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夫人知曉此事後便替我惋惜,老爺見了我也歎氣,頗有怒其不爭之感。我向夫人再三致歉,並表示這輩子只願盡心服侍老爺、夫人和少爺,不作他想。
夫人深深望了我,道:「只希望妳莫要後悔。」便未再置一詞。
過得不久,嚴氏產下一女,顧老爺喜得千金,取名彥亭,取亭亭玉立之意。
自此,顧老爺有了二兒一女,彥卿、彥淩和彥亭,兒女雙全,天倫之樂。
顧彥卿聽說新有了個妹妹,便屁顛屁顛跑去看,回來撅了個小嘴道:「皺巴巴的,不好看。」
我笑道:「少爺剛出生之時,可也是這樣子的。」
少爺大驚:「我有那麼醜嗎?」
我道:「現在漂亮了。」
少爺鬆氣:「幸好幸好。」
我忍俊不禁。
轉眼又是三年,顧老爺已調任淮南東路提點刑獄,依舊居揚州顧府。
顧彥卿七歲了,顧老爺一年前已請了武師傳他武藝。顧夫人因自幼體弱,憂心兒子也會如此,便希望他借此強身健體。
小米小穗經夫人指婚各配了小廝,婚後生活美滿和樂。常常聚了一處談論婚後瑣事,各自夫婿。
一日正聊著,忽然停了口,不約而同望了我瞧。
我正捧了本《呂氏春秋》看得津津有味,注意到她們的目光,疑惑道:「你們看什麼?」
小米小穗互相看了眼,小穗問道:「蘭姐姐,雖知不太妥……我們很想知道,你多大了?」
我想了想,剛入府時,老爺曾說我介於二八二九年華,若按當時二八算,現今七年過去,也該是二十有三了,遂道:「大概二十三了,怎麼?」
小米口快道:「什麼叫大概?蘭姐姐,你怎還不趕緊求夫人指個人家?過個幾年再想嫁人可就……」
小穗扯扯小米道:「蘭姐姐,其實,我們是覺得你和五年前一個樣,沒甚變化。好像……好像才十八九歲。」
我笑道:「呵,十八九歲與二十來歲差很多麼?樣貌自是差不離的。」
這三年裏,顧夫人曾多次與我提起,趁我年紀尚輕,給我許戶人家,後半輩子也好有個依靠。我均一一謝絕了。
其實這種事,夫人說配就配,哪容我置喙。就像當年衛寒那事,只要夫人一句話,我再不肯也是須嫁他的,現今這般待我已是極致了。
衛寒兩年前去參了軍,臨行前向我辭行,說我朝重文抑武,積弱甚重,然外族環伺,岌岌可危。他已決心為國效力,在沙場上奮勇殺敵,驅逐胡虜。
我明白從軍是他向來的志向,如今得成,也是好事。
臨行前,夫人欲為他納一妻室,他拒絕了,聲稱自己常年在外,漂泊不定,且不知能否得返,不想誤人終身。夫人聽罷只默默垂淚,看我的眼神很是幽怨了一陣。
如今顧彥卿清晨起來跟了武師習武,之後去夫子處聽學。午膳後休息,倒也過得頗有條理。
今日午膳後,他卻是一反常態,不肯午睡,拉了我袖子直嚷嚷:「蘭兒,我想出去玩!」
「好呀,蘭兒陪您去找二少爺吧。」
「我是說府外。今日聽夫子說,揚州城中市井繁華,有這個這個,那個那個,我長了這麼大都沒見過,我要出府去玩。」
我道:「外頭雖繁華,少爺這麼小卻是不太安全,夫人不讓您出去,自是有她的道理。」
少爺眼珠一轉,道:「蘭兒你與我一道去吧。有你在,我怎會有事?」
我猶想勸阻,然終究拗不過少爺的意思。
我一時心軟,便囑了小米小穗替我們瞞著些,與他一道偷偷溜出府去。
到了街上,少爺見什麼都是新鮮,摸摸這個,捏捏那個。我怕夫人知曉,不敢買了物什帶回府中,便只給少爺挑了少許點心,要他吃了再回府。
少爺見河邊柳樹下幾個孩童聚在一處,便也蹭了過去,與他們一起戲耍。
我看著少爺難得如此開心,雖不敢在外面多做停留,卻怎麼都不忍心催他。
是以,最後我們回府時,已申時過半。
我們偷偷溜回院子,正要進房,便見顧夫人端坐上位,小米小穗跪在一邊。
顧夫人看見我們躊躇不前,便道:「進來。」語氣隱含威懾。
「在外頭可玩得開心?這便回來了?」
「娘……」少爺想撒嬌。
顧夫人怒道:「我是怎麼與你說的,你年紀尚小,不可隨便出府,你便當耳旁風麼。現今幸好你無事,萬一有事,可叫我……如何是好。」說到後來,漸轉哀戚。
我撲通跪下:「夫人,一切都是奴婢的錯,與少爺無關,是我要他隨我出府的,要罰便罰我吧。」縱使我有事,少爺也不可受罰。
「你……」顧夫人怒極竟是語噎,「蘭兒,你怎麼這麼糊塗!我叫你好生伺候少爺,不是叫你如此胡來的!我如此信任你,你卻……」
「奴婢知錯,請夫人降罪。」
「是該罰,該罰……串兒,去拿藤條來,五十藤杖。」
「娘!」少爺怕了,「不要罰蘭兒,是我……」
「少爺不用替奴婢掩飾,奴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打斷少爺的話,使勁向他使眼色。
「娘……」少爺猶想爭辯。
「串兒,將卿兒帶去我房中,再拿了藤條過來。」
顧夫人身邊的丫鬟串兒應聲瞧了瞧我,便去拉少爺。
少爺奮力掙扎道:「娘,不要打蘭兒,不要打蘭兒,是我的錯……是我要出……」然終於年幼力小,不多時便被抱出門去,聲音漸漸去得遠了。
顧夫人繼續道:「小米小穗,你們隱瞞不報,也該罰。等下每人十藤杖吧。」
我放心了,夫人終是捨不得打少爺的。我將罪責一力承下,卻也省了夫人不少心。
五十藤杖打得我齜牙咧嘴。藤條雖不比棍棒堅硬,可抽在身上一下,便是一道血痕,甚至皮開肉綻。
挨到五十下,顧夫人看著我道:「可記住教訓了?」
我忍痛咬牙道:「奴婢知錯,不會再有下次了。」
顧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回了後院。
我趴在床上痛得一動不敢動。小米小穗挨了十下不算重,兩個丫頭幫我上了藥,望著我偷偷抹眼淚。
顧夫人將少爺禁在她房中,不許他出門。
直到第二日早,我方見到少爺。
我睡得迷迷糊糊間,聽到少爺喚我,以為做夢,正想轉身,卻感覺一隻小手按在我肩上。
「莫動,會痛。」這下我聽真切了,是少爺的聲音。
我忙睜開眼睛:「少爺您回來了。」
卻見少爺瞪了一雙紅腫腫的水泡眼,道:「蘭兒你還痛不痛?」
我安慰他:「不痛了,早不痛了,五十藤杖算什麼,忍忍就過去了。」
誰想少爺聽了這話,卻嘴一癟,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我忙道:「少爺莫難過,蘭兒真的不痛,蘭兒這就起。」
我急欲起身,少爺卻按了我道:「莫動,會痛。」
少爺雖然從小沒被老爺夫人打過,卻也因頑皮受過傷,知曉痛的感覺。
「都是我不好,是我硬將你拉出去。」他說著伸手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道:「這是娘給我的,說塗了就不痛了。我給你塗。」
我忙伸手拒絕。
少爺堅持。
我便道:「讓小米小穗幫我上藥吧。」
少爺不允,非要親力親為。看來他依舊很自責。
我見如何都推脫不過,只得依他。
我徐徐除了外衫,卻聽身後「咦」了一聲:「怎麼會這樣?」
我回頭見到少爺瞪大了雙眼,便要他取過銅鏡,照了照自己後背,發現除了少許疤痕印記,什麼都沒有,傷口竟已經癒合。
我以前流浪時受再重的傷,到了第三日上都能安然無恙。便是在記憶的最初時,我身受重創,體無完膚,卻也在跋山涉水十多日後便恢復如常。以往我一直未當回事,如今在顧府生活多年,早已知曉自己這點絕不正常。本想瞞著別人,卻終究讓少爺發覺。
我起來穿上衣服笑笑道:「說了不痛,少爺偏不信。串兒可是手下留了情的。況且昨晚已上過藥了,您瞧,這不是好了麼。」
少爺疑惑地拿一雙大眼瞪著我:「蘭兒,你真的挨了打麼?」
「真的挨了,比真金還真。您看上面不還有藤杖的痕跡麼。」我信誓旦旦,「不信您問小米和小穗。」
少爺歪著頭,看他神色,有些想不通:「可娘說你這幾日都好不了的,還叫我拿藥給你。……對呀,娘也說你……你定是挨了藤杖的,可怎麼……」
我看了看門外,下床蹲下身子,捧了少爺的臉正色道:「少爺,蘭兒有樁事要對您說。其實蘭兒自小身體異於常人,什麼傷痛都好得比別人快些。昨日那藤杖不算重,是以今朝便好了。」
少爺雙眼大睜,目露驚詫。
我續道:「這事蘭兒從未與人說起過,您答應蘭兒,莫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少爺問:「連爹娘也不能告訴麼?」
我堅決搖頭:「不能說。……老爺、夫人、小米、小穗,誰都不能告訴。只我們倆知道,好不好?」
少爺眼睛亮了亮:「就我們倆知道?」
我點頭:「嗯,就我們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少爺笑得眼彎彎,伸出小指道:「好,那我們拉鉤,誰說出去誰就是小狗。」
我與少爺勾了勾小指,笑道:「少爺哪裡學來的這些?」
少爺道:「昨日出去玩的時候,看別人這麼做的。」
我想起昨日少爺曾在河邊與一群孩童一起玩耍,又斂容道:「少爺,下次不可如此任性了。這次是蘭兒挨打,下次指不定就輪到您了。而且您看夫人多生氣。夫人向來身子不好,一生氣可就更糟了。您說是不是?」
少爺想了想,點了點頭,眼神卻有些黯然:「我聽蘭兒的,再不出去了。」
少爺收了心,依舊每日跟了武師夫子習武讀書,餘下時間或是去向老爺夫人請安,或在院中自己玩,或是去看看彥淩、彥亭,再不提出府之事。
看他如此,我心中卻無限歉疚。少爺這個年紀,該是隨心無束,盡情遊戲的時候,如今卻被拘在一方天地中,不得自由。
顧彥卿漸漸長大,十三歲那年,顧老爺將他送進了私塾。
我則依舊做我的少爺侍婢,每日早起替少爺洗漱更衣,少爺習武後伺候他早膳,送他出門;晚上伺候少爺用飯洗浴,筆墨火燭,或靜坐一旁縫衣看書;待少爺倦時鋪床更衣,洗漱就寢。
我自過得從容,府中卻漸漸流言四起,大家看我的眼神也漸現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