你是小珂嗎?」納蘭述不知是歡喜還是震驚地盯著她,「母豬附體了嗎?」

  君珂白他一眼,撒開手,「想得美,玩你呢!」

  納蘭述又不知是失望還是安心地,長噓了一口氣。

  「陛下,司馬雲中率全族求見。」晏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怎麼樣,你去還是我去?」納蘭述皺著眉,「真是不太想動,要麼就你去吧。」

  「說好什麼都一起的,別想偷懶。」君珂不由分說,將他扶了起來,親自給他穿好外袍,手指隔著衣袍,都能感覺到他有些咯人的胸骨,她心中一慟,咬牙忍住,跪在榻前給他系好領口。

  「真好。」納蘭述眯著眼睛,似乎很享受,「你終於像個賢妻了。」

  「不好意思遲了三年,不過遲點沒關係,我會做得更好。」君珂偏頭看看他,將他的衣袖拉平,在他臉上一吻,「我去換個衣服就來,等我。」

  她步履輕快地出帳去,納蘭述深思的目光,在她身後久久牽縈著。

  君珂一出帳,臉上那種自然輕鬆的神情便瞬間消失,她背靠著帳篷,仰頭向天,掌心成拳,緊緊壓住在心口的位置,身子慢慢弓成一團。

  好一陣子,她壓抑的痙攣才過去,有點吃力地伸展開身子,從帳篷陰影背面走出來,重新面無表情,對試圖跟過來的護衛揮揮手,示意不必跟隨,自己一個人漫步到一處空曠的山崗下。

  她靜默了一會兒,隨即對著山崗背後遠處道:「真思,我知道你在,我現在沒心情多說什麼,只求你幫我一件事,迅速去西鄂找來柳杏林,讓他立即來堯國,一刻鐘都不能耽擱。」她嘆息一聲,神情微黯,「別的人我不想告訴,怕他們控制不住,拜託你了。」

  一道人影從山崗背面緩緩走出,戚真思認真地看著君珂,半晌回身看看納蘭述帳篷,「他不好麼?」

  君珂默然。

  「我本該將他的情形告訴你,不過後來我想,你只要和他相處一兩天就能發現,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兇猛,大抵是他看見你回來,一口氣洩了,再也壓制不住。」戚真思將一張紙遞給她,「他這幾年來的身體情形,作息情形,偷偷常吃的藥,都在紙上,另外他第一年生病的所有脈案和用藥都在宮中太醫署由韓巧保管,你記得去查閱。」

  「多謝。」君珂真心誠意地道謝。

  戚真思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她臉上,半晌一笑,「君珂,你沒讓我失望,希望你繼續這樣,永不讓我、讓所有人失望。」

  「以前也許我還會偷懶,還會怨怪,還會心存猶豫。」君珂淡淡道,「但從現在開始,那些疾病、生死、仇恨、噩運面前……我永不退縮,直至死亡。」

  她筆直地立著,看戚真思的身影遠去,隨即轉身,換了一身鮮亮衣服,回到納蘭述帳中,命人重新焚香,打開帳簾,去除那股淡淡藥味。接受司馬家族投誠的御用平台已經搭建而起,這本就是雙方商量好的事情,稍後將在台下審問末帝,公開宣示對末帝的處置,正式結束前一朝的帝王承祚。

  金甲護衛,白羽如列,台下釘子般雁列腰板筆直的護衛,黃羅傘蓋緩緩而出,君珂衣裙委地,伴紫色金龍錦袍的納蘭述緩緩而出。

  女子一身鵝黃衣裙,行軍之中雖無宮裝,但容顏精緻氣質高華,將那種柔軟又清麗的顏色襯得淋漓盡致,二十二歲年華,屢經風波磨折,這使她少幾分柔弱攀附,多幾分風致凌然,她淺笑宛宛,挽著眉目光豔風姿清雅的帝王自人群中迤邐而過時,那些熟悉舊事的堯羽衛們,不知不覺便熱淚盈眶。

  正中寶座只有一個,當地官員負責操持儀禮,卻忘記了君珂的位置,君珂也不在乎,很隨意地伴著納蘭述坐了,順手端起一杯茶,遞了給他。

  司馬家族的人進入這森嚴錦圍之內時,看見的便是衣著鮮豔的女子,用一種坦然的態度,和皇帝擠坐在一起。

  司馬家族的人自司馬雲中以下,露出驚訝和不滿的神色——堯國制度森嚴,皇族尤其如此,就算是皇后,也是皇帝附庸,行路必須在皇帝身後三步,永遠不許參政,不得和皇帝平起平坐。君珂這種行為,在他們看來,是大不韙,也是對貴族的挑戰。

  司馬雲中露出怒色,他認為這是君珂故意對司馬家族的侮辱,是因為司馬家族成為敗軍之將不得不投誠,而故意給的下馬威。

  他忍住氣,先帶領家族大禮參拜納蘭述,「司馬雲中參見陛下,恭祝陛下萬年。」

  後面本該還有一句「恭祝皇后千歲。」他給省了,看也沒看君珂一眼。

  他也聽說了君珂的鵠騎,不過一樣斥為無稽之談,在傳說裡,皇帝極為鍾愛這位皇后,不然也不會出現任她出走三年還為她掩飾的事了,想必是皇帝為了給她減少阻力,編排誇張所為。

  納蘭述不說話,閒閒喝茶,原先的苦茶已經給君珂雷厲風行換了,換成調理胃氣的郁金茶,他不太喜歡這種味道,卻仍舊很享受地,一口口喝著。

  君珂看過人群,為了表示誠意,所有司馬家族直系子弟都被帶來,司馬欣如就跪在最後面,人群暗影裡,司馬嘉如也在,卻跪在前面,眼角不時對外面掃,似乎在找醜福的蹤跡,君珂皺皺眉,心想一路匆忙,一直沒問醜福他和司馬嘉如怎麼樣了,看司馬嘉如現在在司馬家族,難道兩人之間還有變數?

  她先將這些事拋開,對司馬雲中微笑,「司馬將軍迷途知返,可喜可賀,未知廢帝現在哪裡?可帶來了?」

  司馬雲中眉頭一挑,目注君珂,沉冷地道,「末將以為,此事該由陛下詢問末將。」

  君珂好像沒聽見,依舊微笑,卻換了稱呼,「司馬先生,末帝現在何處?」

  司馬雲中微微一怔,稱呼乍變,他心裡已經覺得不好,這位名聲不佳的皇后看起來並不好對付,而陛下不知道為什麼,始終一言不發,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難道……難道這等受降受俘大事,陛下也要交給這個女人?

  「末將希望,」他咬咬牙,心想向皇帝退步是應該,向皇后退步算什麼?再說此時不拿末帝討價還價,為司馬家族博得一席之地,日後豈不落得人欺凌,「末將希望將廢帝親手交於陛下。」

  「司馬雲中。」君珂還是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在笑,「末帝現在何處?」

  她連問三句,笑意不改,但也連換三個稱呼,其間無形的壓力和煞氣,比破口大罵還要令人心生驚怖,司馬雲中汗如雨下,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卻依舊不肯放棄希望,倔強地伏地不語。

  司馬嘉如汗如雨下,不停給她父親使眼色,暗暗叫苦自己提醒父親很多次皇后不好惹,怎麼他就沒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司馬雲中也已經心亂,哪裡還注意到女兒。

  君珂盯著他,目光在人群中神色張皇的司馬欣如身上掠過,笑意一收,手一揮。

  「來人。」她不再詢問,淡淡道,「將叛逆罪臣司馬氏全族一百二十一人,全部押下去,打入臨近蒼南府死牢。鵠騎升空,協助堯羽衛徹底查抄司馬府,務必尋到末帝。」

  司馬雲中臉色大變,駭然盯著君珂,又轉頭看納蘭述,一句話要喊沒喊出來,滿臉不可置信。

  不可能!自己堂堂掌握南境的重將,還掌握著末帝的下落,這麼重要的地位,不可能憑這女人一言而決。

  且看她耀武揚威,馬上陛下便要駁斥她……

  然而他失望了。

  不僅納蘭述沒說話,連堯羽衛都答應得迅速,「是!」

  司馬雲中瞠目結舌——堯羽是從龍功臣,陛下身邊第一衛,向來眼高於頂桀驁不馴,除了皇命誰都不理,尋常王公都得巴結著,可今天……

  堯羽衛飛快地奔上來,拖了司馬家族的人就走,司馬欣如一聲尖叫,司馬嘉如淚流滿面,跪前一步,「皇后,皇后,家父不知好歹衝撞了您,求您寬容大量,嘉如願意……嘉如願意將末帝下落告知……」

  人影一閃,醜福衝了過來,直奔司馬嘉如,卻在人群邊緣停住,隨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掉轉臉向後退,一步,一步。

  司馬嘉如連頭都沒敢回,伏地哭泣,死死拽著父親的衣角,哭聲哀絕。

  君珂心中默默嘆息,轉頭望了納蘭述一眼,納蘭述沒有表情。

  君珂苦笑一下——納蘭看似好說話,其實也只對她一人,她敢保證,她還沒打算滅人家滿門,納蘭述卻已經動了殺機。

  這三年她雖然不在他身邊,但他能在短短幾年內安定紛亂的堯國局勢,不動聲色或打壓或分化或驅逐,將大權盡攬在手,不僅顧全了國內,還遙控了羯胡,如今又將南境擁有重兵桀驁不馴的司馬家族徹底掀翻,豈能僅僅只靠懷柔?其間鐵腕,怕早已血流成河。

  「一個末帝何足道哉。」她冷冷盯著司馬雲中,「只要陛下願意,隨時可以將他找出來挫骨揚灰,你司馬家族竟然妄圖以此要挾朝廷?何其可笑乃爾!」

  「陛下……」生死交關,司馬雲中也不敢再拗著了,連連磕頭,「罪臣不敢,罪臣萬萬不敢,罪臣只是因為末帝並不安分,意圖負隅頑抗,希望能向陛下說清此事,對其曉以大義……」他滿頭汗落如雨,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納蘭述笑了笑。

  「只有分疆裂土的帝王之戰,沒有討價還價的旗下敗臣。」

  語氣清淡,卻辛辣得如一把老薑,燒得司馬雲中臉色漲紅,深悔失算。

  君珂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看司馬嘉如一眼,揮揮手。

  「不過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被拖走的司馬欣如忽然淒厲地喊叫起來,「我司馬家族原本還有一戰之力,被你們舌燦蓮花勸降,奪了我等兵權,再落井下石永絕後患!我等既然應召來降,便該依舊坐享上賓待遇,憑什麼翻臉不認?要置我等於死地?君珂!是你討厭我家曾經要聯姻不是?是你想立威不是?是你要拿我們司馬家殺雞給牛看不是!你從來都是這麼陰險的人,你今天摸著良心答我一句,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君珂壓抑著的心情,在遇上她的撒潑之後,蓬地一下爆發,霍然站起,一腳踢翻了面前的矮凳,「對你們這種宵小,還不配我動到心機!你司馬家族驕兵自重,隱然叛逆,早有取死之道,所謂投誠,也是在連敗之下無奈而為之,何談兔死狗烹?敗軍之將不惶恐乞憐,還敢挾持人質以威脅,昏聵糊塗百死莫贖!殺雞?也得你們配做一隻雞!」

  「你侮辱司馬家族——」司馬欣如聲音尖得刺耳,鋼絲般直戳。

  君珂盯著憔悴而凌厲的她,想起初見時活潑豪爽的女孩兒,心中微微一痛。

  「我侮辱你們又怎樣?」她終於冷笑,把原本不想說的話說出口,「比起你這個司馬家族子弟,自陷家族於大逆重罪,私通敵國,出賣情報,妄圖將我主困死五丈營,我算厚道了!」

  司馬欣如一呆,司馬雲中如遭雷擊,原本想撲過來求情的司馬嘉如身子起到一半,霍然一軟。

  所有司馬家族的子弟都不可置信地盯著司馬欣如——她瘋了,她是要將整個司馬家族拖入深淵嗎?

  司馬欣如被那些目光盯得渾身發顫,臉色青白,驀然仰頭狂笑,「好!好!我說你如此絕情,原來你連這個都知道了,是,是我幹的,我通知了大慶軍隊,你不讓我得到,我也不讓你得到,殺了你最愛的人,讓你回來做寡婦……怎樣?」

  別人面面相覷,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以為她得了失心瘋,君珂面無表情盯著她——情愛是如此凌厲的刀,削人心如豎雕像,成功者流芳千古,更多的是一刀斜出成殘次廢品,落四不像的結局。

  司馬欣如,便是在這樣的刀下,殘次零落,已經不成模樣。

  司馬家族有內奸,她救下納蘭述就開始懷疑了,雖然整個計畫是納蘭述一手操辦,有意要讓大慶軍隊深入堯國境內,但司馬家族作為地主,消息靈通,又已經準備投誠,怎麼從頭至尾,事前都沒給納蘭述遞個消息?

  這是她的懷疑,也是納蘭述的,所以今日投誠儀式,選在郊外,並且等到堯羽回歸才開始。

  兩面三刀的牆頭草萬萬不可留,如果以前她還會忌諱物議,考慮朝廷反應,但從現在開始,這天下紛擾她要一肩扛下,誰不聽話,就得等著被她一腳踢開!

  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依靠在男人身後的深宮女子,她是揮著大刀,劈裂一切人間魑魅魍魎阻擾陰謀的先鋒,誰若再動她想捍衛的一切,她不惜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她一揮手,有力地。

  四面一陣沉默。

  「君珂!你從一開始就討厭我們害我們,因為我們司馬家欲圖和皇室聯姻……」司馬欣如掙紮著被拖了出去。

  「孫太傅求見陛下!」這裡正鬧得歡,忽然有幾名大臣,匆匆由護衛引進,當先一名白髮老者還沒搞清楚裡面發生什麼,首先聽見這句話,正觸動他的心思,眉頭一皺,上前一步就大聲道:「老臣有本啟奏——善妒者不能為後,請皇后……」

  「請你有多遠滾多遠。」君珂靜靜立在上頭,冷眼看著這群還沒搞清楚情況就亂扯淡的老傢伙,聲音很輕,卻像輕輕投放了一個炸彈。

  在那老頭被嗆昏之前,她返身,走到納蘭述座位之旁,解下腰間軟劍,擱在他身邊位置,淡淡道:「孫太傅是嗎?來迎接陛下是嗎?來得正好,我有些話通知你們。」

  她一指那座上軟劍,朗聲道:「我君珂回來了。從今以後,這寶座之側,必有我一個位置,也只能有我一個位置;從今以後,所有後宮採選一律停止,所有王公官宦女子不得入宮;從今以後,哪個女人要想靠近陛下身邊,先得跨過我的劍;從今以後,終明泰一朝,整個皇宮,只能有一個女人——」

  她指著自己鼻子,笑了笑,笑容燦亮,心情卻悲憤而澎湃,憤這命運橫生障礙;憤這些酸儒三年前逼她離去,三年後還想橫刀一擊;憤這看似到手的幸福,為什麼總遠在天涯之外,這些憤怒壓抑在心底,逼她於此刻,不顧一切炸開。

  雪白的牙亮閃閃,和眼神交相輝映,令人想起那些拚死守衛自己地盤的母獸。

  「就是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