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包袱來到後院時,恰逢奶娘不在房中。見少爺哭地很凶,便輕輕抱起搖晃拍撫。但這次卻怎麼都不管用。
我見他哭鬧之下滿臉漲紅,疑惑地伸手去探他臉頰。不想他頭一歪,小嘴湊上來一口含了我食指吮吸不放。我一時有些愣怔。
奶娘正巧回房,見此情景,便笑說少爺定是餓了,即刻將他抱過餵奶。
少爺解了饑,當真停止了哭鬧,漸漸睡去。
奶娘向我細心解釋,我方知嬰兒哭鬧多半為了吃喝拉撒。知道了緣由,處理起來自是得心應手得多。
然而想起奶娘餵奶的情形,我總不由得皺眉,於是想方設法尋來一隻細短嘴的上等瓷壺,洗淨後叫奶娘將奶擠在壺中,用熱水溫了,讓少爺就著壺嘴嘬食。後來又在壺嘴上加了個皮套子,唯恐少爺磕到牙。
奶娘起初很是不解,但見少爺並無不適,顧夫人也未反對,並且如此一來,自己再不會因積奶而脹痛,便漸漸成了習慣。
不知為何,向來愛折騰的少爺獨獨對我十分依戀,在我懷中格外乖巧恬靜,奶娘等人直是嘖嘖稱奇。
不久後,此事傳了出去,府中開始盛傳我有一雙菩薩手,對嬰兒有安神甯心之效。於是家中有稚子的下人僕役們都帶了孩子來求我抱上一抱,我頗有些哭笑不得。
今日,奶娘需忙他事,便由我一人為少爺沐浴。
我洗著洗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他的頸間。
他的頸間掛著一塊一寸大小的黑色美玉,呈不規則的三角狀,通體純黑無暇,質地溫潤瑩澤。
第一次給少爺沐浴時,我便已發現了此玉。
這並不是一塊普通的墨玉,而是極為稀有難得幾千年方得一見的上古墨玉。這是我一見之下的直覺,卻不知自己為何竟能識玉。
然而,它吸引我的緣由並不在此,而在於,它給我一種熟悉感,十分奇妙的熟悉感。
我抑制不住好奇又如第一次那般摸了摸。觸碰的一刹那,熟悉感照舊瞬間倍漲,直逼心境,怎奈如何細究都是無跡可尋。
我哀歎一聲,終究顧忌自己的身份而不敢多嘴去問主人家,只能無奈作罷。
我悉心地照料少爺,幾乎時時刻刻不離身。看著他一日日地長大,對我未曾消退的依戀,我打心裏生出無限滿足與溫暖。
顧夫人見我如此盡心盡力,親力親為,也對我很是滿意。
春去秋來,秋去冬至,顧少爺快滿一歲了,容貌已漸漸長開,不再是出生時皺巴巴模樣,眉眼依稀是顧夫人的影子,小臉粉雕玉琢,玲瓏可愛。
顧少爺不再終日啼哭,開始喜歡笑了,喜歡有人與他玩耍。哄他幾句,親他幾下,便咧了小嘴露出八顆小小的乳牙。但卻只認顧夫人、奶娘和我三人,別人一抱就立刻晴轉陰。
他也開始依依呀呀地想說話,卻又不知在說什麼。
我要了顧夫人的一幅畫像,每日下午將它取出來掛在牆上,抱了少爺對著畫像教他喊「娘」。
一日照例去給顧夫人請安,少爺咿咿嗚嗚,突然沖著顧夫人冒出一聲「娘」。
顧夫人高興地抱了少爺猛親,事後對我讚許有嘉,更加倚重,甚至還賞了我一些首飾。
對於夫人的賞賜我卻並未如何上心,其實只要能陪著少爺我便已心滿意足。
老爺在時,我們會逗他喊「爹」。稍晚一些,我又教他喊「蘭兒」。可惜在他口中,就變成了「蘭」、「蘭」……不過這已能讓我開心半日。
沒過多久,顧少爺開始學走路。等到走得穩了,便喜歡追著我,跟在我身後「蘭兒」「蘭兒」地糯糯喚我,拽著我衣袖要我抱。
轉眼年關將至。
那年春節,顧老爺夫婦帶了少爺、我和奶娘,還有僕從若干,回徐州老家省親。
除夕夜,瑞雪如絮,顧家族中眾人熙熙攘攘坐了好幾桌一起吃年夜飯。我在女眷一桌,被特准抱了少爺坐在夫人身後。
顧少爺還沒斷奶,不可進粥米,只少許餵了些軟食。
席間和樂融融,氣氛祥和,看著這一切,望著懷中的顧少爺,我突然就有了團圓之感。可又總覺著缺了點什麼,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過完年,顧老爺便帶我們回了揚州。日子又回到了原先的樣子。
我每日抱了顧少爺去夫人房中請安,看少爺玩耍,與顧夫人扯些閒話。
有時,顧老爺也會在,便隨意教他識些字。
但多數時候,顧老爺會派人送些玩具過來。從撥浪鼓到布老虎,小木馬到小木劍,積攢下來卻也有不少。
少爺每新得一件玩具,若是感興趣,便會擺弄半日。我便在一旁靜靜看他,有時也和他一起玩。
玩累了,我便替他擦了汗,端來銀耳蓮子羹、桂花糯米糕,一口一口地餵。
時光荏苒,我來到顧府已整整四年。
顧老爺已調任淮南東路轉運使,總轄淮南東路各府各州財賦,漕運,公務更加繁忙。
顧夫人身子弱,未再生育,替顧老爺納了兩房妾室。顧彥卿3歲那年,董氏產下一子,取名彥淩;而如今,嚴氏也已身懷六甲,即將臨盆。
顧彥卿則從後院搬至東院,開始獨立生活。我自是跟了去,依舊伺候他的起居。少爺斷奶後,奶娘已離府回鄉。顧夫人另外指了兩個新進府的丫鬟與我一道伺候少爺。然而有關少爺的一應瑣事,小到更衣沐浴,飯食熏香,大到銀錢開支,物品存用,我都一一包攬,只叫她們做些打掃院落屋舍等事宜。
前一夜下了場春雨,院中濕漉漉,遍地落英。少爺拿了跟小樹枝在樹下逗蚯蚓,一陣風過,吹起樹上殘花,飄飄蕩蕩綴了少爺一身。
我在屋內翻看夫人送來的幾匹緙絲,想著該給少爺裁幾件新衣了。抬頭望見院中小小的身影,不禁勾起了嘴角。少爺這副猴樣子,讓夫人知道卻不知會作何想。
此時聽得院外響起腳步聲,我忙出去拎了少爺回房洗手。
原來又是老爺遣人給少爺送來一些稀奇玩意。
雖然董姨娘也生了個兒子,可明裡暗裡,顧老爺最疼愛的卻終究是顧彥卿這個長子。或許有對顧夫人的情意在內吧。
少爺洗了手,爬上凳子,好奇的張望桌上新出現的幾樣物事。捏捏這個,摸摸那個,最後抓了個竹制的東西糯糯問我:「蘭兒,這是什麼?」
那東西由兩根竹條插在一起,上面一根像一對展開的蜓翅,下面一根則削成了圓棍形。
「大少爺,那是竹蜻蜓,可以飛的。」剛進門的小米眼尖,立即大嗓門地答道。
小米便是新來的丫鬟之一,性格直爽,大大咧咧,卻是個難得的實在人。
「怎麼飛?」
「像這樣……您看。」小米拿了下面的竹棍雙手一搓,竹蜻蜓便「唰」得飛出去老遠。
少爺開心地撲上去搶過來玩。可惜玩得不得要領,沒幾下,竹蜻蜓散了架,我們擺來弄去,卻怎麼都插不回去。
少爺扁了嘴,一雙大眼睛瞬間蒙了一層水霧,眼見就要不妙。
「少爺,您瞧桌上還有好些好玩的呢。」我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自從董姨娘有了孩子,府中眾人皆改口稱彥卿為大少爺。我卻依舊「少爺」「少爺」地喚他。為此,沒少被小米說。我均一笑置之,「少爺」和「大少爺」一字之差,於我卻是大不同的。
「卿兒不要那些,卿兒要竹蜻蜓,嗚哇哇哇哇……」水閘終於沒能制止住。
我瞧著斷成兩截的竹蜻蜓直犯愁,倏然腦中靈光一閃,道:「少爺莫哭莫哭,蘭兒再給您做一個更好玩的。」
「卿兒要竹蜻蜓……哇啊啊……」
「我做的這個可是會轉的。」
「會轉的……什麼?」少爺抽泣。
「少爺莫急,我這就做給您看。」
我以前流浪的時候,在街頭見過那種東西,但只看手藝人做過一次。本以為很簡單,沒想到卻頗有技巧。
所以當我裁壞了十八張紙,終於在第十九次裁剪正確,將它串在竹蜻蜓其中那根圓棍上時,頓時成就感無限澎湃。
我往那東西上輕輕一吹,它便呼啦啦轉了起來,將少爺瀕臨崩潰的耐心及時挽救回來。
「咦?」少爺捧了竹棒,依樣畫葫蘆。瞧它轉起來,直樂得彎了眉眼,墨染的雙眸亮晶晶,長密的睫毛微微顫。
「是風車啊。」旁邊的小米插了一句。
「哦,原來這叫風車。」始作俑者恍然大悟。
小米撲哧一聲:「蘭姐姐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定是故意引我發笑的吧?」
這可真不能怪我,我雖見過,卻實實未曾留意它的名字。
我告訴少爺舉著它跑便能不停地轉。
少爺便執了風車滿院子亂跑,咯咯咯地笑。
我被他單純的快樂感染,惟願他永遠如此喜樂無憂。
不久後,顧老爺請了個老夫子來府上,為顧彥卿開智啟蒙。少爺無憂無慮地好日子終於結束了。
每日上午少爺會去夫子處學習一個時辰,我便日日接送他。
一日將他送至夫子書齋,我在屋外靜靜立了半晌,直至屋中傳出稚嫩的讀書聲。
雖然讀得磕磕絆絆,咬字也時而失准,然在我耳中卻如同天籟,瞬間撫平了心中煩悶。
我沒有回院,在府中信步而行。
春風拂面,撩起我鬢邊髮絲,帶來隱隱甜美的花香。
經過藏書閣時,我不由得停了腳步。藏書閣雕花楠木門緊閉,窗櫺幽暗。
我站在門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進去看一眼。而事實上,我確實進去了。
推開大門的一刹那,濃烈的書香墨香撲面而來。我將門重新掩上。眼前一排排一列列的書籍,如同一片廣博的海洋,瞬間將我淹沒。我便如置身於一個神秘的世界,及閘外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隨手抽了一本書,那是本史籍,記載了歷朝舊事。我借著窗外的光線,靜靜翻看,很快被深深吸引。
自此以後,我每日都會趁少爺上課時來藏書閣看會兒書。我什麼都看,史書、地理志、政論、詩詞、戲本……
我不知自己竟如此喜歡看書,亦不知……為何會認識這些字,能讀懂這些書。
我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知識,各種資訊。在心裏一個塵封多年的角落,有一種渴念蠢蠢欲動,它在潛意識中驅使我再多看一些,再多瞭解一些,或許再多一點,便能知曉自己究竟是誰,從何處而來。
我總盼這偷入藏書閣之舉無人發現,可這種僥倖心理卻沒保佑我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