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衛寒心,蘭花樹

我到時,夫人正倚在院中軟榻上,身上蓋了方薄被。夕陽斜斜灑在她的臉上,蒼白面色被襯出暖融融的健康之態來,更顯得嬌顏如玉。

她見了我,沖我點了點頭,示意我過去。

我微一福,上前將油紙包打開,拿了些雲片糕用白瓷盤子裝了,放在夫人身旁石幾上。

夫人和顏道:「蘭兒,坐下陪我聊聊。」

我謝了坐在夫人身旁石凳上,心中有些好奇夫人要與我說什麼。

顧老爺夫婦為人寬厚,善待下人,我們也慣了,便經常如此這般從善如流。

她隨口與我扯了些家常,轉過話題道:「你來府上也有四年了吧?」

「是的,夫人,四年有餘了。」

「可真快啊,卿兒如今也四歲了。這幾年虧得有你在卿兒身邊,我很放心。」

「奴婢當多謝夫人提攜才是。」

「呵呵,我自是滿意你的。但如今卿兒也大了,我再不提,卻是要耽誤了你。」顧夫人頓了頓道,「在府中做事的女子,但凡到了婚配的年紀,我便會徵詢其意將其配人。如若願意,嫁人後也可繼續留任原位,卻是無甚影響。……蘭兒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可有鐘意之人?」

我茫然搖頭道:「奴婢從未想過嫁人。」

「可女大不留,終是要嫁的。真的沒有鐘意之人?」

「稟夫人,真沒有。」

「既如此,你覺得,衛寒怎樣?」夫人循循善誘。

「衛寒?」我猛然抬頭,心中著實一驚。

衛寒?那個冷面的衛寒?那個不苟言笑的衛寒?那個府中眾婢女欽慕的衛寒?

那個……今日剛與我去買了雲片糕和一堆零嘴的衛寒?

我莫不是聽錯了吧?

夫人猶如未見,續道:「你也曉得,衛寒跟在老爺身邊已有多年。至今未娶,今年也二十有一了。今日你……據說與他同行一路,可有什麼……想法?」

「想法?」這消息著實太過突然,我還未反應過來。

「妳可知,他對妳有意?」夫人見我如此愚鈍,索性挑明。

「奴婢不知……」我搖頭,有些無措。想起他今日言行舉止,心中愈發慌亂。

今日夫人為何會著我去買雲片糕,衛寒為何會偏巧出現在府門口陪我前去,如今卻是不言自明瞭。

「他為何會……」我茫然看向夫人。

夫人猶自說合:「衛寒跟隨老爺多年,秉性如何我都是看在眼裏的。不是我特意誇口,他實在是個重情重義,耿直可信之人,加之一身武藝也是造詣不淺。雖然平常不喜言笑,沉默無趣了些,不過夫妻過日子本就平平淡淡,忠誠可靠才是正理,其他的都是虛的。如今他對妳有了這份心思,若能與妳締結良緣,想必不會負妳。」夫人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笑,看著我道,「待妳瞭解了他的性子,便能知曉此言不虛。」

我回過神來,忙道:「夫人恩典,奴婢感念於心。只是奴婢從未想過婚嫁之事,這實在太過突然,恐怕……」

「我自是經過考量的,又怎會虧待妳?妳也不必急著回我,且回去好好想想,過幾日再回我也不遲。」

我只得躬身告退。

這幾日我頗有些神思恍惚,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感情之事,頓時不知所措。

我拿了鏡子細瞧眼前這張臉,除了白淨了些,端正了些,似乎也無甚出挑之處。府中上下多少婢女喜歡他,為何他獨獨留意到我?他到底看上了我哪一點?

小穗進來見我執鏡歎息,滿臉愁容,驚叫一聲道:「蘭姐姐喲,你怎還沒去接大少爺?這可都午時了!」

我「哎呀」一聲,頓時顧不上自怨自憐了,猛然起身拎了裙子就往外跑。只顧著想衛寒的事,竟是把少爺給忘在夫子處了,心中不禁慚愧。

等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到夫子書齋,少爺正坐在紅木高椅上,晃悠著一雙小腳,頻頻眺望門外。見我進門,眼睛一亮,忙向我伸出雙手。

我一把將他抱至懷中,與夫子致歉告辭。

「蘭兒怎麼才來?」小人兒頗有怨氣地趴在我肩頭,軟軟的氣息噴到我脖子上。

「少爺,對不起,蘭兒有些事……耽擱了。下次不會了。」我迅速自我檢討。

「嗯,蘭兒下次早些來,卿兒一直等著蘭兒的。」少爺畢竟年紀小,等待的焦慮早已被見面的欣喜沖淡,也不再計較。

我一陣感動,親了親少爺臉頰道:「知道了。」忙轉換話題,「少爺今朝跟夫子學了什麼?」

說到這裏,少爺頓時高興起來,道:「今日夫子教卿兒寫字,我會寫蘭兒的名字了!」

自從跟著夫子啟蒙,少爺會時不時用「你」「我」「他」來稱謂。

他說著以指代筆在我衣襟上虛劃了個「蘭」字。

我忽然想起少爺更小的時候,剛知曉我名字意思時,很是不解。

我問他,他便道:「蘭兒是花嗎?」

我答:「蘭兒是人,不是花。」

他道:「可蘭兒是花。」的意思。

我答:「蘭花是花。」

他又問:「那蘭兒是人還是花?」

我答:「蘭兒是人,蘭花是花。」

他繞不過來:「可蘭兒說蘭兒是花。」的意思。

我當時頗有些哭笑不得,如今想起,不禁莞爾。

少爺不察,搖頭晃腦道:「夫子說,蘭花淡雅飄逸,不以無人而不芳,是高潔之花。」

抱著我脖子瞧了瞧我,又道:「爹爹定是覺得蘭兒淡雅飄逸,不以無人而不芳,所以給蘭兒取名叫蘭兒。卿兒也這麼覺得。」說完揚了揚小腦袋,似乎誇得不是我,而是他。

我記得老爺當時給我起名時,曾說「女子當如蘭」。我不知老爺是否真的認為我如蘭花一般淡雅飄逸,無人自芳,但如今少爺說他認為是,我便覺於願足矣。

少爺喋喋不休:「蘭兒,為什麼我院中沒有蘭花?」

我答道:「少爺院中沒有蘭花,不過有桃花呀,您想滿院子都是桃樹,一到春天,一片紅彤彤的多好看,到了夏天還有桃子吃……」

少爺撅嘴:「我不要吃桃子,我不要桃樹,我要蘭樹!」

我忍俊不禁:「少爺,這世上可沒有蘭樹。蘭花不是樹,是草。」

見少爺不解,我指了指徑旁小草,對他道:「草是長這樣的。」

又指指遠處一棵梨樹,道:「樹是長那樣的。」

少爺眼神飄來飄去,半晌恍然大悟,道:「哦,原來蘭兒是草。」

討論半日得此結論,我決定沉默。

待到了院中,望見樹上所剩無幾的桃花,我突然又想到了衛寒,一時又憂愁無比。

我正不知如何回復夫人,第二日下午,衛寒竟然登門。

他依舊是一襲淡青長衫,是時颯然立於院中,抬頭看桃花。

見我出來,便道:「我來看大少爺。」說著晃了晃手裏的一包糖炒栗子。

我瞧了瞧那包栗子,心中掙扎一番終究將他迎進房去,謝過接下,剝了殼給少爺吃。

少爺受到賄賂,將手裏的玩具塞到他手中,抬頭瞧他。

衛寒許是從未經歷過這種狀況,愣了愣,蹲下身去擺弄玩具。

少爺也蹲了小小身子,專注地看他慢慢擺弄。

望著漸漸融洽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我靜靜縮在角落中不敢上前打擾,心中只盼他們莫要記起我來。

然而天不遂人願,衛寒幾次轉身,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劃過我所在的角落,卻又淡淡地移開去。我不知他是何心思,見他並無進一步舉動,也便漸漸放下心來。

衛寒與少爺玩了不過半個時辰,便告辭離去。

自此後,衛寒隔三差五便會過來一趟,每次總為少爺捎些零嘴,或是綠豆糕,或是糖葫蘆,或是五香豆……然後與少爺一起玩耍片刻。以至於到得後來,少爺一見他就撲上去,竟完全不忌諱他的冷面。少爺從小沒有同性玩伴,如今有人陪他玩,自然無限歡喜。

倒是小米小穗兩個丫頭每次見他來就跑得遠遠的,偷眼瞧他,滿臉通紅,卻不敢近前。

日子久了,我見衛寒每次來都只是找少爺玩耍,絲毫未提那檔子事,夫人那裏也未催我去回話,便存了僥倖的心思。衛寒雖依舊不苟言笑,甚至一身寒氣,目光卻漸和熙。我沒了懼他之心,言語間也放得開了,有次見他又帶著零嘴來,便大著膽子取笑他:「你每次都給少爺帶零嘴,可不知你在他眼中都快成零嘴了。」

衛寒看了看我,嘴角一牽。過得半日,方緩緩道:「我小時家境貧寒,家中常無米下炊。那時只覺得,能吃一頓飽飯便是世上最幸福之事。……後來,雙親相繼過世,我幸得太老爺收留,太老爺叫人傳我武藝,授我兵法。……我本打算學成從軍,恰逢老爺入仕,為報答顧家的恩情,便一直隨在老爺身側。」

他淡淡說來,語氣平瀾,我卻聽得頗為驚訝,未想他竟有如此身世。

我愧疚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淡淡道:「無妨,過去的事了。」

有這番話起頭,兩人之間的僵持與彆扭便消了大半,交流也自然了些。他每回過來,除了與少爺玩耍,還會尋我閒聊幾句。每每說到兵法謀略,眼中便泛出光彩來,與我談些用兵之道,奇謀詭計,平日裏的沉默寡言消失無蹤,仿若變了一人。我詫異而微笑著聽完,便與他說些相關的史實典故,倒也相談甚歡。有時說著聽著,他的唇邊會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我還未及看清時又旋即消逝。

隨著與他漸漸熟稔,我深歎看人實在不能光憑表像。原先只知衛寒冷漠疏離,生人勿近,卻不知他因職責在身,已成習慣;原先只以為他一介武夫,定是橫僿不文,卻不知他不僅飽覽兵法政論,還心細如塵。書上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想我定是還不夠智,以致看人失了偏頗。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你如此熟讀兵法,精通武學,真的甘心留在這裏當一輩子護衛麼?」

他看了看我,卻問我:「你想我謀何職位?」

我忙道:「我只是覺著,像你這樣的軍事人才只做個普通人家的小小護衛太過可惜。難道你不想在軍中一展所長?」

他沉默不語。

我道:「老爺知道你的想法麼?」

他搖頭道:「我從未與他人提起。」

我道:「你沒與他談論過這些兵家之事?」

他道:「老爺是文官。」

我繼續問:「那與別人呢?就沒一個人知道?」

他看著我,淡淡道:「就與妳談過這些。」

我心裏一跳。

他繼續道:「除了妳,這全府上下,無一人能與我如此暢談兵法。」

我暗暗慚愧,其實我不過是多讀了些書,懂得些歷史典故,觸類旁通罷了。

「可惜我是女子。」我暗歎一聲。

衛寒看著我道:「妳與其他女子不同。」

我不解看他。

他道:「那日在藏書閣……我便知道。」

我想起那日與老爺的對話。當朝女子皆以無才為德,如今想來,我那番言辭當真驚世駭俗。難道他正是因此而對我刮目相看?

那年的春天似乎特別長,待到終於桃花謝盡,白蓮滿池,衛寒於無人時忽然問我:「如果我去從軍,妳會等我麼?」

我心裏狠狠一跳,倉皇地避開目光。

「如果我不去,妳可願意,委身於我?」衛寒的話語雖是武人的直白,卻不乏真誠。

我低著頭思來想去,終究搖了搖頭。

「真的不願?」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得的急切。

我狠狠心,又極輕微地搖了搖頭:「對不起!」

一陣沉默,周遭只餘兩人的呼吸聲。我始終不敢抬頭看他。

「我明白了。」許久,衛寒發出輕輕一歎,轉身欲走。

我急道:「非要如此麼?」

他背影一僵,呆立原地。

「不可以只是朋友麼?」我仍抱著些奢侈的期望。

他不說話。

「那麼兄妹呢?」我仍舊不死心,「我孤身一人,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你真的很好,可我更想你能成為我的兄長。」

「那便兄妹吧。」他側頭淡淡回了一句,大步離去。

我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我最後那句話比之前那聲「對不起」傷他更深。當時的我不懂感情,後來雖明白卻已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