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春節後月餘,學塾尚未開學。少爺午時去參加同窗好友的詩會。
到了申時,我便叫府中車夫套了馬車,與我去鴻雁樓接少爺。我不敢進去找人,怕擾了他們雅興,便在馬車上等候。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酒樓中出來一群年輕公子。個個輕裘裹身,氣度高雅。
我望見其中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命車夫上去喚他。
車夫依言上前傳了話。少爺朝這邊望瞭望,見我從車內悄悄探頭看他,便沖我眨了眨眼。回頭與眾人辭行,上了馬車。
一上馬車便問我道:「蘭兒,你怎麼來了?」
我道:「在家也是閒著,跟來瞧瞧,也好放心。」
少爺道:「難得出來一趟,我們逛逛再回吧。」
說著便拉我下車,支了車夫先回府。
此時小雪初霽,沿街覆了層絨絨薄雪,被日頭一照,晶瑩閃爍。
我收了油紙傘,隨在少爺身側。
走出幾步,少爺左右望望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去年你給我打了個蝴蝶絡子,我還未曾給你回禮。」
剛赴了詩會,便滿嘴之乎者也。我打趣道:「蘭兒自小給您做的東西可不止這個,您都要給我回禮麼?小時候可還給您做過風車呢。」
少爺臉黑了黑:「那不一樣。」
我道:「有何不同?」
少爺澀然道:「那時,我還小,不太懂事。」
我道:「您現在也不大。」
少爺急得想跳腳:「我怎麼不大了?我都十五了,比你還高了。」
我忙捋他順毛:「蘭兒說錯了,少爺已經長大了。」
少爺點點頭,恢復從容道:「你要什麼……回禮?」
我乖覺道:「少爺送什麼,蘭兒都喜歡。」
少爺不滿意:「就沒特別想要的?」
我道:「吃穿用度,府上從不短我們的。蘭兒真不缺什麼。」
少爺道:「那先看看吧。」
說罷,帶了我一家一家看。
我與少爺一路行來,引得路人紛紛注目。更有幾個膽大的女子趁挑揀物什,紅了臉偷偷張望。
我雖不懂美醜,但飽覽群書的經驗告訴我,這種目光多半會落在容貌姣好的人身上。我料想定不是在看我,夫人曾說我的容貌屬端正。那麼,便是在看少爺了。
少爺身著貂裘,袖口領口還鑲了層細密的白貂毛,此刻雖左顧右盼,卻不減優雅貴氣。
這麼小便如此招桃花,真是作孽。
我正胡思亂想,少爺突然停了腳步,指指一旁與我道:「『福玉軒』,進去看看。」
據聞,這家玉石鋪在揚州當地很有名,許多達官貴人都慕名前來選購。
他當先誇進門去,我緊跟其後。
福玉軒的掌櫃見來人衣著考究,一副富家之態,立時兩眼放光,擰出一張笑臉迎上前來。
少爺指指我道:「可有適合她佩戴的?」
掌櫃忙道:「有有,請隨我來。」
說罷,將我們引到一處櫃檯前,取出一隻烏木小盒,放到我們面前打開。
掌櫃道:「這支髮簪乃羊脂白玉雕成,本店珍藏多年。這位……姑娘佩戴再適合不過。」掌櫃語間猶豫,許在掂量我究竟是富家小姐還是丫鬟。我常年近身伺候顧少爺,在顧府下人中地位算高,身著衣料質地上乘,確實難辨身份。
少爺拿起那支髮簪看了看道:「羊脂玉?」
掌櫃道:「正是。」
少爺問:「什麼價?」
掌櫃道:「這位公子,本店誠信經營。此玉不二價——一百五十兩紋銀。」
「我要了。」少爺一點頭,去懷中掏銀票。
少爺怎如此豪爽!我大驚,忙按住他手道:「慢著。」
兩人看我。
我平復情緒,道:「能否讓我看看。」
掌櫃躬身道:「姑娘請便。」
我執起那玉,摸了摸,又對光照了照,道:「容我說句實話,這不是羊脂白玉。」
掌櫃變色:「姑娘請慎言,我們福玉軒向來誠信無欺,您可不要青天白日地冤枉了我們。此乃貨真價實和田羊脂白玉。」
少爺看著我,也有些不解:「為何不是?」
我道:「真正的羊脂白玉,除了瑩潤透白,純淨無暇,還猶如凝脂。不僅看上去如凝脂,摸上去也有油脂之感。且在光照下依舊通體透白,無普通白玉之雜色。但這塊玉既無凝脂之感,且在光下內裏有一絲黃色。是以,只是上乘的白玉,而非羊脂白玉。」
少爺聽罷,也學我摸了摸,又拿起對光望瞭望,有些迷茫,顯然不得其法。
掌櫃有些動容,卻依舊強辯道:「姑娘未免太過苛刻,此玉通體透白,猶如凝脂,卻不知哪來姑娘說的雜色。」
我道:「自然是有的,我瞧得出,卻未必你也瞧得出。」此話實非虛言。此玉簪纖細,要透光觀察其中雜色的確不易。
掌櫃氣得抖鬍子。
我道:「如若不信,還有一法。」
兩人複看我。
我道:「將其放入水中再拿出,若真為羊脂白玉,當滴水不沾。」
少爺馬上道:「還不趕緊拿盆水來!」
掌櫃斂容道:「兩位請便,本店不做你們生意了。」
我與少爺被趕了出來。我大鬆口氣,少爺年幼,若真送了我如此貴重之物,在有心人口中,還不知被傳成什麼樣。
走出一段路,少爺忍不住問我:「真不是羊脂白玉?」
我搖頭。
少爺忿然道:「欺人太甚,居然敢騙本少爺。」
又看看我,垂頭喪氣:「本想送你個好東西,誰知……唉……」
我道:「少爺心意蘭兒心領了,但回禮不在貴重,而在知心。蘭兒也不過隨手打了個蝴蝶的絡子,並不貴重。少爺若要回我……」我拾起身側首飾攤上一支銅簪道,「這個就很好。」
少爺驚訝道:「你喜歡這個?」
我點頭。
少爺豪爽道:「店家,這個簪子我要了。」說罷伸手入懷……
又行一段,少爺回過味來:「蘭兒會辨玉?」
我點點頭。
少爺訝道:「所有的玉都會辨?你何時學的?我怎不知。」
我點頭,又搖頭道:「蘭兒也不知,來顧府時便會了,許是以前學的吧。」
少爺道:「怎會不知,你來顧府前在何人家?」
我搖頭黯然道:「以前的事,蘭兒都忘了。來顧府前,我已流浪多時。」
少爺尷尬半日,道:「對不起,提起你的……往事。……不過以前怎從未聽你提起?」
我笑道:「這些陳年舊事,有甚好說。」
少爺點點頭:「忘了最好,不去想它了。」
複又似突然想起,道:「對了,我這裏有塊玉,你幫我瞧瞧。」說著便要伸手進脖子。
我忙拽住他,輕聲道:「不急,回去再看。」有些話,卻是不好在外頭講的。
回到顧府,少爺一進房便把脖中那塊墨玉墜拽出來給我瞧,道:「幫我看看這是何玉。」
這塊玉,我從少爺滿月時看到如今,給我的熟悉感從不曾消減,那源頭卻始終飄渺如煙。
我撇了一眼,故作平靜道:「自然是墨玉,少爺自小戴在身上的。」
少爺道:「這麼簡單?」似乎有些失望。
我緩緩道:「不簡單。」
少爺重拾希望。少年人總是對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的。
我道出真相:「一般的墨玉已十分貴重稀有。您這塊墨玉卻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少爺雙眼放光。
「墨玉也分等次,這塊墨玉通體墨黑無暇,內無雜質,瑩潤飽滿,當屬墨玉中的上上品。」
少爺顯然頗為驚詫。
我微一福道:「蘭兒斗膽,敢問少爺此玉來歷?」
這是我多年的疑問,以前礙於身份不敢直言相問,今日終於借由此事問出口。
少爺卻並未有片刻猶豫,直言相告:「娘對我說,我出生幾日後,她有一晚入夢,見到此玉。夢中有人與她說,此玉與我有緣。幾日後,便有一游方道士經由此地,登門拜訪,說將此玉送與有緣人。」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我聽後非但未解疑問,反而更加迷惑。
少爺囁喏道:「我也甚覺奇怪。」
這種怪力亂鬼神之事,竟真的發生?然我自己都可不老,又有何不可信呢。
我道:「少爺,蘭兒問此玉來歷,皆因還有一事想與您說。」
少爺道:「快說。」
我道:「此玉製成如今玉墜模樣,怕已有四百年。」
少爺道:「四百年?那不是比我朝還……」忙住了口。
我道:「不僅如此。您瞧它的模樣,像不像一塊碎片?」
少爺將它提到眼前仔細瞧。
我續道:「照它的樣子,應是某件巨大圓形玉器的一個邊角。這個邊角破裂掉落之後未經雕琢,是以尚可辨出。」
少爺問:「是何玉器?」
我搖頭:「太大了,恕蘭兒能力有限,不得而知。」又道:「但此玉器的歷史,斷然更加久遠,而且,如若整個玉器都是這等質地,恐怕是無價之寶了。」
少爺凝重點頭,道:「所以還是不知來歷。」
我默然片刻,笑道:「少爺何必追根究底,知曉這些尚不夠麼?」
少爺道:「也只好如此了。」
我安慰道:「既是與您有緣,說不定哪日,那玉器便自己跑到您跟前來了。」
少爺微嗔道:「盡瞎說。」複又道,「希望吧……真想見見那個玉器,究竟是何物呢?」
我心中暗歎:少爺啊,我也很想知道,很想見到。或許見到了,便能知曉那熟悉感的來源了,便能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這一鬧便已酉時,冬日西斜,天色漸暗。
少爺攤在椅上,直嚷嚷累了要洗浴。
我趕緊出門吩咐準備浴湯。
桶中水氣氤氳,少爺鑽入熱湯中,舒服得直哼哼,閉了眼睛一味享受。
我輕輕擦了他的背,又擦他的胳膊,及至轉身擦到他的身前,腰腹……正打算依老規矩跳過擦腿,他卻將我的手引到那裏。
我愕然,抬頭見他闔目倚在桶緣,沒有動靜。
感受到手中的異樣,我頗為尷尬,努力回想曾看過的書,似乎有幾本中曾含蓄隱晦地涉及過這等情形,便是要……
我輕輕動了動手。
少爺沒睜眼,低沉著嗓子道:「重些。」
我加重手法,生澀地動作。
少爺呼吸漸重,偶爾溢出一兩聲壓抑的呻吟,緊閉的雙眸長睫輕顫。
過了盞茶時間,他急喘幾聲,只覺手下微抖。
片刻後,他平靜下來,緩緩睜開雙眼,望著我不說話。他的目光中似有迷茫,有掙扎,還有一些我無法看清。
我壓抑下心頭的異感,錯開視線,不動聲色地繼續替他清洗。
此後,我與少爺默契地未再提此事,便像從未發生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