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爸爸上一次回來還是大伯家要出國的時候,苗苗不是直系親屬,出國帶不走她,她的年紀也已經大了,很難申請出去,大伯娘這才打電話把苗苗爸爸叫回來。
事情總要解決,苗苗是成年了,但放她一個女孩子在國內,怎麼能放心。苗苗爸爸回來是回來了,可不肯把女兒接過去,也沒辦法接過去。
他後娶的妻子是個日本女人,比他小的多,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中國結過婚有過小孩,他是怎麼也不會把苗苗接到家裡去的。
其實這麼多年也不是從來不見,隔幾年也要見一見,但從苗奶奶去世之後,幾乎就沒有回來過了,從苗苗十三歲長到十八歲,就只回來過兩次,一次是苗苗十五歲,一次就是她十八歲。
他的整個生活都已經在日本,哪裡還回得來,在那邊開了十幾年的中餐館子,生意也都已經做熟了,回上海來他還能幹什麼,當年一起讀書的,有的已經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就算是他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十八歲的苗苗看著爸爸坐在那裡搓手,這個男人應該很熟悉的,可是她偏偏非常陌生,在大伯娘面前頭都抬不起來,一聲都不吭,明明很高大,卻縮在椅子裡,好像大伯娘的要求壓斷了他的脊樑骨,最後他幾乎是哀求著說:「讓我過點安生日子。」
苗苗眼看著爸爸整個彎下腰去,腳邊一地都是香菸蒂,他連看都不敢看過來,心裡知道自己虧欠了女兒,可跟前妻一樣,對他們來說,苗苗都是安穩生活的一顆炸彈。
苗苗低下頭去,自己跟大伯娘說,她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就呆在幸福裡,哪裡也不去。苗苗也害怕,大伯娘凶是凶一點的,可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總歸是在照顧她的,怎麼會沒感情。
爸爸就不一樣了,她要是真去了日本,一句日文都不會說,過去了要怎麼生活,還有一個不知道她存在的後媽,就算真的去大伯娘也放心不下。
大伯娘當著顧奶奶的面又把苗苗爸爸的那點恩怨翻出來說:「喏,我勸他早點收手,剛剛一離婚的時候就應該回頭,那時候房價多少好,他說說手上沒有錢,哪裡是真沒錢,我還跟他講,不用瞞著我,我又不貪他的,拿這點錢好好買點房子,再討個娘子,還能照顧苗苗,他就以為我們要害他!」
說這話的時候苗爸爸剛離婚,離婚之後大部分存款歸了他,這點錢在當時的上海也能買上一套房,找個安安穩穩的工作,進出口不就很好,結果他不甘心,老婆都跑掉了,還沒混出個名堂來。
男子漢大丈夫要爭一口氣,他爭這一口報爭,爭了十來年,外鄉人都難混難紮根,何況是外國人,苗爸爸現在總算也有了自己的餐館,招幾個小工大學生,就做他剛到日本做的活,中餐館送外賣。
苗苗爸爸一直沒有孩子,到苗苗十八歲的時候,才剛剛聽說他有了孩子,是個男孩,已經兩歲了,按年紀算一算,現在要十歲了。
顧奶奶跟著一起嘆氣,想到自己家那個孫子,也是一山望著一山高,好在現在還年輕,總算回來了,以後呆在國內,陪在她身邊,也沒有什麼不好了。
這些事程先生都是第一次聽說,苗苗跟他講小時候的事,從來都是有趣的,有意思的,奶奶帶她去吃西餐,那是她第一次吃牛排,奶奶用小爐子發蛋糕給她吃,祖孫兩個泡一杯紅茶,像模像樣的三點一刻,還有就是夏天夜裡給她捏背,冬天一起泡腳。
苗奶奶肚子裡有講不完的故事,中國的國外的,苗苗每天都聽一個,好像一千零一夜,永遠都說不完。
童年在她眼裡這麼有趣,就算沒有爸爸媽媽,也每天都過得很開心,程先生光是聽都知道她是個快活的小姑娘,可明明她又是吃了苦頭的。
程先生心疼苗苗,拉住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掌心,這雙軟綿綿的手,他牽住不放了,不叫她再受苦,不讓她再難過,以後就安安穩穩的,當小苗苗了。
「那,爸爸什麼時候回來?」這聲爸爸叫的很生疏,從小長到大,她每一次叫都是陌生的,這麼陌生的兩個人,一下子都到她身邊來,苗苗有點不適應。
大伯娘歇一口氣,等她肚裡一篇罵完了,才回答:「大概就這兩天吧。」他還不相信,有什麼好不相信,多出來一個女兒這種事情,怎麼會有人騙他。
苗苗查過一點資料,白血病配骨髓配型成功之後,捐的是造血幹細胞,一樣要吃苦,但比抽骨髓要好受得多,捐贈人最好在四十五歲以下。
苗苗的爸爸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了,他還得健康,沒有別的毛病,就算是直系親屬,機率也只大一點點。
苗苗在沒有見過秀子之前並不會想到這些,她也一直不知道秀子生病,可在她見過秀子之後,秀子就不僅僅是一個名字,她是個小姑娘,會笑會害怕的小姑娘。
她希望秀子能夠早點得救,能夠健康起來,所有人的生活再一次回到正軌,媽媽的病也能跟著好起來,不管爸爸媽媽田中之間有什麼過往恩怨,秀子總是無辜的。
大伯娘一頓吵,幸福裡就沒人不知道了,當作一件新聞,飯桌上嚼了又嚼,苗苗走在路上又有人指點,跟她開口說話的鄰居越來越多,講上兩句小菜天氣,偷偷打量她,好像在看她是不是真的割了一個腎了。
苗苗覺得很煩惱,她不喜歡被人這樣打量這樣說,大伯娘卻不覺得,她一樣挺著胸抬著頭在幸福裡來來回回,聲音比過去還要響,去找老搭子搓麻將不算,連著幾天去吃各種館子,見她原來農場要好的小姐妹,逛春節裡的城隍廟,一天天比苗苗還要忙。
程先生跟苗苗的相處時間卻比原來還要少了,除了上班下班,回到家裡,大伯娘已經等著。苗苗的工作也多了起來,她這兩天有些無精打采,上了兩三天班,副主編就給了她一個專題工作。
米其林評選剛剛結束,讓苗苗跟幾個同事一起跑一跑米其林這條線,做一個專輯出來,從去年的一直做到今年剛剛評選上的。同類型的餐廳都要去試吃,就是上班的時間,也不常能見到程先生了。
副主編給了苗苗機會,她很想幹好,小姑娘做每件事都是專心致至的,精神也慢慢好了起來,因為在外面跑,吃不夠就頭暈,所以她允許自己吃一點。
苗苗原來就愛吃,何況是米其林,切下來的M9品質的牛肉,用細鹽醃過四十分鐘,拿出來放在鐵絲網格上,烤到油脂化開,用大剪刀剪碎分一分,同事們通通吃的抬不起頭。
吃完了米其林的肉,還要去吃米其林的甜點心,人人都多買上兩個杏仁可頌帶回去,烤一烤化開來,苗苗買了兩個帶回去,一個給男朋友當下午茶點心,一個給大伯娘當早飯,大伯娘還不肯吃,在美國滿世界是這種東西,好不容易回了國,吃點老虎腳爪豆腐漿,人生不要太愜意。
這樣苗苗每天至少要吃三頓,早飯程先生看著,晚飯大伯娘看著,中午還有米其林,苗苗只好多運動多跳操,程先生再讓她去跑步,她不敢,在大伯娘眼皮底下去程先生家裡呆上兩三個鐘頭,肯定是被說的。
程先生這才趁著早下班,跟苗苗去買好小菜,請大伯娘顧奶奶一起去二十九號,兩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苗苗在廚房裡忙碌。
大伯娘上上下下看一回,知道是很乾淨的男人,心裡又點點頭,看到樓上還有一個健身房,嘴裡嘖兩聲,對苗苗說:「你天天跳操咚咚咚,就到這裡來跑跑步,吵得我電視都看不好。」
程先生不著痕跡把苗苗「解救」出來,像是解救關在塔裡的長髮公主,苗苗微微紅著臉,她跟男朋友談戀愛不到半個月,越來越知道他的性格,根本不是什麼真紳士,一肚皮壞主意。
有點害羞,又有點小生氣,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就不理他,大伯娘肯定看出來了,只是不說,放他們一馬。
天天見還分不開,要賣弄這種小聰明,苗苗覺得難為情,好像是兩個人合謀幹了壞事,大伯娘一眼掃過來,苗苗面孔都要紅。
程先生在水槽邊洗碗,家裡買了兩條圍裙,一條粉紅色一條天藍色,花案都是配對的,苗苗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這個,但還是不肯跟他講話。
客廳裡大伯娘和顧奶奶在看電視劇,兩個人一邊看一邊罵,電視劇裡演了大半個精神病醫院裡出來的神精病,就聽見大伯娘在點評:「哦喲,這個娘要女兒的命,不結婚就不結婚,挑這麼個東西嫁女兒,害了三代還不夠。」剛剛罵完娘接著又罵單位:「這個單位鄰導也是有毛病,不結婚要退工,幫他鬧到區裡去。」
顧奶奶也頂不高興看那種劇,看一路說一罵,看戲是假感情是真,把看戲人當傻子糊弄,哪個能高興,一面說還一面提起苗奶奶:「你媽看見了,肯定也是要罵的。」
程先生洗了四個碗四個碟子,把冷菜裝進盤子裡,看見苗苗還不理他,特意咳嗽兩聲,苗苗轉過頭,就看見他張開手:「過來,好久都沒抱了。」
苗苗耳根通通紅,明明今天早上才抱過的,回來的時候車裡還抱過,可還是走過去,伸手才要抱,程先生把她拎起來摟到懷裡,一口親下去,苗苗不敢出聲不敢掙扎,怕被大伯娘聽見。
外面的電視聲音還在吵著結婚結婚結婚,不結婚的女人沒用場,於是大伯娘罵得更難聽,苗苗眼睫毛顫一顫,嘴巴微微一張,嘴巴舌頭就密密攪在一起,隔了幾天才有的吻,比蜜糖還甜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