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品言去了軍營,大半月才歸家一次,弄得虞襄十分焦躁,不得不翻出幾本佛經念起來。她是個有慧根的,卻偏長了一顆俗塵之心,前前後後兩輩子都跌進同一個阿鼻地獄,卻從未想著掙脫,反越陷越深。
這日剛做完早課,一名尚宮便親自登門接她去見九公主。
與單純的小孩相處是最輕鬆愉快的,虞襄壓下滿腹心事,坐上了馬車。
九公主雖然已經八歲,卻還與皇后住在一塊兒,占了長樂宮西側偌大一個院子。虞襄給皇后請過安,被兩個老嬤嬤連人帶輪椅抬進去。
九公主的伴讀已經有了著落,乃鎮國將軍嫡幼女范嬌嬌,別看名字取的好聽,卻是個憨頭憨腦的小虎妞,性子特別直,說話稍微拐個彎就聽不明白,雖然剛滿七歲,身量卻比虞襄還高,再加上黑黑的皮膚炯爍的大眼,瞪起人來還有那麼點氣勢。
當然,這樣的紙老虎也就嚇唬嚇唬普通孩子,虞襄卻是不怕,頭一回來就把這小妞治的服服帖帖,心裡還在感歎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雖說找個傻的是為防球兒被伴讀轄制,卻也不能找個這麼傻的吧?兩個人湊一塊兒只能整出四個字——天殘地缺。
這會兒天殘地缺見了她跟見了肉骨頭,噠噠噠的跑過來,拽著她的手往軟榻上扯。兩個嬤嬤忙推著輪椅前進,又脫掉虞襄的鞋子將她抱上去。
三人略說會兒話,九公主四處看了看,見宮人一個個的都低著頭,這才從枕頭後面摸出一個木盒,打開蓋子湊都虞襄眼皮底下,小聲道,「給你,這叫雪玲瓏,可好吃了。」
虞襄定睛一看,卻是兩個驢打滾,外面灑了一層白色的霜糖,圓溜溜粉撲撲地,十分可愛。虞襄捻起一個放進嘴裡咀嚼,好笑的瞥了眼暗自吞口水的虎妞。
「好吃嗎?」九公主滿臉期待的問。
「好吃。」咬開軟糯的外皮,裡面立即流出香濃的紅豆汁,對別人來說太過甜膩的滋味,對虞襄來說卻恰到好處。她與九公主一樣,也是個嗜甜如命的。
九公主心滿意足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是我用一袋寶石換來的,本有六個,我吃了兩個,嬌嬌吃了兩個,給你留了兩個。」
虞襄正在吞咽,聽了這話差點沒被噎死,連忙朝立在一旁的宮人招手,白眼都快翻過去了。什麼餡料的驢打滾竟值一袋寶石?
宮人火急火燎端來一杯水,餵她喝掉。
將九公主奶大的金嬤嬤上前給她拍背,腦子裡卻在琢磨方才那番話。究竟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用幾個驢打滾誆騙九公主?因公主們上課的時候不許宮人隨侍左右,只許帶著伴讀,學堂裡的事,九公主不說,金嬤嬤也無從得知。
虞襄抻了抻脖子,總算把驢打滾咽進肚裡,急急追問,「你果真用一袋寶石換了六個驢打滾?」
九公主眨巴著大眼睛,樣子無辜極了。
虞襄掩面呻吟,復又從荷包裡掏出指甲蓋大的碎銀,道,「看見了嗎,這麼一點兒銀子就能買五十個雪玲瓏,而且這根本就不叫雪玲瓏,叫驢打滾。在外頭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小吃,價格低廉的很。傻丫頭,你被騙了!」
她看向虎妞,問道,「你難道都沒見過這東西?」
虎妞小心翼翼的搖頭,那麼大的個兒,硬是要躲到九公主身後,藏了頭露了尾,模樣十分滑稽。說起來也奇怪,她不怕九公主,反怕死了三五天才見一回的虞襄。
這孩子看上去糙,卻也是大家出身,平日裡金嬌玉貴的,哪能吃上驢打滾這種東西。虞襄無奈的扶額,問道,「誰跟你換的?」
「是七公主的伴讀鄧彩明。」虎妞怯生生的探出半個腦袋。
九公主反應遲鈍,到了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吃虧了,扁著嘴問,「一袋寶石能換多少雪,那個驢打滾?」
「多得能把你埋起來,一輩子也吃不完!」虞襄輕點她額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什麼換,你是公主,她是小小伴讀,你看上她的糕點要過來就是,憑什麼給她寶石?」
「她,她不肯。」九公主挺委屈的。
「她不肯就抽她!你有世界上最厲害的爹,世界上最厲害的娘,世界上最厲害的哥,你要什麼得不到?下次見了她就狠狠的抽她,九公主要吃她的糕點竟還推三阻四,忒特麼不識抬舉!」情緒一激動,嘴裡就蹦出幾個髒字,虞襄尷尬的撫了撫唇,見兩個小孩沒聽出來,正用崇拜的目光盯著自己,又自然的把手放下。
金嬤嬤捂嘴忍笑。
九公主思忖片刻,為難的搖頭,「這樣不好,像那個清河郡主一樣會討人厭的。」
「那哪能一樣。清河郡主搶你,那叫放肆,逾矩,以下犯上。你搶別人,那叫恩賜,賞臉,給她面子。你是公主,她是伴讀,怎麼能一樣呢。」虞襄將叢林法則灌輸進小孩腦袋裡。至於如何以弱勝強,扮豬吃老虎之類的,她就是教一萬年,估計這孩子也學不會。
范嬌嬌雖是將門虎女,卻也是個憨的,囁嚅道,「上去就抽的話,先生會罵人的。」
「傻,尋個由頭就是了。」虞襄點了點她眉心。
「怎麼尋由頭?」兩個小孩不恥下問。
虞襄正要展開厚黑學教育,瞥見立在榻邊的金嬤嬤,又猶豫了。把兩個純白的孩子染成煤球,好像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找了虎妞當伴讀,不就是怕小球兒學壞了麼?
這一轉念,她立即壓下滿腹的陰謀詭計,道,「尋由頭是個技術活,你們還小,做不來的。算了,下次別搭理她就是了。我哥最近都不在家,我得回去陪老祖宗念經,這便走啦。」只離家一小會兒,她便心慌的很,這可不是好兆頭。
兩個小孩依依不捨的將她送到門口。
虞襄眼珠子轉了轉,沖九公主招手,「等會兒陪皇后娘娘用晚膳的時候,你記得跟她要一匣子珠寶。」
「為什麼?」九公主偏頭。
「你就跟娘娘說,你明天還想換幾個驢打滾吃,記住了麼?」想來想去,還是『告黑狀』這個法子最適合小球兒。
「記住了。」
九公主但凡答應什麼就一定會做到,不似別人滿肚子彎彎腸子。虞襄這才放心,擺手沖兩人告別。金嬤嬤這回十分熱情,親自把她送到宮門口,還不忘詢問她何時再來。
永樂宮偏殿內,帝後二人與九公主正在用晚膳。九公主吃什麼都香,有好東西也不忘夾給父皇母後,純真的童言童語惹的兩人輕笑連連。
吃了七分飽,九公主用綠茶漱口,完了眼巴巴的看向皇后,「母后,給我一匣子珠寶好不好?」
「昨兒不是剛給你一盒嗎?」皇后捏捏她鼻頭。
「蓮子糕讓我拿去換驢打滾吃。」九公主老老實實的坦白。
立在她身後的金嬤嬤表情十分微妙。若是虞襄在這裡,估計已經給九公主跪下了。
皇后眸色微冷,就連皇帝也轉臉看來,沉聲問道,「蓮子糕是誰?竟讓你拿一匣子珠寶去換驢打滾。這驢打滾裡面是填了龍肝還是鳳髓?」驢打滾雖是市井小吃,卻也算得上京城名點,帝后二人魚龍白服的時候吃過不少,知道這東西四五個銅板就能買一大包。
皇帝坐擁天下,高高在上,最見不得有人冒犯自己的權威。誆騙他女兒跟誆騙他沒有任何差別。
皇后不鹹不淡的道,「蓮子糕就是易風的妹妹,為救他失了雙腿那個妹妹。」
「怎麼會是她?」皇帝皺眉,頗有些驚訝。虞襄捨命救兄的事兒他早聽說過,對她的印象原本是極好的。
眼見虞襄快被主子坑死了,金嬤嬤終於按捺不住,跪在桌邊畢恭畢敬道,「奴才斗膽插一句嘴,事情是這樣的……」
她將幾個小孩的對話原原本本敘述一遍,只略去了虞襄那幾個髒字兒。
帝後二人這才恍然大悟,聽著聽著竟忍不住笑起來,尤其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爹娘』和『跟清河郡主不一樣』那兩段,皇帝聽後撫掌朗笑,連連道好。
皇后稍矜持一點兒,卻也笑出了淚光。
「原來如此,卻是咱們誤會了。」皇帝用指尖點了點懵裡懵懂的九公主,斥道,「你這傻丫頭,怎如此饞嘴!蓮子糕的話說得沒錯,以後看上什麼只管搶過來就是。朕的女兒無論多囂張跋扈都不為過。」
九公主沒聽懂,卻也認真的點頭。
皇帝忍不住又戳她一下,緊接著將她摟進懷裡揉了揉。他的小九兒是最純真最簡單的,所以總叫他放心不下。那麼多兒女,實則最小的九兒才是他的心頭寶,連親手教養長大的太子也要退一射之地。
九公主眷戀的蹭了蹭父皇的胸膛。
皇帝一面捏她肉呼呼的臉頰,一面看向皇后,埋怨道,「朕看這個蓮子糕就很好,你挑來挑去的,卻偏挑了范大寶家的丫頭。她兩個湊一塊兒,可不就被人糊弄麼!腿腳不便也不是什麼大事。」
皇后無奈歎氣,「是球兒挑中的范嬌嬌,臣妾也沒辦法。臣妾本也看中了那丫頭,哪知道她身世有問題……」接著將虞襄的身世和盤托出。
「自己的孩子也能抱錯,真奇了。」皇帝挑眉。
皇后笑道,「兩家人擠一個山洞,又同時生產,再加上月黑風高,盜匪橫行,一時出了差錯也難免。那孩子不知什麼時候能找到,找回來掩不掩得住也兩說,臣妾思來想去,便作罷了。」
皇帝不以為然的擺手,「朕看這孩子就很好。聰明,狡猾,卻又性情直率不兜圈子,跟在球兒身邊朕也放心。身世不身世的有何關系,朕想讓誰高貴,他便高人一等;朕想讓誰卑微,他便低入塵埃,只在朕一念之間而已。她很好,讓她進宮陪讀吧,省得朕的球兒總被人糊弄。再者,易風不日便要出征,抬舉他妹妹正好安安他的心。」
皇后思忖片刻,掩嘴而笑,「皇上說得很對,是臣妾著相了。咱們樂意抬舉誰就抬舉誰,委實不用顧慮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