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不老身,千千結

起先我是不知的,只覺得小米小穗經常對我言辭閃爍,欲言又止。及至發現眾人看我的目光,有探究,有打量,有疑惑,甚至有畏懼。有一日,我去膳房為少爺取芙蓉羹時,無意間聽到廚娘們閒聊,方知事態嚴重。

原來,府中不知何時起,已悄悄傳言,說我年近三十容貌依舊如妙齡少女,定是妖精化身,恐怕對顧府不利。

我不禁幽幽一歎。近來我已儘量打扮老成,然府中人多嘴雜,卻是傳成了這等樣子。

其實也並非全然無稽。我不是沒發現自己的異常。

這些年來,我目睹了府中眾人的生老病死,且遍覽了藏書閣的各類書籍,已知人之一生不過一甲子光景,至多也就百年。這百年中,便要經歷出生,成長,衰老,疾病與死亡。貼身服侍少爺多年,看著他從嗷嗷待哺的嬰孩長成茁壯的少年,感受再是明顯不過。

我不知以前流浪時自己是何等模樣,然這十三年在顧府,除了變得白皙豐腴了些,其他卻真無絲毫改變。便如同歲月的車輪卡進一處深壕,無法前行。

剛入府時,老爺說我年紀介於二八二九之間。我如今卻知,這並非事實。

我流浪時渾渾噩噩,從未算過自己流浪了多少年月。可如今卻知,那絕不可能僅僅十餘年。

我在流浪途中,見識過繁華勝景,太平盛世,亦目睹過頻繁的戰火硝煙,百姓流離,枯榮更迭。如今飽覽史籍典故,已知那是戰亂,是奪權,是改朝換代。正是趙氏奪取江山以前藩鎮割據的時代。而那,已經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如今,卻至多二九之姿。

我究竟活了多久?我到底是誰?

我讀了那麼多的書,沒找到這些答案,卻是明明白白知道了一個事實——這幾百年來,我一直沒老!

我想,我在顧家怕是待不長了。

顧老爺公務繁忙,不理府中瑣事;顧少爺整日在私塾,自然都不知這些傳言。然顧夫人卻不可能沒有耳聞。

不久後,她招了我過去。

顧夫人與我閒談片刻,歎了一聲道:「最近,我總覺身體越發容易疲勞,皮膚也有些鬆弛,是大大不如往年了……果然歲月不饒人啊。」

我忙道:「夫人多慮了。依奴婢看,夫人與前些年並無二致,風韻不減當年。奴婢忖著,老爺應也是這麼覺得。」這卻是實話。顧夫人雖年逾三十,然常年極重保養,且錦衣玉食,倒無明顯衰弱之像,臉上連皺紋都無一條。

提到老爺,顧夫人似乎心情頗佳,笑了笑道:「雖然如此,但終究是老了。我見你養得卻甚好,到了如今年紀,依舊如雙十年華一般,可有何秘訣?」

我不動聲色道:「夫人過獎了,奴婢不過是平常打扮地勤些罷了,並無甚秘訣。奴婢更不敢跟夫人比。奴婢自知姿色平庸,勉強能入人眼。便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也是及不上夫人一二的。」事實上,我是往老了扮,然在夫人聽來,自然是往年輕了扮。

顧夫人道:「在我面前還如此謙虛作甚。不過事出必定有因,你……莫不是學過駐顏之術吧?」

我道:「進府以前的事,奴婢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奴婢連姓甚名誰都記不得,哪裡會記得這些。或許以前學過吧。」說話間頗有些淒涼之色,「這些年幸得老爺夫人收留,在顧府安身,免去顛沛流離之苦。老爺夫人對奴婢的再生之恩,奴婢永不敢忘!」說著,我有些哽咽,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我看戲本上常常這樣演,只要在對方面前示弱,就能博取到對方的同情或好感。我還不想離開顧府,不想重新那漂泊無定的生活,是以我必須爭取。況且我對顧家確實有感恩之心,那淚卻是情真意切的。

顧夫人見狀也不勝唏噓,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莫要去想了。如今你既在顧府,只要盡忠職守,安於本分,好好伺候卿兒,我自是不會虧待你的。」又道,「不過你終究不年輕了,真不打算尋個夫家麼?」

我搖頭道:「難得夫人一直惦記著奴婢的終身,奴婢很感激。但奴婢心意已決,這輩子就想這麼過了。」

顧夫人輕歎道:「可惜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也不勉強你。」

我出門時,隱約聽得夫人輕喃:「駐顏術果然了得。過陣子身子好些,得去趟雲水觀。」

當朝崇尚道教,興建道觀,國人自然潛移默化。顧夫人如此虔誠,對道教的駐顏之術深信不疑卻也不奇。或許我這個一無法術二無美貌,且如此清心寡欲的女子,在她看來,比之從未見過的妖精,卻是學過駐顏之術更可信些。

況且,女人十七八歲到三十之前,正是容貌鼎盛時期,只要略施粉黛,確實瞧不出太大差別。是以,顧夫人信我也就不難了。

這次談話,顧夫人雖未提府中流言之事,言辭之中卻已為我正名。過不幾日,府中便開始傳言,說我之所以容顏不老,皆因學過駐顏之術,而非甚妖精鬼怪。之前的流言便漸漸淡了。

我的危機得以解除,但我知這並非長久之計。

可起碼,如今眾人看我的眼光沒有了畏懼,讓我好受許多。甚至有婦人前來請教我駐顏之法,我自是不懂的,只得隨意敷衍一番。

只是有一日少爺回來,瞧了我半晌,有些悶悶道:「蘭兒,我怎覺得幾日不見,你就老了好幾歲。」叫我好生鬱悶。然為了配合年齡,如此裝扮卻也是迫不得已。

一年後,小米家中有人過世。夫人打發她回鄉奔喪,守孝滿三年後再回,又另指了個年輕的丫鬟過來伺候。不想剛過來沒幾日便出了事端。

那日我去庫房支點東西,正巧遇上庫房管事的夫人過來探視,見到我便拉了我詢問如何養顏。

我好不容易才擺脫。剛進院門,便聽見少爺在房中一聲怒喝。

「誰叫你進來的!出去!」

我從未聽過少爺如此嚴厲氣憤的呼喝。疑惑我何時得罪這小祖宗了,正想依言退出院門去,便又聽一聲怒喝。

「我不需你伺候,馬上給我出去!」

聽來不像說我,我正鬆口氣,便見那新來的丫鬟小臻嚶嚶啜泣,委委屈屈地從少爺房裏出來。

小穗從另一間房中出來,對小臻道:「我叫你莫去你偏不聽,硬要去討幾聲罵。」

我忙問怎麼回事。

小穗朝小臻努努嘴,小聲道:「大少爺今日回來得早,要沐浴。你不在,小臻要去伺候。我叫她莫去她不聽。」

少爺聽到我聲音,在房中喚我:「蘭兒,進來。」

我應了一聲,將手中物事託付給她們,便去了少爺房中。

進房,轉過屏風,見少爺已自行除了衣衫,靜靜趴在浴桶中。聽到聲音回頭看了看我。

顧彥卿已十四歲了,與夫人相似的眉目於柔和中又添了幾分男兒之氣,眼睛依舊很大,瞳仁如墨般黑不見底,睫毛如羽扇般長而濃密。這幾年拔身高,楞是瘦了不少,露出水面的背脊有些單薄。

我狠狠心疼了一下,上前拿了軟布替他擦背。

見他不吱聲,便道:「少爺,您在生氣麼?」

少爺悶悶道:「你去哪裡了?」

我一愣,我是想替小臻求情的,怎就繞我身上來了。

「剛去庫房支了點東西,回來晚了。少爺要沐浴該等蘭兒回來。」

少爺沒吱聲。

「小臻剛來,不懂這些規矩,您莫要與她計較了。」

少爺悶了半天,道:「我沒生她氣。」

我腹誹,剛才也不知誰在發火。

「我作甚生她氣,她與我何干?」

我正琢磨他這句話,少爺又道:「替我擦擦前面。」

說著轉身坐下。

少爺的皮膚偏白,像上等的羊脂白玉,這點亦繼承自顧夫人。白裏透出光澤,又沒有顧夫人的病態。

我從他瘦削的肩膀擦到胳膊,從前胸擦到下腹。正要再往下,他突然按住我的手,抓出桶外,自己清洗了下面,又把我手放在腿上,示意我往下擦。

我不動聲色,暗想:少爺終於懂得避諱了嗎?算是長大了吧?

清洗完畢,我給少爺擦淨身體,換上乾淨褻衣、外袍。

少爺如今已略高出我些許,再過幾年,可就得仰頭看他了。

少爺道:「以後莫叫她們進來,我不喜歡。」

我忙道:「放心,以後都蘭兒伺候您,行了吧?」

「那是自然。」少爺勾了勾嘴角。

我對少爺這種近乎偏執的親疏之分很是不解。他也並非歧視下人,便是對府中的董姨娘、嚴姨娘也不見如何親近。這許多年,府中之人,除了顧老爺、顧夫人、奶娘和我,唯一允許走近的,恐怕也只有衛寒了。

衛寒……如今該在遙遠的邊城吧。

「我餓了。」

少爺一句話,將我從神遊中拉回來。

「少爺今日回來得早,不去與老爺夫人一道用飯麼?」

「不去了,有些乏。」

「那用了晚膳早些歇著吧。」

他「哦」了一聲,瞧了瞧我,沒說話。

我找時間與小臻說,以後近身伺候少爺的事,不需她做。

她含了眼淚問我為什麼,是不是有哪裡做的不好。

我方意識到似乎沒有將情況與她說明,她怕是誤會了。於是和顏悅色地要她坐下,細細與她講了,大體是少爺自小洗漱用飯,沐浴更衣都是我經手,他只習慣我伺候。

小臻收了淚,點點頭說知道了,目光卻不見得多明白。

我也只能作罷。

近日,我突然發覺已無書可看了,因我十年來已看遍了藏書閣所有的書。一時閒極生無聊,便想著該找點其他事做。

一日去董姨娘處,見她身旁丫鬟雲兒正給個玉佩打絡子。那玉佩玉質一般,倒是絡子打得頗別致。

她見我好奇,便與我說,這絡子花樣甚多,連環、梅花、柳葉,若繁瑣些還可打出活物的樣子來,什麼金魚絡子,蜻蜓絡子,青蛙絡子……

我想著正好可以此解悶,便向她討了絡子的打法,從簡單的學起,回了院子照那花樣慢慢打。等學會了一種,便再去跟她討教新的花樣。

我打著絡子,想起少爺學吹笛子一年有餘,那上等黃玉短笛上卻無甚配飾。等熟練些,也給他打個別致的掛笛子上。

我想,深藍色方壓得住黃玉的貴氣。後來便用深藍色的細繩嵌進幾根金線,打了只翩翩欲飛的蝴蝶絡子,給他掛在短笛上。

少爺很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