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藏書閣,雲片糕

一日我照舊拾了本書靜靜翻看。門外隱約傳來說話聲與腳步聲。

我心中一緊,未等將書放回,閣門吱呀呀一聲已被人推開,走進兩人,卻是顧老爺與隨侍他身側的衛寒。

衛寒兩道冷冽的目光瞬間朝我射來,我直覺背脊颼颼涼,不敢稍動。

「蘭兒?你怎在此?」顧老爺雖然詫異,語氣依舊溫和。不像身旁那人,好似要用那冰刃般的眼神將我劈成幾半。

我忙福了福,急中生智道:「奴婢見這裏積了許多塵土,進來打掃。」

「哦。」顧老爺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在我手中之書上。

「稟老爺,奴婢……見這書上積塵尤其多,是以拿起來……擦一擦。」府中下人是不被允許隨便進入藏書閣的,何況是翻閱其中書籍。承受著衛寒冷冽如冰的眼神,我竟鬼使神差地說出這番話來。然而終究底氣不足,話聲不穩還有些抖。

顧老爺淡淡一笑道:「不知,你還擦了何處?」他那一笑,卻讓我後悔起之前所言來。仿佛他已洞悉了一切,只是不明言。

我心中忐忑,硬著頭皮抬頭偷瞧一眼,伸手指了幾處道:「那裏……那裏……還有那裏。」

那幾處所放的是我最常翻看的書卷,早已被我揩去了上頭的浮灰,確實比他處要乾淨些。然而我總覺著此舉有些不打自招,甚至顧老爺的慈眉笑目中都仿佛透出一絲狡黠來。

「看來你擦了不少書。既如此,可有何所得?」

所得?擦書能有何所得?我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不必拘束,」顧老爺見我呆呆地不說話,溫和道,「隨便講講便可。」

「那個……」我心念急轉,「這些藏書裝幀都極精細,所用紙質也是上乘。」

我見到衛寒冰冷的眼神中透出明顯的不屑。

「哦。」顧老爺點頭道,「還有麼?」

「嗯……長期存放易受潮生蟲,最好時常晾曬。」

更加不屑。

「嗯。還有呢?」

「……稟老爺,其實奴婢……」我想招了。

「給我看看。」顧老爺打斷我的話,向我伸出手來。

我乖乖將手中的書遞過去。

「李太白集……」顧老爺凝目看封皮上的大字,繼而翻開書卷,「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我自然而然順著老爺的話接了下去,之後方覺失態,急忙收聲低頭。

衛寒目光微微一閃。

顧老爺不動聲色:「李太白喜以大鵬自比,卻是非常人之志,非常人之狂。蘭兒你說是與不是?」

「奴婢不敢妄言,只是覺得太白先生的另一首詩有異曲同工之妙。」顧老爺溫和的態度不覺令我放鬆下來,竟大膽說出了心中所思。

「哦?哪一首?」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突覺不妥,我忙噤聲。

顧老爺點頭:「此詩乃太白先生臨終絕筆。雖同有以鵬言志之意,慷慨激昂,卻又有壯志終難酬的蒼涼之感。」

顧老爺話至此,忽然沉默,神情似有些鬱鬱。

我心中一動,忙道:「奴婢以為,太白先生雖仕途不濟,卻也並非無因。」

「但說無妨。」 顧老爺望著我,目有所思。

我略一思索,道:「太白先生文采卓絕,世所難及,故世人冠以『詩仙』之稱。卻並不適合出仕。」

「哦?為何?」

「奴婢以為,欲成大事者,不單要有理想抱負與治國方略,亦需要堅忍不拔,豁達圓融的處事之態,順時謙謹,逆時奮起。……太白先生雖有『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之志,卻不願科考入仕,終其一生都在尋求他人舉薦走向仕途的捷徑,欲一鳴驚人,一飛衝天,且徒有文采,卻無治國之能,生性亦放浪不羈,恃才自傲,以致不容於權貴及同僚。」我一席話說得酣暢淋漓,直將一代詩仙批得體無完膚,說完心中頗有些惴惴。

一旁的衛寒寒眸中微顯疑惑。

顧老爺沉吟片刻道:「依你所言,李太白仕途不濟卻是與人無尤了?」

「奴婢不敢妄言。但我聽聞唐朝玄宗皇帝時窮兵黷武,朝政腐敗,終引致安史之亂……卻也不無關係。」我偷瞧了眼顧老爺,恭敬道,「然我朝當今天子聖明,禮賢重士,又豈會令明珠蒙塵。」

「蘭丫頭久居深院,懂的倒不少。」顧老爺一哂道,淡淡的笑容中卻似有無限苦澀。

我對最後那句頗有些心虛。世人皆知當今天子醉心書法繪畫,於政事上卻是……不禁覺得這番寬慰老爺的說辭著實無力得很。

我澀然欠身:「老爺過譽。」略一思索,轉而道,「聽聞太白先生不僅勝負詩才,更是個有情之人。當年因思念妻子曾作詩一首……『寶刀截流水,無有斷絕時。妾意逐君行,纏綿亦如之。……窺鏡不自識,別多憔悴深。安得秦吉了,為人道寸心。』」

見顧老爺看我,我續道:「不過奴婢倒以為,李太白之情實不及老爺一二。」

「哦?怎又說到我了?」顧老爺驚訝之余似有些不悅,將手中書卷合起,輕輕敲了敲掌心。

我忙道:「老爺待夫人數年如一日,不單是有情,更是深情。這可不是奴婢說的,府裏的下人都誇老爺重情重義。情到深處,又豈是詩作言語可形容。」

顧老爺微詫,深深看我一眼,繼而展顏道:「我記得蘭兒初入府時不喜言語,如今卻是伶牙俐齒了。」

「奴婢不敢。」我忙垂首欠身,伏低做小。

顧老爺未再理我,走到一排書架前取了本書,折返經過我身邊時忽道:「書籍久放積塵,多擦擦也好。既然你如此喜歡擦書,往後這打掃藏書閣一事便交與你了。……梅雨時節將近,記得拿出去晾曬一番。」說完,逕自離去。

只是那衛寒在出門之前回頭瞥了我一眼,目光依舊冰冷,卻少了淩厲之意,且透著些我看不懂的神色。

我猶在想老爺最後那句話。老爺竟是不但不追究我偷閱書籍之事,還默許了我的所為。

如此結果,不知是因了我那番言辭,亦或老爺本就寬容豁達,不欲為難於我,可無論如何,我是小人之心了,不禁對自己先前的欺瞞更加懊悔。

自此,我便如得特許令,光明正大地來藏書閣翻閱,不,是擦拭書籍,遇到實在放不下的,便順意帶回去幾日再放回。也由此,我對我身處的這個天下日益瞭解,然卻始終未能尋到我想要的答案。

過了幾日,夫人遣人來傳我,說是近日身子乏,嘴有些淡,想吃甜食。身邊下人都不得閒,遂著我去城東張記鋪子替她買些雲片糕。

來顧府四年,我是極少出府的,心中不由得有些雀躍。

我見少爺尚在午睡,於是收拾妥當,對小米小穗叮囑一番,便去了。

正要跨出府門,忽聽身後一人漠然道:「我與你同去。」

青衫微拂間已一步上前。

我嚇了一跳,忙擺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便可。」

「你不識路。」衛寒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長了嘴,自可問人。」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頂嘴,聲音卻是微弱。

「走吧。」說完二字,衛寒當先跨出門去,竟不願多置一詞。

我無奈,只得認命跟在他身後。

二人一路無語。衛寒走得快,每行一段,便停下來等我一會兒。

我被街邊景致吸引,只顧四處張望。看得疲了,便偷偷打量起衛寒。

衛寒有習武之人的魁梧挺拔,步履穩健。此時目視前方,收了一身冷冽之氣,倒是沒那麼令人畏懼。

從前幾次,我都被他寒氣所懾,未曾留意過他的面貌。如今細細一瞧,見他雖不假辭色,不過面部輪廓硬朗,濃眉朗目,鼻樑挺直,薄唇輕抿,頗有一副英氣。

我來顧府前不重儀錶,進得顧府後又長居深宅,對人之美醜無甚概念,卻也知府中丫鬟常拿來形容他的「英武不凡」必是好話。

「妳愛看書?」

我正瞧得投入,忽聞他問話,頓覺被抓現行,羞得雙頰通紅,忙低頭咳嗽幾聲掩飾道:「閒來無事,隨便看看。」

「看些什麼書?」

「詩詞戲本,地理史籍,什麼都看。不過較常翻閱史籍。」

「哦。」衛寒微一頷首,又陷入沉默。

「你呢?」難得冰塊有消融之勢,我循循善誘。

「什麼?」

「你平常,看什麼書?」

「我不常看。」衛寒過了會兒又補充道,「從前看過些兵法謀略,如今跟在老爺身邊,偶爾會看看公文策論。」

「哦。」

兩人複又陷入沉默,直到了張記鋪子。

我挑了幾款精緻的雲片糕,讓夥計包起,付了銀兩便出門。卻見衛寒遞來一個相同的油紙包。

見我不解,衛寒面色有些不自然:「拿著,給……大少爺。你也可嘗嘗。」原來是幫少爺買的。

「那我替少爺謝謝您。」我伸手接過。

「無妨。」他看看我,又道:「我來吧。」

說完不容我拒絕,一手拎過我懷中兩大包雲片糕。

歸途中,街邊有中年商販持了糖葫蘆吆喝,我瞧著那紅豔豔的果子,心想不知少爺是否愛吃。心念轉間,衛寒已上前買了一支遞與我。我謝過接下。

如此一路行來,但凡經我注目的吃食,皆入了我手中。到得後來,林林總總竟有十來樣。衛寒自是替我分擔了大部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卻疑惑:這個生澀地抱著一堆街邊吃食的挺拔男子真是那個冰寒冷傲,生人勿近的衛寒麼?

我又接過一樣吃食,有些哭笑不得道:「這下少爺可要樂壞了。這麼許多,卻不知要吃到猴年馬月。」

衛寒瞥了一眼,似不經意道:「妳也可以吃。」

「那不成了和少爺搶食?」我想到那搶食的場面,不由笑出聲來。

依稀瞧見衛寒微微牽了牽嘴角。我想我肯定是眼花了。

回到府中已是申時,我怕夫人瞧見這一堆物事,是以先回了自己院中。

少爺見我帶了吃的給他,開心不已,抓了糖葫蘆舔得滿嘴通紅。小米小穗也來湊熱鬧,圍在一起細數那些零嘴。

衛寒告辭離去。我便帶了油紙包的雲片糕給夫人送去。

卻不知等待我的是一個始料未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