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月無邊,涼風習習,蟲鳴啾啾。氣氛悠然而恬靜。
少爺奉顧老爺之命準備科考,日日挑燈夜讀。
我照例坐了一旁伺候筆墨火燭。手中衣服縫了一半,抬起頭看看少爺,怔怔出神。
這一晃眼便又是兩年有餘,顧彥卿已十七,漸漸退去少年的稚嫩青澀,多了青年的挺拔穩重之態。面貌也漸漸失了顧夫人的柔和,多了顧老爺的儒雅和陽剛之氣。
少爺似感到我在看他,於書中抬頭,沖我眨眼道:「蘭兒在看什麼?」那雙如墨染般深邃沉厚的黑瞳卻是從未改變。
我感歎道:「少爺長得可真快啊,一晃眼,就這麼大了。」頗有吾家兒女初長成之感。
少爺一嗤道:「快麼?我還嫌太慢。」
我喃喃道:「要是慢些長就好了。」
要是長慢些,就能老慢些,就能活得更久些。我或許也就能照顧您更長久些,不會很快又孤身一人渡那無盡歲月。可我知道那只是奢望,就算少爺活得再久,恐怕我已不能看著他太久了。雖然如今顧府依舊風平浪靜,然平靜的外表下已潛藏暗流。我的容貌,始終是我在顧府久留的障礙。就算我再循規蹈矩,再盡心盡力,再心無旁騖,然容貌與年齡間越來越大的如鴻溝一般的差距,恐怕已不是駐顏之術能讓人信服的了。
少爺道:「蘭兒在想什麼?」
我回神,強作一笑道:「沒什麼。」
目光往旁邊一避,瞥見桌旁一角的短笛。
短笛一端,那只翩翩欲飛的蝴蝶已經褪色,其中鑲嵌的金線也已不甚明亮。
遂轉了話頭道:「那只絡子褪色成這副模樣,怎還不扔,讓人瞧見,多寒磣。」
少爺看了那蝴蝶絡子一眼,道:「我喜歡。」
我道:「您要是喜歡,蘭兒改日再給您打個就是。」
少爺道:「我就要這個。除……再替……打……通……結」後面那句突然微不可聞。
「您說什麼?」我沒聽清。
少爺恢復常音道:「沒什麼。」
我雖疑惑,卻也不好再追問。
最近,我膩了打絡子,便開始學刺繡。那圖案繡得歪歪扭扭,簡直慘不忍睹。但總可以打發些時間,且分去些我的心思,不去想渺茫的前路。
一日少爺看書累了,起來走動,見我繡得起勁,便問我繡的什麼。
我看了看道:「好像是……一朵花,上面一隻蝴蝶。」
少爺想了想道:「蝶戀花?」
我又看了看,點點頭:「應該是吧。」
少爺似乎頗感興趣,也看了看道:「是絲帕麼?」
我點頭道:「嗯,繡了拿來擦桌子。」
少爺臉有些抽搐:「我算見識到何為暴殄天物了。」
我隨口接道:「蘭兒我繡的帕子沒人要,不擦桌子做甚?」
少爺馬上道:「誰說沒人要,給我吧,我正缺塊帕子。」
您就這麼怕暴殄天物?
我將箍在花繃子中的絲帕提溜起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繡成這樣您都要?」
少爺嘴硬:「……總比擦桌子好。」
我想了想道:「男子帶帕子總歸有些奇怪。您若真想要,等蘭兒繡得順手了,哪天給您繡個扇面,裱成絲綢扇子可好?」
少爺眼睛一亮,道:「如此甚好。要蝶戀花的。」
我點頭:「嗯,就蝶戀花的。」想想覺得不對勁,抬頭打趣道,「為何偏要蝶戀花的,莫不是對哪家小姐動了心,想拿去送給人家?」
少爺愣了下,薄怒道:「哪有,莫胡說。」
我未想少爺會如此激動,嚇了一跳。食指上便挨了一針,頓時吃痛輕叫出聲。
少爺慌忙上前捉了我手道:「怎這麼不當心。紮了哪裡?」
還未等我回答,便將我食指送入口中,輕輕舔吮。
我感到舌頭掠過手指時微微的酥麻,恍惚想起當年,剛滿月的少爺,餓了叼住我的手指吮吸不放。事相似,時卻遠,一時有些感懷。
少爺吮了片刻,邊放開我手指,邊道:「不痛了不痛了。」
聽到少爺安慰的話語,我頗為感動,眼底漸起潮意。
少爺見我不語,以為我吃痛,逕自去看那傷口。沒了滲出的血滴阻擋,只見傷口正漸漸癒合,直至消失。
少爺愣了片刻,隨即恍然大悟笑道:「我竟忘了,你能自愈。」那笑容似有些苦澀。
我平復情緒道:「謝少爺關心。」
少爺眼神黯然,抓著我的手,看著那已然不存在的傷口,沒動,也沒說話。
連窗外的秋月似乎也暗淡了光華。氣氛甚是詭異。
我試圖打破沉默,便道:「少爺在看什麼書?」
少爺沉默片刻,將我手放開,從容回身道:「《全後漢文》,正讀孔北海的著述。」
我道:「『建安七子』的孔融先生?」
「正是。」他翻了翻書道,「孔北海喜探討時政,評論人物。……史書記載他一生忠於漢室,剛直不阿,不屈權臣,且文采風流。後世對其皆是褒揚,幾無貶抑。可這世上真有完人麼?」
我道:「蘭兒以為,自然是沒有的。便連孔北海這等大儒亦不可免。他不正是因直諷曹操,剛直不懂迂回,而招致殺身之禍的麼。剛極則折,可惜之至。」
少爺道:「世人道剛直乃優點,到蘭兒口中卻成了缺點了。」
我道:「也未必。凡事否泰相依,過猶不及而已。」
少爺若有所思。
我想了想道:「這人無完人之說,我倒有個典故,少爺想不想聽?」
少爺起了興致道:「說便是。」
我道:「古時那四大美人,後世讚揚個個是傾城之姿,天仙之貌。據我所知,卻也各有缺陷。」
少爺扭頭道:「她們與我何干,不聽。」
我一愕,樂趣被生生扼殺,遂再接再厲,略一思索道:「也不必捨近求遠,眼前就有個極佳的例子。」
少爺轉回頭,盯著我。
我詭異一笑道:「便是我們的顧大少爺了。少爺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溫文爾雅,才華橫溢……」略略一頓,只見少爺眸光閃爍,不知因高興還是羞澀雙頰泛紅,又續道,「……不過,我卻知少爺從小到大做過的糗事一籮筐。少爺要不要聽我細數一番?」
少爺頓時變色,叫道:「好呀蘭兒,你這是變著法子來取笑我呢。」
我大笑。
少爺眼珠一轉道:「我那都是兒時之事,有甚奇怪。要說起來,蘭兒的糗事恐怕也不少。」
我外強中乾道:「蘭兒能有甚糗事?」
少爺瞟了瞟我道:「那我可說了,咳咳,昨日剛把一隻蜻蜓繡成了蚯蚓……前幾日午膳時,將陳醋當成了醬油蘸……再有次,替我穿褻衣前先穿了外袍……去年,我托你去藏書閣找《昭明文選》,你找了本《太平廣記》……再往前……」
我忙叫道:「少爺,饒了我吧。」
少爺歪頭看我。
我垂首道:「蘭兒知道自己糗事多,不用您提醒了。」
少爺道:「嗯,可我還未盡興,想前年那一次更妙……」
我道:「您要怎樣才肯饒了我?」
少爺眨眼道:「要我不說也容易……讓我親一下便可。」說罷,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眸光深邃。
我大驚,估計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隻雞蛋。
少爺見我反應,撲哧一笑道:「作甚這表情?逗你玩呢。」
我放鬆下來,叫道:「少爺,蘭兒可不年輕了,經不起嚇!」
少爺道:「叫你還敢取笑我。」又低頭輕聲嘀咕,「你早就不年輕了。」
後面一句,我當做沒聽見。
許是感受到屋內溫暖親馨的氛圍,窗外的月色亦恢復了明亮。
但少爺說的糗事仍舊在我耳中迴響。除卻昨日蜻蜓繡成蚯蚓之事,是因學藝不佳,其他幾件件件震我心神。原來,我近年來因擔心容貌之事,已神思恍惚至此了嗎?卻不知我還能在顧府待多久。
董姨娘的娘家送來些新茶,董姨娘說給大少爺也備了一份,我便特地去取。途徑花園,聽到兩個丫鬟在幾棵梅樹後竊竊私語。
丫鬟甲道:「你聽說那個顧蘭了嗎?大少爺院中的那個?」
我猛然刹住腳步。
丫鬟乙道:「聽說了,她不是學了駐顏之術麼?那樣貌保養地真真好。」
丫鬟甲道:「什麼駐顏之術。我近日聽人說,其實她不是人,是只妖精披了人皮,畫成年輕妖媚的模樣。大少爺院中的人說她天天描眉畫眼,上脂撲粉呢。」
丫鬟乙道:「真的?太可怕了!」
丫鬟甲道:「可不是。據說是為了接近大少爺。有人可是親眼瞧見她勾引大少爺呢。」
丫鬟乙道:「她一把年紀了還勾引大少爺?」
丫鬟甲道:「妖精哪管年長年幼。大少爺如今風華正茂,一表人才,她定是貪圖大少爺的美色。聽說大少爺已被她所惑……」
丫鬟乙道:「不會吧?」
丫鬟甲道:「是真的,那人有一日還看見她與大少爺在房中親親我我……」
我腦中嗡的一聲,後面的再聽不見了。那日?哪日?
我細細思索。依稀記起前一陣子有一晚,少爺幫我吮吸針紮的傷口,當時月華暗了一暗……莫非是窗外有人?
是誰,誰在窗外?居然如此妖言惑眾,壞我名聲不止,還壞少爺的名聲!
我憤怒而驚恐地呆立原地,身軀輕顫。我以為傳言頂多說我是不老的妖精怪物,卻不想人言更加不堪,竟離譜至此。
「大,大少爺……」忽聽丫鬟甲戰戰兢兢一聲輕喚。
我茫然抬頭。樹影婆娑間,掠過一抹白色。
「你們不去做事,在此作甚?」是少爺在說話,聲音似隱含怒氣。
丫鬟乙小聲答:「大少爺,奴婢這就去。」
衣料輕擦的悉索聲。
「慢著。」少爺又道,「以後再讓我聽見你們在背後嚼舌根,立刻出府。」我從未聽過他如此狠絕的話語。
「是,大少爺,奴婢再不敢了。」那兩個丫鬟聲音直顫,說完便聽腳步聲遠去。
我正不知是進是退,便見少爺從樹後現身,走到我跟前。
他看著我,目光似憂似憫似愁似思。
「少爺。」我聽見自己艱難地發出聲音。
少爺道:「莫去理會她們……不管別人怎麼講,我始終是信你的。」
我心中狠狠一顫,抬頭望入他的雙眸,墨黑的瞳仁中是不變的深邃,卻依稀映出我的模樣來。少爺說他信我。他信我不是妖精麼?還是信我不是去勾引他害他的?
少爺抬起一手,似乎想做什麼,卻終又放下,歎了一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