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番外二】那些年(三)

那一年,江城的冬天,格外冷。 大雪覆蓋了所有高樓、森林和湖泊,唯有長江水緩緩而下,兩岸凝雪,寒意徹骨。

林莫臣的車,停在一幢老舊的居民樓下。兩名隨行助理,在車旁等待著。只有林莫臣,一襲黑色大衣,深色圍巾,跟著何靜上了樓。

何靜有些侷促,也有些卑微的樣子,自從多年前林莫車和木寒夏在江城初遇,她其實是一直有點怕這個男人的。現在,他已是全國赫赫有名的大企業家,她更覺窘迫。但好在,林莫臣一路基本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跟著她上樓。

「阿夏每年都給我寫幾封信的。」何靜說,「大多都是說她在那邊的生活。偶爾也會提到你。」

「是嗎?提到我什麼?」

何靜頓了一下說:「她剛去的那段日子,還是很捨不得你。挺可憐的。」

林莫臣靜默不語。

到了門口,何靜掏出鑰匙開門,同時試探地問:「你說想看那些信……你現在已經這麼好了,你和她之間……」

「我和她之間,還沒有完。」

何靜一怔,想起曾經聽木寒夏說過的,兩人的種種,突然有些難過。她本來收下了林莫臣給的一筆錢,又答應他來取與木寒夏有關的所有東西,心中還是愧疚的。但現在突然覺得,自己這麼做,或許是幫了這兩個人呢?

「都在這裡了。」何靜把一個小紙箱遞給他。林莫臣雙手接過,裡面的東西不多,二十多封信,幾張明信片,還有幾個小玩意兒,林莫臣一看明信片上的字,就是屬於她的。

「謝了。」他沒有多說一句話,拿著箱子,轉身離去。

何靜站在樓上,看著他下樓,旁邊的助理想接過箱子,他手一偏避開,上了車。車開遠了,暮色一點點降下來。何靜回到屋裡,拿出林莫臣給的那個牛皮紙袋,看著裡面厚厚的幾疊鈔票,有點發愣。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反應過來,衝到窗口,可是只見茫茫大雪一片。

糟了,木寒夏最近寄來的那封信,也在裡面。

——

天黑了,林莫臣坐在酒店頂層套間的床上,大衣脫了扔在一邊。信也散落了滿床。

其實,最近他的一切順風順水,風臣的發展也特別順,年利潤不斷突破。他剛剛三十而立,也算是志得意滿,意氣風發,心情著實也不錯。想到年後就去美國找木寒夏,心中也是有幾分把握的。

他倒了杯紅酒,拿起第一封信,仔細地看。信紙都有些發黃了,是她在2009年10月,剛出國時,寄給何靜的。

「……一切總算是順了,我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其實不是特別重的病,只是病得急,為什麼卻覺得元氣大傷,好像大病一場。

我的房東叫張梓,是個很好的人,他也有個這輩子最愛的人,可是死掉了。他一心一意都是她,然後每天都是鑽研技術。有時候我看到他突然想,自己是幸運的。

至少我深愛的那個人,還好好的活在地球的另一端。他那麼聰明又厲害的人,我知道他會越來越好。

只是,他已經不屬於我了。」

……

他抽出看到的第二封信,是一年之後,木寒夏忙於學業的同時,開始在外打工。

「一切都好。你說結婚了,我真的太高興了。禮金已經匯過來了,一定要收下。我不是跟你客氣,將來你有孩子,我可是要做孩子的乾媽的。真的很對不起,沒有回來觀禮。等以後,我在這邊站穩腳跟了,就回來看你。等著我……

我昨天在咖啡館下班的路上,看到一個人,很像他。我沒有多看。我覺得自己挺蠢的,居然還會想起他。不過現在,我已經平靜多了。他現在是好是壞,與我也已經無關了。阿靜,我想這是對的。我出國、離開他的決定是正確決定。才會有我現在平順的生活。

我會努力學習,努力工作。過幾年就回來,等我。」

……

不知不覺,林莫臣已喝完了一瓶酒。他感覺腦子有點漲,某種柔軟而眷戀的情緒,似乎慢慢覆蓋他的心。可又似乎有某個空洞,正在他的心中不斷擴大。他擅長自控,此時的感覺卻是矛盾而無法主宰的。酒精加重了這種失力感。他隱隱知道不該再往下看,因為年歲失去得越多,人必然走得越遠。可是他不能停下。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封信。落款日期是兩個月前。

「阿靜:

見字如晤。

看到你在信中說,婚後與他相處得並不愉快,我也很擔心。我不知道怎麼說,因為畢竟我也沒有經歷過婚姻生活。但是我後來認真想了想,既然已經結了婚,曾經認定過彼此是過一輩子的人,那作為女人,就儘量努力,化解矛盾,讓彼此相處得更好。

可是,在婚姻裡,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這是首要的。不要讓他真正傷害到你,否則,我可是都不會放過他的。

我又匯了點錢過來,希望能解你的燃眉之急。但如果,你們倆真的過不下去,他的品行真的有問題,你想離婚,我只想說,我支持你的一切決定。我不能在你身邊陪你,請你愛護好自己。

對不起我沒有回國看你。

……

看到你說你的愛情,我想我的經歷,並不能給你太大的參考意義。可是人生在世,並不只有愛情而已。

幾個月前,我去了趟南美的哥斯達黎加。那裡有一個小鎮,有大片的熱帶雨林。這是我這幾年來,去過的最棒的地方。我和幾個年輕人,跟著當地導遊,參加夜遊團,我們在深夜裡看野獸出來覓食,毒蛇、蜥蜴……那是我從前聞所未聞的奇異經歷。在深夜裡,你會聽到大風吹動雨林的聲音,他們叫它』樹濤』,非常安靜又非常震撼人心的聲音。

後來,我玩了一個叫canopy(大概是這個名字)的項目,在很高很高的山上,身上綁著滑索,然後俯身滑下來。我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感覺。我滑了足足幾公里,星星彷彿就在我的身旁,伸手就能碰到。大地上,雨林看起來就像一朵朵的小西蘭花,那麼遙遠,那麼靜謐。有人是坐著滑下來的,有人是躺著的。同行的人裡,只有我是張開雙臂,一路大喊著,滑翔下來的。教練甚至還因此誇了我。其實我非常害怕,因為太高了,人就像是從高空墜落下來的。可又非常刺激,非常好玩。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而我又是如此渺小而值得尊重。

當我落地時,腿都是軟的,要人扶著才能站穩。可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林莫臣。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卻在那一刻想起。因為我突然覺得釋然了。人生這麼大,世界這麼大。他終究只是個過客。我被他辜負也好,曾經深愛過他也好,那都只是人生的一段經歷而已。他幫助了我成長,他曾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應該感到感激,就夠了。

我已經徹底放下他了。當我想起他,心中已沒有任何感覺。」

……

林莫臣放下酒杯,又拿起。信紙從他指間滑下,他抬起頭,看著窗外深重暈黑的夜色,沒有星星,也沒有半點晴朗的跡象。

房間酒櫃裡還有幾瓶酒,他拿出來,又喝了幾杯,面色冰冷,心也愈發的冷。

自木寒夏出國後,他幾乎滴酒不沾,再重要的場合也不破例。可這晚他卻不知喝了多少。可是曾經剛回國的那個青年,喝醉酒時,懵懂而狂傲。現在的他,位高權重,富可敵國,喝了酒,卻越來越安靜。

最後,他靠在床邊地上,身邊散落的全是信。他找出那一封,目光又落在最後那行字上。淚水瞬間逼近男人的眼眶,他把信猛的揉成一團,丟遠了。

可是當他抬起頭,看到的不是滿室狼藉與窗外的雪。看到的,竟是自己的命運。

當他俯瞰自己的命運,突然明白,那個女人,明明是糾纏最深的那根枝椏。她在夜色中蜿蜒,她在夢境中徘徊。她糾纏的不僅是他的愛情,還有事業、理想和靈魂所求。

若是得不到,若是尋不回,他這一生,也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