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五味雜陳,愁緒萬千。少爺說信我,我自是感激,可顧府上下多少人多少嘴,況且此事牽涉到少爺名聲,夫人可還肯息事寧人……
胡思亂想間,便到了董姨娘房中,我忽略她們眼中的異色,取了新茶謝過出門。正巧二少爺顧彥淩過來,迎面見了我便拿一雙眼盯著我瞧,目光中似有一絲驚詫一絲了悟,還有些不明意味的光芒跳動。
幾年未見二少爺,如今他已是個半大少年。然那目光實在難忍,我低身一福,匆匆離去。
剛行至不遠處蓮池旁的回廊,聽到身後有人喚我。
我忙回頭,卻是二少爺追了出來。
他走至我身前不遠處道:「你是大哥院中的蘭兒?」雖是疑問,神色卻是肯定。
我福了福道:「正是。二少爺喚奴婢何事?」
他又看我片刻,笑了笑道,「聽聞你絡子打得甚好,能否也給我打一個?」說著,走到蓮池邊,指了指滿池衰敗的蓮葉,「就照著那紅蓮的樣子給我打一個。」
我暗暗皺了皺眉,道:「二少爺,秋日裏蓮花可都謝了。」
他道:「還沒呢,那裏就有一朵。」
我道:「哪呢?」
「你站太遠了。」他示意我到他身前,對我遙遙一指道,「看見了麼?那裏。」
我翹首張望,正自疑惑,突覺背後大力一推,我毫無防備,頓時跌入池中。
我不會水!我驚恐無比,雙手亂撲,想呼救命,冰涼的池水灌入我口中,鼻中,耳中,頓時脹痛和窒息之感傳來。我奮力想抓住面前的蓮葉,可那蓮葉卻軟綿綿地無法承我體重,身上的衣服浸了水,沉沉地將我往下拽。我是不是要淹死了?
正在絕望之際,忽聽撲通一聲,有人將我身子一攬一提。我死死摟住他脖子不放,直至他將我提至岸邊。我放開他,倒在地上一陣猛咳,急促呼吸,渾身發抖。待緩過氣來,我抹了滿臉的水,抬頭看救我之人。
入眼是一襲泛白的青衫,再往上,薄唇,朗目,濃眉。我呆住了。
「衛大哥……」
我想我此時肯定十分狼狽。衛寒向來冰寒的雙眸圓瞪,溢滿驚詫,我從未見他如此失態。衛寒從軍十二年有餘,居然此時再次出現,這出現得可真是時候。
「你,是小蘭?」
我渾身無力,寒冷與驚嚇令我瑟瑟發抖不止。衛寒見此情形,脫了自己外袍替我披上,伸手扶住我。
「壞我好事。」未料二少爺竟還在。他移至我身前,望著我目光複雜。
我抬頭看他道:「不知奴婢何處得罪了您,二少爺竟要如此捉弄我。」
二少爺一嗤道:「你還會不知?不這樣,怎看清你本來面貌?」
我大驚,忙撲到池邊低頭一瞧。只見水中照出的是一張稍顯稚嫩的少女面龐。原來臉上粉黛已隨水而化,現出我的素顏。難怪方才衛寒如此驚詫,任誰看到一張十餘年絲毫未變的臉,都不會不動容。
我淒然道:「二少爺既然知道了,想要如何?」
二少爺道:「你說呢?聽說妖精可以披上人皮,畫人眉眼,害人性命,不知是真是假。」
我忿然道:「奴婢不是畫皮的妖精!」
二少爺故作驚訝道:「哦?那你是什麼妖精?」
我默然。
二少爺冷冷哼道:「若不是這人多管閒事,我定可知道更多。」
「若不是他救我,我早便淹死了!」激動之下,也忘了謙稱奴婢。
二少爺又是一嗤:「淹死?怕是要露出原形吧?」
聽了這話,我止不住渾身劇顫。
衛寒倏然道:「二少爺,莫要欺人太甚。」許是從軍多年經歷了太多的征戰殺伐,這平平淡淡的一句竟帶著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並多年未變的冰寒之氣。
二少爺神色微變,不由自主退開一步,卻又倔強站住,昂起頭看向衛寒:「你是誰?我以前從未見過你。」
衛寒抱拳不卑不亢:「在下衛寒,種都鈴轄帳下任職。以前做過顧老爺的近身護衛。」
「你是種師道手下的將領?」二少爺將他上下打量一遍,「既然在府上做過事,也應當見過她了,你瞧她容貌,凡人可以十多年不老嗎?」
衛寒看了看我道:「不管小蘭是何來歷,但絕無害人之心,在下相信她。」
我猛然抬頭看向衛寒。
「你既不知她來歷,又憑什麼相信她?」二少爺嗤之以鼻,「你已非我府中人,勸你莫多管閒事。」
衛寒道:「二少爺如此作為,就不怕顧老爺知道了責罰麼?」
「有甚好怕。」二少爺似乎有些顧忌,又扭頭對我厲色道:「我不知你是何來歷,奉勸你安分些,若敢興風作浪,害我家人,我便去雲水觀請來道長收了你。」說完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我呆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帶你回去。」衛寒上前來扶我。
我搖搖頭,撐了他的手臂,搖搖晃晃起身,卻終究身子發虛站立不住。
「得罪了。」衛寒一把攬住我,將我打橫抱起便往回走。
我心中驚慌,使勁推拒,奈何落水後本就無力,根本掙脫不開。我認命地將臉埋在他身前不敢動彈,只願無人瞧見我此刻的狼狽,還有,我的容貌。
衛寒的身上傳來陣陣暖意,令我稍感安心。原來這個冷冰冰的人也是有溫度的。
我悄悄抬頭看他,他的眼角有了細紋,鬢邊也隱現白髮,多了成熟穩重,且英武氣勢更甚。
「究竟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從胸腔悶悶傳來。
我輕輕搖了搖頭:「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他沒有再問。
我輕聲道:「衛大哥,你真的相信我麼?」
「為何不信?」
「萬一,我是說萬一,我真是妖精……」
「莫胡說!」衛寒頓了頓道,「只要心存善念,不造惡行,是妖是人又有何分別?」
我明白,衛寒信的不是我的身份,而是我的為人。今日我數度遭受打擊,卻數度有人說——信我,也不知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我一歎道:「為何每次我最不堪的時候,總被你瞧見?」
第一次,我以乞丐身跟到顧府;
第二次,我偷閱書籍被抓現行;
這一次,我掉落水中差點溺斃。
衛寒淡淡道:「無妨。」認識他以來,聽他說最多的便是這兩個字。
還未等我有所反應,他又接著道:「我不會笑話你。」
我不由得彎了嘴角。沉默寡言的衛寒也懂得拿話尋人開心了麼?
「你不是去從軍了麼,怎又回來了?」這種情形下,我極害怕沉默,於是沒話找話,況且,我也有些想知道。
「你不願我回來?」衛寒的語氣明明平瀾無波,聽到我耳中卻仿佛帶了些不悅。
「當然不是……」我欲辯解,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如今無戰事,回鄉探親。」衛寒淡淡回答。
「哦。」我尷尬地應了一聲,轉念道,「今日與二少爺的事,莫告訴別人好麼?我不想有人知道。」
衛寒道:「我是多嘴之人嗎?」
我澀然,衛寒的為人,確實是我多慮了。然而此刻心中的忐忑又是什麼?
「蘭姐姐這是怎麼了?」衛寒抱著我跨入院門時,小穗驚叫出聲。
卻聽少爺房中一陣乒乓作響,伴著急切的腳步聲。
衛寒道:「小蘭房間在何處?」
「衛……公子?」小穗十多年沒見過衛寒,有些不敢置信。
「怎麼回事?」少爺的聲音已到了門外。
衛寒道:「落水了,無礙。她房間在何處?」
「請跟我來。」小穗急著引路。
衛寒點點頭,剛一動,卻又頓住。
「我來。」少爺的聲音有些低沉而壓抑。
我未抬頭,卻感到有灼灼目光燒灼著我的背脊,不禁將頭埋得更低。我不想少爺看到我此時的容顏,不想他也將我當成怪物。
衛寒道:「大少爺,莫要濕了衣衫。」說著繞過少爺往前走。我聽到少爺低低的喘氣聲,似乎在忍耐什麼。
衛寒將我放在床上,我輕聲謝過衛寒,又躲在他身後將頭轉至內側,拿被子裹了身子。
衛寒道聲保重,便即離去。小穗跑去吩咐浴湯,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我全身癱軟,陣陣發抖,溺水的滋味太過恐怖,我心有餘悸。在我以為身旁已無人時,忽聽少爺開口:「可有受傷?」
我不敢稍動,輕聲道:「只是喝了幾口水,無礙的。」
「真的沒事?」少爺在擔心我嗎?
我虛弱道:「沒事。」
少爺道:「為何不看著我說話。」聲音有些不穩。
我道:「蘭兒臉色有些蒼白,怕嚇著少爺。」
少爺靜了片刻,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不願說與二少爺的衝突,便道:「蘭兒人老腳笨,路過蓮池失足落水了,幸得衛寒搭救。」
少爺道:「真是自己掉下去的?」
我道:「是。」
少爺大聲道:「你還要瞞我?為何不告訴我是誰欺負你?」少爺竟是猜到了。可這何止是欺負,快要了我的老命。
我不說話,心中泛起的全是委屈。我盡力咽下眼眶的濕潤,不想大把年紀了還在少爺面前落淚。
少爺許是憤怒,粗聲喘氣,又問道:「是誰?」
我將頭埋入被子:「少爺,您莫要再問了。蘭兒不想說。」
少爺道:「送你來的人是誰?」
我道:「他也不會說的。」
少爺語氣微變:「他是誰?」
我歎氣,稍稍鬆了被子道:「他叫衛寒,您小時候見過他的。您四歲時,他常帶了零嘴來陪您玩。」
少爺許是在思索,半晌恍然道:「是他?」
我道:「原是您父親的護衛,後來去投了軍,這幾日剛回。」
少爺默了默,又輕輕道:「你們……」
話至一半,小穗敲門入內,著人將熱水抬了進來。
少爺見我要沐浴,便退了出去。
我洗浴乾淨,將身子泡熱,裹了乾淨的被子癱在床上,人變得昏昏沉沉,意識也漸漸模糊。半睡半醒間,感覺有人輕觸我的臉頰,在我耳邊低語。可我既聽不清楚,亦睜不開眼。
等到我清醒之時,已是黃昏。室內光線昏暗,我看見少爺坐在床前,一動不動,嚇了一跳。
少爺笑了笑,退開去,拿了碗黑乎乎的藥遞給我。我微微皺眉,突然意識到,這般情狀,少爺已是看到我的樣貌了,一時心中淩亂。
少爺道:「應是受驚了。我叫人按那症狀配的藥,安神壓驚,喝了便沒事了。」
見他滿臉殷殷期盼,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咬牙灌了下去。
喝完見少爺遞了塊桂花糕給我:「吃了就不苦了。」
我掂起桂花糕吃了,想起少爺小時,都是我拿著桂花糕哄他喝藥,如今見他這般,不禁牽起嘴角。
少爺觀我神色,似有些放心,與我閒談了幾句,半晌又神色黯然道:「都怪我沒考慮周全,害你受了這些苦。」
我道:「少爺莫要自責,蘭兒也無甚大礙。」
少爺恨恨道:「我以為他們頂多嚼嚼舌根,卻不想,如此下作。」躊躇片刻,終又問道,「蘭兒真的不願告訴我,是何人所為?」
我轉開臉沉默,二少爺的話,句句如針刺入我心,我不願回首,而且我更不想他們兄弟因我而生何芥蒂。
少爺歎氣道:「若實在不肯說,我不逼你就是。」
他望著我,抬起手,僵了片刻又放下,看著我一字一句道:「你莫擔心,我不會容許這種事再發生。你且忍忍,等我考取了此次州試,便不會再有事了。」
我不解看他,他卻不再往下說。
過了片刻,他起身道:「你歇著吧,我回去了。」
看他要打開房門,我急切道:「少爺,您就不奇怪我的樣貌麼?您怎不問問我,為何會……」
「你若願告訴我,自然會說,我不想迫你。況且……」他回頭對我淡淡一笑,「這樣也很好。」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愣了愣,他已出門而去。
自此後,我終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儘量縮在院中不出門。我也一直不知那日在窗外偷看的是誰,且是否是毀少爺名聲的始作俑者。我實在不想懷疑院中的小穗和小臻。
之後衛寒來看過我一次,見我無恙便回了。我也去看望過他。那兩次少爺板著臉,鬧了好一陣彆扭。我只當少爺小孩心性。
我依舊以濃妝遮掩容顏,有時也會執了銅鏡瞧自己容貌,試圖找出那日那丫鬟說的妖媚來,卻終不得而知。
許是因我的低調和避讓,這段時日萬事太平,再沒遇過像那日之事。
州試之日來臨。我早起為少爺整理行裝,送他出門。他回頭看我,目光灼灼道:「蘭兒,一定要等我回來。」
少爺前腳剛出門,顧夫人後腳就遣了人來喚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