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從有記憶起便已在這裏,孑然一身,四處漂泊。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沿街乞討度日。自少不了富賈貴胄的驅趕,地痞惡霸的欺淩,乞丐流民的搶食,然而我還是奇跡般地活到了現在。
一日流浪到一座頗繁華的城鎮名喚揚州,我照例擇了一處隱蔽的角落坐下等待施捨。卻不知從何處伸出一隻腳踢了我的食盆。我抬頭瞥了那腳的主人一眼,伸手撿回食盆。
只聽那領頭的乞丐兇神惡煞嚷道:「哪裡來的小畜生,敢搶老子的地盤,給我滾!」
身後一眾乞丐跟班異口同聲:「快滾!快滾!」
我實不願與他們起衝突,然我已三日未進食,氣力全無,實在不想動。那乞丐頭頭見我毫無反應,往我背側狠踹了一腳,口中罵罵咧咧。我痛得倒地不起,一眾乞丐上前一頓拳打腳踢。我直被打得全身骨頭如散了架,腑髒翻江倒海一般。
正在我忍得十分艱難,他們打得萬分酣暢之際,忽聞一聲厲喝:「住手!」當即一連串「哎呀」「哦喲」的慘叫聲響起,落在我身上的拳腳消失了。
我抬頭一瞧,只見面前立了個高大的青衣男子,那些乞丐一個個揉胳膊揉腿揉屁股,紛紛四下逃竄。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先前那聲音又溫和響起:「傷得可重?」
青衣人讓開一邊,現出說話之人。只見那人面容儒雅,身著緋色長袍,袍上帶紋飾。那紋飾我雖不懂,也知這必是個富貴之人。
我自盯了他瞧,怔怔不語。那人歎息一聲,上前一步,彎腰將一個小小銀錠放於我跟前,道:「去看下大夫,買些吃的吧。」說完,回身上了不遠處的轎子,起轎便走。
我呆了呆,撿起地上的銀錠揣在懷裏,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是鬼使神差地起身跟了去。
轎子不快,我遠遠綴在後頭。
行了一段,青衣人停下身來回頭望瞭望,瞥了我一眼,目光冰冷。我不禁抖了抖。他很快轉頭與轎中人說了什麼,又點了點頭,繼續往前。……我繼續跟隨。
轎子拐進一個巷子,停在一座大宅子門前。只見那朱漆大門上掛著一副牌匾,上書「顧府」二字。
轎中人下了轎,正要入內,似乎想起什麼,頓了頓,回頭朝我望來,又與身旁青衣人說了什麼。那青衣人便向我走來。
我只覺寒氣逼近。
「我家老爺請你過去。」那人連話也毫無溫度。
我縮了縮脖子,亦步亦趨,來到那老爺跟前。
顧老爺溫和一笑:「你為何跟著我?可有何事?」
我想了想,搖頭。
顧老爺默了默,又問:「可是給你的銀兩不夠吃飯治傷?」
我想了想,又搖頭。
「那為何跟來此處?」
我低頭不語。
「若無事,便回去吧。以後莫再行乞,需知正經營生方可安身立命。」說完便不再理我,入府,掩門。
我站在府外,看著緊閉的朱漆大門,覺得顧老爺那句話十分有理。我用顧老爺給我的銀子兌了些銅板,買了兩個包子一碗粥,吃飽喝足又買了幾個包子,和剩餘的銀兩一起收了,回來坐在顧府門前。
日升月落,我在府門前坐了整整三日。顧老爺的大轎每日抬進抬出,府中人進進出出,瞧著我的眼神均有些怪異。初時有人施捨些粥飯銀兩,我拒絕了;又有人出來驅趕,可我趕了又來,他們便懶得再理會我。
到了第四日晚,轎子抬進去不久,出來一個老僕將我引進府去。
顧老爺已換下官袍,著一身月白色便服坐在正廳喝茶,見我進來便開門見山:「這幾日留在我府門外,一不為食,二不為財?究竟為何?」
我只雙眼定定地瞧著他。
侍立一旁的老僕不耐呵斥:「如此無禮!老爺問你話呢!」
顧老爺輕輕擺手,又問:「可是將我那日的話聽進去了,想留在我府中做事?」
我點點頭,依舊望著他。
他瞧我邋遢模樣微微皺眉,道:「罷了,便先如此罷。」遂著人帶我去沐浴更衣後再作打算。
我這輩子沒洗過這麼乾淨,剛換上下人的粗布短衫,敲門進來一郎中說要給我檢查身子。我堅決不依。我雖不懂人倫綱常,卻也知不可隨意袒身人前。
郎中無奈,只得先診脈。卻見他目光漸轉詫異,瞪大了雙眼:「竟是女兒身……」
我心道:「我哪點不像女人。」
我不滿地扭了扭脖子,正對上屋內一面銅鏡。只見鏡中人黑黑瘦瘦乾乾癟癟,確實雌雄莫辯。心想莫不是行乞多年,在外人眼中一直是男子?
郎中很快診完出去,下人送來簡單的飯食,我吃了,過會兒又進來個老婆子說要替我檢查身子。檢查完便領了我去正廳。下人們正在收拾碗碟,顧老爺顯是剛用完膳。
老婆子絮絮向顧老爺報告了我的身體狀況,大體是無病無疫,一切正常,只是身上有些陳年傷疤,且未見開口說話。
顧老爺點點頭,著人給了那老婆子賞錢,打發下去。喟歎道:「原不知竟是女子……孤身一人顛沛流離,實屬不易。」又問:「你叫何名?」
我茫然搖頭。
顧老爺不禁一笑,道:「你只會點頭和搖頭麼?」
我點頭。
顧老爺凝眉:「莫不是有啞疾?」
我搖頭。
顧老爺道:「若要留在府中做事,便免不了與人打交道,你如此不言不語……」
我點頭。
顧老爺又問:「你叫何名?」
我答:「不知。」多年未開過口,聲音沙啞晦澀。
顧老爺再問:「多大了?」
我答:「不知。」
顧老爺許是有些不解,繼續問:「家鄉何處?」
我答:「不知。」停了停,續道:「我都忘了。」
「這些無妨。」顧老爺頓了頓,道:「也不是不可留在我府中,只是需賣身為奴,失了自由身,你可願意?」
我點點頭,稍後又加了句:「願意。」
「既如此,你便留下吧。」顧老爺著人去喚管家,道,「瞧你樣貌介於二八二九,想是因常年生活不定,比同齡人略為瘦小。」想了想,又道,「女子當若蘭,你便叫『蘭兒』如何?」
我點頭。
待管家過來,顧老爺詢問了府內人事空缺後對我道:「府中洗衣的人手有些短缺,便去那裏做事吧。」遂由管家將我領了去。
如此,我終於結束了四處漂泊的生活,賣身顧府,得名「顧蘭」。
府中洗衣的下人加上管事只四個,管事一人住一間房,我與另外兩人共住一間。我的工作很簡單,每日早膳後打水,洗衣,晾衣,收衣。而分類、熏香和送衣的工作則由資格較老的人做。慢慢的,她們也教我衣服如何分類,什麼衣服用什麼熏香。
每日都會有嬰兒尿布和衣服送來洗。聽管事講,顧老爺的夫人剛生產,尚未出月子。難怪每日總隱隱傳來嬰兒啼哭,難怪至今未見顧夫人。
夜幕降臨,我喜歡在下人住的小院中來回踱步,沐浴月光,傾聽蟲鳴,感覺格外愜意。閒暇時,我也會靜靜呆在一旁聽婢女小廝們聚作一堆聊府裏府外的八卦。
聽他們聊多了,我慢慢知曉,此地屬宋室疆域,眼下正是崇甯元年。
顧老爺名顧宗正,乃朝中正四品官,一年前由京師下放任揚州知州兼淮南東路安撫使之職。
而常跟在他身旁著青衣的男子名衛寒,乃是顧老爺的近身護衛,已隨身多年。府中許多情竇初開的丫鬟婢女都偷偷戀慕於他,可他卻是人如其名,寒冷如冰。
顧老爺三年前娶妻,現今只顧夫人一房妻室。顧夫人揚州當地人氏,據說極為貌美,可惜向來體弱。顧老爺愛惜妻子,特地向聖上求請從京城調到揚州任職。顧夫人成親兩年方懷孕,十多日前產下一子,取名彥卿。
不久後,府中為顧少爺擺下滿月宴。我們洗衣房的下人自是無緣得見,不過那日的晚膳倒是格外豐富,應是要我們同慶少爺滿月之喜。據聞那日顧老爺滿臉喜色,抱了顧少爺一桌一桌的謝。
我如今遠離風餐露宿,忍饑挨餓的生活,身體比初時豐滿了些,膚色也白皙了些,開始顯出女兒之態。
初次見到傳說中美貌的顧夫人和終日啼哭的顧少爺,是在滿月宴後又幾日。
那日管事臨時有事,囑我將洗淨的衣服送去後院夫人和少爺房中。
我依照管事的指點往後院走,遠遠便聽到隱隱嬰兒啼哭之聲。我到了顧夫人房前,稟聲入內。只見奶娘正抱了顧少爺連聲哄慰,懷中嬰孩則是不依不饒地哇哇哭鬧。
房中光線有些昏暗,我細瞧那靠在床頭的顧夫人,只見玉顏櫻唇,黛眉杏目,就是現在體虛臥床,因擔心幼子眉頭微蹙,也頗為賞心悅目。不禁心中暗歎,原來這般便是美貌之態。
房中丫鬟接過我手中衣物,便囑我離去。
我正待出門,便聽奶娘懷中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聲,剛滿月的小少爺哭得聲音嘶啞,滿臉通紅。奶娘手足無措,顧夫人一疊聲道:「卿兒,卿兒,這可如何是好……」聲音已微微顫抖。
「夫人……要不再請大夫來給少爺看看?」一旁的丫鬟出主意。
「看了又有何用,早看過多少次了,都說無任何病症。」顧夫人泫然欲泣。
「要不我來試試?」頭腦一熱脫口而出,我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我從未碰過嬰孩,如何懂得。況且一個洗衣的下人,哪有資格在此放言。
奶娘看了看我,又去看顧夫人。
顧夫人幽幽歎出口氣,道:「那你便試試吧。」然而明顯是病急亂投醫,根本不對我抱多大希望。
我忐忑不安,小心翼翼,依著奶娘的法子抱了顧少爺,連聲哄慰。嬰孩身上特有的奶香鑽入我的鼻尖。
正想著該如何是好,不可思議的事卻出現了。前一刻還不依不饒的奶娃娃,沒多久便收了聲,小手揪著我衣襟漸漸入睡。
房中數人皆鬆了口氣,一時面面相覷。顧夫人只瞧著我若有所思。
我抱了片刻,見顧少爺已酣睡,便將其輕輕放到顧夫人身邊,想起身離去,可抓著我衣襟的小手卻絲毫不放鬆,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於睡夢中也十分不安定。我進退兩難,尷尬不已。
顧夫人示意我重新抱起少爺,問我:「你叫何名?」
我答道:「奴婢顧蘭,剛進府不久,做些洗衣之事。」
顧夫人歎道:「我兒彥卿出生至今,整日哭鬧不休,每次都到力竭方歇,任誰哄都無用……我見你模樣頗端正,性子也甚乖巧,以後便過來伺候我兒吧,那邊的事,不需做了。」
我自此方知,我這副模樣,叫端正。
於是,顧少爺一場哭鬧,我由洗衣的下人直接晉升為顧少爺貼身侍婢,搬至後院與奶娘和少爺同住。我一個尚未婚配的女子,就這樣直接跨入了育子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