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沈妙琪,虞品言直接前往薛府。
這薛姓人家乃嶺南望族,在朝中頗有幾分根基,無奈子孫一代不如一代,眼看就要日薄西山。但薛老爺是個有遠見卓識的,見沈元奇聰明絕頂、心智不凡,便起了愛才的心思,替他除了奴籍認作義子。
沈元奇也知恩圖報,高中狀元後將薛老爺一家接來京中,像孝敬自己父母一般孝敬他們,與薛家嫡長子的關系也極為融洽。
虞品言早年還得了個『玉面閻羅』的稱號,近幾年隨著手段漸長,『玉面』二字便被去掉,直接稱為『活閻王』。蓋因他手裡的人命越來越多,周身纏繞的陰戾之氣也越來越重,容貌再俊美只會叫人膽寒。
見他手握繡春刀登門,薛老爺嚇得兩股戰戰,冷汗淋漓,連話都說不利索,你啊我啊的吭哧半天,還是匆匆趕來的沈元奇替他解了圍。
「下官見過虞都統。」沈元奇彎腰作揖,態度不卑不亢,不驚不懼。
虞品言不答,鋒利的視線在他臉上游移。這是一張極為俊美的臉龐,除了眼睛是狹長的鳳眼,其他地方與襄兒至少有五六分相似。
單看這張臉就無法否認他與襄兒之間的血緣關系。
虞品言本就不怎麼愉快的心情越發陰鬱,拇指一個用力頂開繡春刀。刀刃摩擦刀鞘的嗡鳴聲在廳中回蕩,不但尖銳刺耳,還帶著幾絲殺氣,嚇得薛老爺一家肝膽欲裂,魂不附體。
沈元奇聽見義兄牙齒打架的聲音,沉穩的面上這才顯出幾分無奈,伸手相邀,「還請虞都統借一步說話。」
虞品言慢慢將刀摁回去,一言不發的隨他離開,薛家所有人霎時長出口氣,頗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虞都統請喝茶。」親手給氣勢逼人的青年倒了一杯熱茶,沈元奇開門見山道,「都統既然來了,想必已查清我身世,那沈妙琪定然也接出牢獄了吧?還真是好命。」
他嗤笑一聲,臉上絲毫不見擔憂,只有無盡的怨恨,引得虞品言抬眼去看,淡淡開口,「我記得她是你妹妹。」
沈元奇搖頭,「下官記得你才是她親哥哥。」話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對冷酷無情的虞品言來說血緣算得了什麼?若是想找到沈妙琪,憑他手中掌控的龍鱗衛,不過是三四天的事。然而他卻找了整整四年,足可見對沈妙琪的死活並不在意。若非襄兒當年救他一命,又豈會有今日這般安穩的日子?虞品言素來是六親不認的。
見青年冷眼掃過,沈元奇連忙收住笑,徐徐開口,「都統大人無需拿話試探於我。我實話告訴大人,現在的我與沈妙琪並無半分情誼,唯餘仇恨。她害沈家傾塌我也只是怨,然而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了母親的救命錢私自跑掉。母親在床上熬了三天才含恨而去,我替她合了幾次眼瞼都沒能合上,真真是死不瞑目。你卻是不知,她走那天母親就已經給我遞了口信,讓我向義父告假帶她上京尋親,說是補償她這些年受的苦。受苦?她在我家何曾受過半點苦?」
說到這裡,沈元奇倒掉熱茶,換了一杯烈酒一飲而盡,冷笑道,「早知如此,當初就算冒死也要將她送回去。也是家父一念之差,害怕遭受貴府報復,這才隱匿蹤跡逃回嶺南。我們商人本就身份低微,哪裡惹得起當朝權貴,讓你們找到了,指不定一家人都會沒命。哪裡想到就算不讓你們找到,也照樣被她害得家破人亡。這難道就是報應?」
沈元奇連灌兩杯烈酒,搖頭慘笑,「都統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沈家也並非全無良心,知道她出身高貴,故而半點也不敢怠慢。自小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還請了先生悉心教導,直往高門貴女的方向塑造。論起地位,就是父親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一頭。如今想來,也正是因為我們的縱容才將她養成了那副心比天高的模樣,從而早早埋下禍根。」
握著空蕩的酒杯沉默許久,沈元奇這才恢復平靜,拱手道,「下官失態,叫都統大人見笑了。聽說沈妙琪落在大人手裡,下官便想到早晚會有今日。下官只想問大人一句,你們要拿襄兒怎麼辦?至於下官,還請都統大人看在我沈家已家破人亡的份上高抬貴手,放過下官一馬。」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然而沈妙琪回去了,妹妹前途未卜,他實在不放心就這麼死去。
虞品言瞥他一眼,語氣頗為不善,「本侯對取你性命並無興趣,再者,襄兒不是你能叫的。」他原本是想殺了此人以掩蓋那段過去,臨到頭又改了主意。這人對他或許還有些用處。
沈元奇愣了愣,隨即苦笑點頭,「是下官僭越了。大人准備如何安置沈妙琪,又如何處置我妹妹?」
虞品言也倒掉茶水,換上一杯烈酒一飲而盡,冷聲道,「襄兒是本侯妹妹。」
叫襄兒不許,說妹妹不讓,虞都統的為人果如傳聞那般專橫霸道。沈元奇思量片刻,乾脆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大人再如何權勢滔天也無法抹除下官與襄,與二小姐之間的血緣關系。現如今沈妙琪既然讓大人找到了,那麼二小姐是不是也該讓下官接回家中?」
「是要各歸各位,卻不是現在。」說這話時,虞品言的表情格外陰沉。
沈元奇胸中湧起一股憤怒,卻又隱隱覺得歡喜,憤怒是因為虞家對妹妹的拋棄,歡喜是因為能與唯一的親人重聚。他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控制好表情,問道,「那是何時?」
虞品言不答,放下酒杯道,「本侯此來只是想告誡你一句話,不經過本侯同意不要妄圖認回襄兒也不許與她接觸。你若是不知好歹,本侯有上千上萬種辦法讓你和薛府徹底消失。等到哪日時機成熟了,本侯自會派人通知你。」
面對威名赫赫殺人如麻的活閻王,沈元奇只有苦笑點頭的份兒。況且,他若貿然上門去認,襄兒定是不願隨他離開。在她心裡,虞府才是她真正的家,虞品言才是她嫡嫡親的哥哥,而帶她離開的自己反成了仇人。他不得不顧慮這一點。
***
虞品言回府後直接去了正院,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假寐。
聽見掀簾子的響動和馬嬤嬤行禮問安的聲音,老太太睜眼笑道,「言兒回來了?過來陪老祖宗坐會兒。」
虞品言走過去給老太太倒了一杯熱茶,淡淡開口,「老祖宗,林氏要找的人日前已經找到。」
不知從何時開始,虞品言再也不喚林氏母親。老太太聽出不對卻也無法,只略微皺眉,思量半天才反應過來林氏要找的人究竟是誰,立馬坐正急問,「果真找到了?在哪兒?」
尋了四年,這下終於得了確切消息,老太太臉上禁不住露出狂喜之色。到底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孫女,夜深人靜之時總會忍不住想起對方,然後輾轉反側,憂思如焚。若孫女過得不好死在外面,她就是下了黃泉也無臉見虞家的列祖列宗。
虞品言拍撫老太太肩膀,語氣淡漠,「老祖宗可還記得添炭致使太子妃早產那婢女?她就是林氏要找的人。」
「竟,竟是她?」老太太臉上的喜色頃刻間退去,換成驚懼不安。
「老祖宗莫擔心,她嫌疑已經撇清,眼下已被我送入水月庵。她乃允州知府趙安順嫡長女的婢女,等我打點好趙家,老祖宗便派人去接。」
「她怎成了趙家婢女?」老太太驚懼中又添了幾分錯愕。
「我那裡有一份卷宗,待會兒老祖宗看完就知。孫兒還要查案,這便去了。」虞品言讓侍衛將卷宗送來,隨即告辭離開,走到門口似想起什麼,回頭慎重叮囑,「襄兒還有一位嫡親兄長眼下就在京城。那人孫兒已經警告過,斷不敢上門來尋,日後祖母使人多看著點兒襄兒,莫讓她與那人見面。」
老太太雖不明就裡也覺得他說得很對,襄兒是萬萬不能送與別家的,於是毫不猶豫的答應,等侍衛送來卷宗,連忙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嘶嘶抽氣聲不斷響起,引得馬嬤嬤也湊過去看,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口裡不斷念佛。
兩人看完,不約而同感歎道,「這可真是造孽!」
早知親孫女是天煞孤星,卻沒想到她命數如此凶煞,一次剋的沈家傾頹,二次剋的沈家家敗,三次剋死沈父,四次剋死沈母,五次剋的沈元奇淪落為奴,前程盡毀。遇上她的商隊被土匪劫殺人死財散,遇見她的趙安順剛得的晉升機會轉眼就被擄奪,碰上她的太子妃立馬早產,九死一生。真是走到哪兒剋到哪兒,堪稱移動性禍源!
更讓人膽戰心驚的是,她與虞品言僅兩面之緣,兩面都牽扯進刑獄之災,前一次倒也罷了,這後一次委實凶險萬分。倘若太子妃和小皇孫有個三長兩短,她在獄中喊破自己身份,虞家也要跟著玩完!
老太太靠倒在榻上直揉太陽穴,腦海中不斷回想苦海大師當年的判言,真是每一樣都應驗了!兄妹相爭,不可並存!這煞星果然是與言兒來爭奪命數的!這次險險避過,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命數之說頗有些虛無縹緲,她可以暫時不去理會,可更關鍵的是,這親孫女的品行看著不大好啊!養育了十四年的母親說拋棄就拋棄,走了不算還帶走母親的救命錢。養恩大於生恩,沈家做得再不對好歹也將她養大,錦衣玉食,僕役成群,樣樣不缺,就是家敗也沒虧著她半點,反讓自己親子賣身為奴繼續供著她,還欲冒死送她歸家。
她此番作為,就是道一句狼心狗肺也不為過啊!
把這樣的人接回家中,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老太太狠狠按揉太陽穴,陷入前所未有的掙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