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回去後琢磨了好幾天,終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將孫子找來詢問與靖國公府的婚事。
虞品言把玩著茶杯,態度很有些漫不經心,「老祖宗不知,孫兒當年年少衝動,曾私下裡找過常雅芙,問她願不願意嫁給我。」
老太太往前靠了靠,問道,「她怎麼說的?」
「她說,等我當上了永樂侯再去問她。」似乎覺得這話十分有趣,虞品言低聲笑了。
老太太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聽見如此自私無情的話,孫子當年該是怎樣的心情啊?父親離世,母親淡漠,更有一眾叔伯明裡暗裡要取他性命,本該與他患難與共的未婚妻卻冷眼看著他在苦海裡掙扎。
能走到今天,他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老太太覺得正有一把刀,在一下一下剜自己的心,痛不可遏。
「老祖宗,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好著呢。」虞品言放下茶杯,去拍撫祖母微微顫抖的肩膀,笑道,「如今我已是永樂侯,有些話卻不想再問了。老祖宗,您看著辦吧。」
「好,不出三日我便把這事辦妥。」老太太點頭,神情很有些不善。
哪料到翌日老靖國公便病危了,靖國公府亂成一鍋粥。此時退親頗有些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嫌疑,老太太只得按捺下來。
又過了數日,老靖國公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某天深夜終於咽了氣。靖國公府處處飄起白幡,這退親的事更不好提。
常雅芙須得守孝三年,親事沒退成,三年後孫子已經十九,放在別家重孫子都能跑能跳能喊人了,真是白耽誤功夫!老太太憋了一口氣硬是吐不出來,心裡別提多難受,轉身便給孫子物色起侍妾。
虞品言早些年被身邊的丫頭暗害過,後又被未婚妻擺了一道,對女人可說是深惡痛絕,老太太送來的人隨便往院子裡一扔,自個兒接了差事去了外地,大半個月沒歸家。
這日,虞襄早早就醒了,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對著銅鏡貼花黃。『虞襄』底子很好,將養數月後五官長開了些許,相貌一天更比一天嬌艷,逐漸與虞襄上輩子的容貌重合。這種變化對她來說是好事,任誰照鏡子的時候看見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也會覺得驚悚。
桃紅端著早膳進來,問道,「小姐,你今日心情很好?」自從小侯爺走後,主子就沒這麼笑過了。
「嗯,我夢見哥哥回來了。」虞襄示意柳綠推自己過去用膳,輕快道,「今兒給你們放一天假,都回家去吧。對了,還有負責灑掃的習秋,負責漿洗的容媽,負責抬水劈柴的龐福,統統回家去吧,酉時之前趕回來就成。」
桃紅一點兒也沒覺得歡喜,反而憂心忡忡,「小姐,咱們都走了,誰來伺候你啊?」這些都是院子裡真正幹事的人,其餘人在翠屏翠喜的挑唆下全撂了挑子,整日裡躲得不見蹤影,只到了領月錢的時候才現身。
幾個月下來,他們越發肆意猖狂,就是從小姐跟前路過,也全當沒看見。常常把桃紅柳綠氣得頭頂冒煙,偏小姐從來不放在心上。
虞襄一邊喝粥一邊道,「你們待會兒把我推到外面就走吧,我今兒自有安排。等你們回來,這院子就清淨了。」
桃紅還要再勸,卻被柳綠輕輕拉了一下,這才不甘不願的答應。
用罷早膳,兩人推著虞襄來到院外。
「就這兒吧,風挺大的。」虞襄脫掉大氅,笑道,「這個你們收起來,我不需要。」
此時已進入深秋,呵氣的時候都能看見一縷縷白霧,不穿大氅又坐在上風口,還不得凍出病來?桃紅急了,硬要給她披上。
柳綠早知道內情,將大氅疊好收入房中,又取出一個藥瓶,蹲身道,「小姐,這祛風散寒丸您先吃一粒。咱們這便走啦,您悠著點兒。」
虞襄取出藥丸含進嘴裡,用指尖點了點她,瞇眼笑道,「我教你的話可別忘了跟馬嬤嬤說。」因桃紅什麼都寫在臉上,才沒將這事兒托給她去辦。反倒是柳綠,心裡很有些成算。
柳綠抿嘴點頭,桃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兩個人拉拉扯扯走遠了。
很快,院子裡就安靜下來,只餘寒風拂過葉子時的沙沙聲。
虞襄閉眼假寐,兩刻鍾後抱住雙肩,大聲喊道,「來人啊,我冷,給我拿件衣裳!」
四處靜悄悄的,她等了片刻,又開始喊,喊得嗓子都乾了也無人響應。翠屏翠喜就躲在東邊的耳房內,與幾個丫頭婆子玩花牌,一邊聽她叫喊一邊哈哈直笑。
「誰都不許應!讓她喝西北風去!」翠屏吐出幾片瓜子殼。
幾個婆子連連點頭。虞襄腿斷了,又是個軟弱可欺的,幾個月下來他們早不把她當主子看,反而有種踐踏侯府嫡女的痛快感。不得不說,恃強凌弱是絕大多數人無法去除的劣性根。
只有一個小丫頭憂心忡忡的問,「她叫的那樣大聲,萬一給外頭聽見怎麼辦?鬧到小侯爺跟前咱們可就全完了!」
「沒事沒事。」翠喜不耐煩的擺手,「這兒離正院那麼遠,不會有人來。夫人不管她死活,老夫人現在肯定在佛堂裡做早課,哪有功夫管她。沒事的。她就是個外強中乾的,嘴上吆五喝六,神氣活現,一被咱們欺負就蔫了,絕不敢跟小侯爺告狀。她怕我跟翠屏可怕得很呢!」話落沾沾自喜的笑起來。
小丫頭一想也是,繼續安心的打牌。
虞襄一聲接一聲的在外面叫,儼然氣得狠了,嗓音裡帶著嘶吼的味道。負責給西廂房劈柴抬水的兩個小童路過,連忙跑到窗邊詢問翠屏該咋辦。
「你們玩兒去吧,不用管她。出了事有我頂著。」翠屏大包大攬的揮手。
兩個小童本就慣於偷奸耍滑,活兒全推給龐福一個人幹,見龐福不在,只以為他抬水去了,並不多想,奉承翠屏幾句便溜得沒影兒。大家伙又繼續打牌,外頭的叫聲依然沒停,這是跟她們槓上了。足過了兩刻鍾,虞襄的嗓音乾吧的像枯枝刮過地面,卻還不依不撓的往耳朵裡鑽,實在是惱人。
翠屏將手裡的牌扔到桌上,低喊,「煩死人了!咱走,去別處找個清淨地兒,讓她好生叫個夠!」
「哎,我把牌兜起來。」一個老婆子立馬答應。
「咱們走了,要是待會兒院子裡來人可咋辦?」小丫頭擰眉問道。
「小侯爺不在,老夫人又做早課,誰會來啊!你膽子也忒小了!我問過柳綠,她說她跟桃紅去給那瘸子買全福記的米糕,很快就回來。都這個點兒了,她們應該快到了,自然會料理那瘸子,沒咱什麼事兒。走吧,走吧。」翠喜連聲催促。
眾人不再猶豫,當著虞襄的面大搖大擺朝院門行去,翠屏翠喜走到她跟前時還掏了掏耳朵,看見她鐵青的面色和憤怒不甘的眼神,捂著嘴嘻嘻直笑。幾個月的縱容,她們儼然已經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你們給我回來!快回來!」在虞襄的嘶喊聲中,一群人漸行漸遠,寒風呼啦啦刮過,吹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虞襄憤怒的表情瞬間消弭,唇角緩緩綻開一抹惡意的微笑,呢喃道,「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簽了賣身契的你們興許已經忘了,我虞襄本質上來說可是你們的上帝呢。」
從袖中掏出一塊用油紙包裹的米糕,她掰開來慢慢吃著,風很大,不停拉扯她的裙擺,露在外面的皮膚冷冰冰的,逐漸失去血色。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在陰雲中穿行,忽而灑下一片陽光,忽而又吝嗇地收回,溫度始終那樣寒冷。
兩只喜鵲落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嬉鬧,與夢中的場景一般無二,輕輕撥動的心弦告訴她,那熟悉至極的人正在靠近。
喜鵲枝頭鬧,應是離人歸。她將油紙團成一團,遠遠扔掉,然後扯開嗓子大喊,「來人啊,我冷,快來人啊!」嗓音已經完全嘶啞,聽上去像破了洞的風箱。
虞品言提前幾天辦完差,下了馬便直奔西廂而來。在家時不覺得如何,到了外面總忍不住想起襄兒,猜測她此時此刻在幹些什麼,有沒有好好喝藥,好好吃飯,采買的銀絲炭有沒有送進她屋裡,置辦的厚衣裙和裘皮大氅換上沒有,可還喜歡。
人在四處奔波,心卻始終懸在她身上。
然而他看見了什麼?他一根頭髮絲兒都不忍碰落的妹妹竟然穿著單薄的衣裳坐在院子裡,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枯皸裂,嗓音已喊到嘶啞。當他不在的時候,那群奴才就是這樣照顧她的?任由她自生自滅?
真是好得很!
漆黑的眼底流瀉出濃烈的煞氣,他快步走過去,將看見自己便開始掉淚的妹妹抱入懷中,又脫掉大氅裹住她冰冷而僵硬的身軀,這才踢開輪椅迅速回屋。
他抱著虞襄在軟榻上落座,沖立在門外的兩名長隨下令,「燒一盆炭火過來,速度快點。一刻鍾之內把院子裡的人全都找回來。」
「哥哥,桃紅、柳綠、習秋、容媽、龐福幾個是好的,我看他們連日辛苦,就給他們放了一天假。哪想到他們一走,院子裡竟沒人了。哥哥,你別為難他們。」虞襄虛弱開口。
「我知道。你別擔心。」虞品言將她冰冷的雙手放入自己衣襟,又愛憐的揉了揉她毫無血色的唇珠。
虞襄將臉埋入他胸膛深吸口氣,狡黠地笑了。她行走不便,可沒那個精力去管束心思不正的下人。放縱了幾個月,誰忠誰奸她看得明白,也懶得玩殺雞儆猴的招數,降住一時降不住一世,不如跟著翠屏翠喜兩個一塊兒滾蛋,誰也別想僥幸留下!
倘若虞品言歸家的夢沒有應驗,柳綠走時跟馬嬤嬤打過招呼,這會兒也差不多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