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陰天,酒店樓下的幾棵樹,也顯得格外的靜。木寒夏跟林莫臣走到停車場,遠遠就看到輛熟悉的黑色卡宴。連車牌號都沒變。
她微怔。
「不認識了?」他說。
「沒有。」她答,「找回來就好。」
林莫臣沒說話。兩人像昔日那樣,坐進車裡。
一路,他沉默地開著車。木寒夏的目光,偶爾不留痕跡地停在他臉上。許是一夜沒睡,他的眼眶看起來有些凹,臉色似乎也發青。
「其實……我們也不必專門出去,在酒店房間裡談也可以。」她緩緩地說。可說完又沉默了。那裡真的可以?他們日日廝磨繾綣的房間裡?
「那裡不行。」林莫臣看著前方。
木寒夏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緩緩流動的一層一層的雲。
已是春天了,但天氣還有些寒冷。樹和草已經綠了,但在這樣的陰天,郊外還是一片荒涼蕭瑟之景。林莫臣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帶她到了大片大片的綠野中。一條黃而窄的土路,一直通向綠野深處。木寒夏看兩邊綠草植物都有一人多高,土地中有片片水泊,有的地方還有小河蜿蜒而過。路邊立了塊牌子,寫著個名字:「沉江濕地」。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
「聽說這邊新開了家酒店,就在濕地正中。風景很好。」他說。
木寒夏於是再次安靜下來。
很快,就看到了那家酒店。是一片雅致幽靜的小屋,坐落在深深的蘆葦和和湖泊中。竟有世外桃源的感覺,很美。
林莫臣去前台辦理入住,木寒夏站在大堂裡等。她看了一會兒外面的景色,卻又轉頭看著他的背影,想:今晚還會是他們兩個住在這裡嗎?不,只會有他一個人了。想到這裡,她的鼻子忽然有點發酸,立刻壓抑了下去。
前台服務生笑著說:「先生,餐廳已經開始供應午餐了,都是本地非常有特色的菜,魚也是從湖裡撈的野生的。在外面吃不到的。你們可以嘗試下。」
林莫臣看一眼不遠處的木寒夏,答:「好。」
已經中午了,兩人從昨晚到現在,就沒吃過任何東西。林莫臣走回她的身邊:「先去吃飯。」說完徑直走向旁邊的餐廳。木寒夏只得跟了上去。
還沒到旅遊旺季,又是工作日,偌大的餐廳裡,只有兩三桌客人。林莫臣坐下後,拿起菜單,一路點下來。
木寒夏說:「夠了,吃不完的。」旁邊的服務生也笑著說:「先生,你們兩個人,這麼多菜吃不完的。」
林莫臣把菜單一合,遞給服務生,說:「點就點了,上菜吧。」
服務生只好退了下去。木寒夏看向窗外,沒出聲。
過了一會兒,滿滿的一桌菜上了。他拿起筷子,面色非常平靜地逐個品嚐。木寒夏也心不在焉地吃著,腦海中卻突然想起,去年她剛到北京的時候,他第一次帶她去高級餐廳吃飯。也是這樣,點了滿滿一桌子的菜。當時她也勸他,說吃不完。他卻淡笑著說:「我也不喜歡浪費,吃不完你打包。」
那個時候,他是看到初到大城市的她,又窮又膽小,所以才動了惻隱之心,點了那麼多菜給她吃,還讓她打包嗎?
……
木寒夏加了筷子這裡最有名的魚肉放進嘴裡,可突然卻吃不出任何味道,只覺得是跟喉嚨裡某種酸澀的味道,一起嚥了下去。
一口一口的數著咽。
林莫臣也吃得很少,幾乎每個菜只嘗了一口,就放下筷子。米飯也沒有動。等她也放下筷子,他卻露出很淡的笑,說:「出去走走。」
木寒夏只覺得看不透他現在心中所想,輕輕「嗯」了一聲。
酒店外面,有一條長長的廊道,直通水面,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廊道約莫兩米寬,木板鋪就,兩側都是叢生的蘆葦和荷葉。今天廊道上除了他倆,沒看到有別人。午後的天空,只是稍微明亮了些,天和水之間,依然是灰濛濛的一片。
走了一會兒,他一直沉默著。木寒夏找了個話題開口:「這裡,為什麼叫沉江濕地?」
林莫臣答:「據說是陸地下沉,江也下沉,最後成了濕地。」
木寒夏聽得心頭惘然,抬起頭,望著遠處那大片大片水泊中的綠林,望不見邊際,原來竟已是滄海桑田。
「為什麼要走?」他問。
木寒夏一時沒吭聲。
灰白色的天色中,他看著她,忽的笑了:「還是那次的事,過不去,對不對?過不去你這些天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木寒夏,這算什麼?」
木寒夏的眼淚冒了出來,她百口莫辯。
她要怎麼說?
說我只是想要跟你在一起,再多一些時間。
說我也渴望著,差點屈從於我們可能的天荒地老。
抑或是說,我是真的自私了。我無法釋懷,可又無法抗拒你?
「對不起。」她輕聲說。
他卻又是一笑:「想不到,我也有被女人玩弄的一天。所以我對不起你一次,你也負我一次,我們就算扯平了?」
他的語氣陰晴不定,木寒夏一時竟不敢答話。
腳畔的荷葉裡,有青蛙「呱呱」叫著。還有風吹動蘆葦的聲音。兩人就在這寂靜而窸窣的聲響裡,靜靜站在廊橋一角。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打算去哪裡?呵……即使分了,也是朋友。需要什麼幫助?」
木寒夏:「不,不需要了。」
「你有什麼事瞞著我?」他問。
木寒夏心頭一驚。靜了一會兒,才答:「老方介紹……我申請了紐約大學。通知書,已經下來了。」
林莫臣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簽證呢?」他又笑了笑。
木寒夏緩緩地答:「在辦了。」
他點了點頭:「好。」
木寒夏盯著平靜的暗綠色的水面,卻聽到他冰冷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所以至少三個月前,你就開始準備出國了?」
木寒夏立刻說:「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一開始我根本沒把握,所以沒跟你說。後來……風臣就出了事,我怎麼說?」
「那這些天呢?我們每天晚上躺在一起,你有多難開口?半點口風不露?」他說。
木寒夏咬著下唇。
他說得好輕巧,她要怎麼開口?說自己在走還是留之間,輾轉地痛?
說了,她還怎麼走?
「這是我自己的將來,我想自己做決定。」她最終緩緩說道。
林莫臣的臉色終於變得無比冷淡:「行。你想清楚就好。」
一時,兩人間似乎再無話要說。
林莫臣平靜地朝前邁步,木寒夏緩緩地跟著。又走過一段靜謐無人的景,他開口:「什麼時候走?」
木寒夏靜了一瞬,答:「我打算後天離開霖市。」
「那就不送了。」他淡道。
「嗯。」木寒夏的眼淚又滲了出來,慢慢壓了回去。
林莫臣就在這時,轉頭看著她。蒼茫的水天一色,在他身後成為背景。他的眼眸無比深邃靜漠。
「木寒夏,有沒有人說過,你其實是個非常心狠手辣的女人。」
木寒夏含著淚,輕笑道:「沒有,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
他也笑了笑,一指自己的胸口:「是,也只有我這裡,你想插一刀,就能插一刀。」
木寒夏的眼淚一下子掉落,他那麼平靜的話語,卻令她瞬間有情緒即將失控的感覺。她非常安靜地伸手一按自己的臉,將眼淚拭去,然後說:「我看我們也談得差不多了,也沒什麼要說的了。走了,林莫臣,再見。」最後的尾音,幾乎已經變調。她轉身快步就走。誰知剛走出幾步,他的腳步聲已經逼近,一把就抓住了她。
木寒夏很清楚,這麼糾纏下去,只會更痛苦。她也絕不能讓自己心軟,就此留下。於是她一狠心,用力將他一推。林莫臣看著她狠絕執拗的臉色,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心頭巨慟。他的手指幾乎要勒進她的血肉裡。
可是木寒夏一抬頭,卻看到他的臉色。灰白天光,浮動的雲,漫無邊際的水和草裡,只有他的臉,無比英俊無比接近。那雙眼,那雙她仰慕過千萬次的深沉雙眼,眼中有很淡很暗的一層水光。
她的情緒瞬間無聲崩潰,全身如同木雕,呆立原地。可他眼中閃過的,卻是比她更狠絕的眼色。他抱著她,突然就跳進了旁邊的水裡。
木寒夏整個人都懵了,大口大口腥澀的水,從口腔鼻腔灌進來。天空看不清了,她埋在水中,只見搖晃的水光,滿眼都是叢生的植物根莖。她被纏繞其中,根本就無法逃脫。從未有過的溺水痛苦,瞬間將她淹沒。
驚心動魄的掙扎住,他的手臂不知從哪裡伸過來,一把將她的腰抱住。木寒夏又恨又怕,被他抱得很緊,她本能想推開他,可又不得不抱緊他。他根本不管她的掙扎和痛苦,在水中狠狠地吻她。木寒夏難受極了,湖水,水草,還有他的力量,彷彿都通通往她胸腔裡灌。她在水中無聲大哭起來,一直嗆水、嗆水。直至他終於捨不得,一把將她的頭扶出水面。她拚命推開他,雙手抓住廊橋的邊沿,用盡全力往上爬。林莫臣伸手就托住她的身體,把她送了上去。
木寒夏全身濕透,跌坐在廊道上。他低著頭,看不清臉色,手撐著廊橋也爬上來。身上的衣服已不成樣子。木寒夏沒辦法多看他一眼,她爬起來就往來時的路走去。
「林莫臣,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我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你,我們完了,徹底完了!我們再也沒有以後了,沒有了!你別再找我,永遠不要找我!」
她丟下這些話,就像被鬼追著似的,拚命往遠處跑。春天的風原來還這麼冷,吹得她全身如同在冰窖裡,每一根骨頭都在痛。她淚流滿面,可又彷彿終於解脫,也終於失去了心中那諱莫如深的希望。
她一直跑一直跑,身後終於沒有腳步再跟上來。
他沒有再跟上來。
她一直跑到了酒店的門口,這時恰好有輛空出租,有客人下了車。她拉開門就坐進去,出租車司機驚訝地看著她蒼白至極的臉色和渾身的水。可她的聲音卻無比冷靜:「師傅……走吧。」
——
林莫臣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
然後他從這水草叢中,跑了出來。跑到停車場,發動車子,就往來時的路上衝。然而一路黃土延伸,綠野無邊無際,他在這片沉江濕地裡開了很久很久,可哪裡還有木寒夏的身影。
最後,他忽然急打方向盤,卡宴終於一頭開進了沼澤地裡,卡住不動了。
他沒有下車,也沒有發動車子。周圍荒無一人,寂靜一片。
過了很久,直至暮色如同紗帳般,籠罩著這片原野。
一枚戒指,被從車窗丟出來,沉進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