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離顧府,巧成書

顧夫人年近四十,風韻猶存,依舊是膚如凝脂,雲鬢玉顏,連我這個不老的人都不得不嘆服。

她見了我,便道:「蘭兒,有些話,我也不與你繞彎子了。你照顧卿兒多年,事必躬親,無微不至,我都是看在眼裏的。近日有些傳言,說你……咳……那些話,我自是不信的。」我凝神靜聽夫人後話。顧夫人又道,「現今卿兒已經長大,今日參加科舉,來日若金榜題名,便是高步雲衢,錦繡前程,我亦會為他尋個門當戶對的好親事。你也不需再伺候他了。」

我心中「咯噔」一聲,面上卻儘量維持鎮定。

顧夫人繼續道:「我思忖著,叫你在我府效忠一輩子,卻也對你太不義,你學過駐顏之術,真要找戶好人家想必不難,所以我想也該是時候放你離開了。」她著身旁串兒取過一摞物事,遞於我道,「這裏是你的賣身契,身份文牒和五百兩銀票,我已為你備下馬車,你即刻便離去吧。」

夫人這是要趕我出府了。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麼,我竟然都等不到少爺州試回來最後見他一面。

我不想埋怨顧夫人。且不論她是否懷疑我的身份,單是有關顧彥卿的流言,她就不可能不顧忌。在她的立場,對我如此留有餘地,已是仁至義盡了。我已沒有選擇。

我接過物什,向夫人謝了恩,回院中收拾細軟。沒想到一直擔心之事終於發生時,我竟能如此平靜,唯一遺憾的是,剛才少爺離去時,怎就沒更好好地看看他。

小穗看我收拾東西,淚水漣漣。小臻在一旁卻難掩幸災樂禍。我刹那間便豁然開朗。那一晚在窗外的,還能有誰?少爺院中的,也就只這幾個人而已。但我已無力追究,亦不想追究,個人有個人的執念,卻不是我能左右的。看著小穗如此,我已心滿意足,起碼,這個伴了我將近十六年之人是真心待我,關心我的。

我最後來到少爺房中,將房中所有物事輕輕撫過一遍。從今往後,便再也看不到了。我撫過書桌、燭臺、筆墨、書籍、櫥櫃、衣服、床鋪,甚至平常不接觸的床下的平臺和側面的雕花……

只聽「哢噠」一聲,那雕花被我一撫,竟然微微開合。我一怔,輕輕一拉……是個暗格。

我往裏一瞧,頓時愣住了,雙眼再也無法移開。

那是少爺四歲時,我為他做的紙風車,紙面已經殘舊發黃,卻還維持著風車的模樣。我怔怔望著,卻不敢碰它,恍如面對一個虛幻的夢,怕一碰就會碎。

不知何時,淚水無聲滑落……

有你如此相待,此生於願足矣。

門外,小廝已在催我。我輕輕合上雕花,收拾心情,拭去淚水,轉身離去。

馬車在府外等我,一路將我送出揚州,駛上官道,卻未停,直到建康方將我放下,囑我莫再回揚州,便打道回府。

時已深秋,黃葉滿地。我望著遠去的馬車,只覺前路茫茫。以後,便又只剩一人了……

金銀首飾於我這獨行女子只是累贅。我遂將這些年攢下的金銀物事全部典當,換成銀票和少許碎銀,獨留了少爺送我的那支銅簪。我將銀票貼身收藏,在建康盤桓一夜,次日雇了一輛馬車,繼續南下。

從此以後,天下雖大,何處為家?

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漫無目的,走走停停,細細體味沿途的湖光山色,風土人情,瞭解這未曾真正深入的時代。為了尋個立身之本,以防坐吃山空,我每過一地,總會借機流連人流彙集之處,試圖瞭解民之所需。如此獨身遊走半年,竟是無驚無險,安然無事,我不得不佩服當朝的民風之淳樸,教化之端正。

半年後,我來到了江州。此地商賈雲集,市井繁華,北臨長江,南傍鄱陽湖,更有廬山風景秀麗。我望著江上的千帆巒影,決定留在此地。

我依照顧夫人給我的身份文牒,改名孟初彤,在江州購置了一處房產,安頓下來。因怕孑影孤寂,便買了新喪家人,孤苦伶仃的金盞與我作伴。我依這半年的瞭解與思量,覺著自己最懂的終歸是玉石,便在江州城內開了一家小小玉石鋪作為營生。

我本著誠信經營,安生度日,未想竟因辨玉估玉奇准而在業內名聲大振,一時「孟初彤」三字如雷貫耳,江州城內乃至臨近地區絡繹來人請我辨玉,順帶著「卿玉閣」的生意也蒸蒸日上。有了豐足的盈利,我便請了經驗老道的行家李伯任掌櫃坐鎮店鋪,自己則賦閑在家,養花弄草,踏青看書,只在有人請我辨玉時方露上一面。

自從離開顧府,我未再塗脂抹粉。而定居江州以後,我每每出門便以白紗覆面。金盞笑話我,說我莫不是怕招桃花。我但笑不語。離開顧府已一年有餘,我遊走各地,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與事,早知我這張臉既不止顧夫人所褒揚的端正,亦未及丫鬟們所忌恨的妖媚,應可稱之為清麗,興許會招桃花,卻也不至如何離譜,之所以將其遮起,全因這不老的容顏。我不想再看到異樣的目光,不想再聽到不堪的傳言。

然我史料未及的是,隨著我名聲日盛,前來提親之人也差點踏破了宅門。我均一一謝絕,聲稱無嫁人之意,我不想更多人分享我這駭人的秘密。

生活漸漸稱心如意,然我依舊會時常想起顧府的大少爺顧彥卿。那個我為之付出了十七年多的心血,從繈褓開始看著他一路成長的少年,如今可好?該是如夫人所說,金榜題名,高步雲衢,紅燭高照,人生得意了吧。

來到江州的第二年夏天,有一日,鋪上又來人請我前去辨玉。我到得店中,隨行的夥計為我一指,眼前之人一襲水藍長衫,身姿頎長,摺扇綸巾,悠然而立,只一個背影竟令我有超凡脫俗之感。

他聽見店中掌櫃李伯喚我,便回身勾唇笑道:「姑娘便是卿玉閣的東家孟小姐麼?」

只見來人二十三四年紀,膚色如麥,劍眉斜飛入鬢,丹鳳眼顧盼生輝,自有一股風流氣,那眉眼中竟莫名令我生出一絲親切。

我持禮回道:「正是小女子。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那人拱手道:「在下姓洛名穹,途徑此地,聽聞孟小姐善於辨玉,特來請教。」

我調侃道:「洛公子能以貧窮為名,勇氣非常人可比。」

那人一笑道:「非也非也,吾之穹乃蒼穹之穹,而非貧窮之窮。」

我莞爾:「小女子失禮了,洛公子莫怪。既是有事前來,還請入內詳談。」

遂將其引至內堂坐下,著人奉茶。那夥計出門時,忽平地風起,吹翻我臉上白紗,轉瞬即息。洛穹目光一閃,有片刻失神。

我道:「洛公子可是有玉要辨?」

洛穹道:「正是。敢問孟小姐能辨何玉?」

我道:「何玉均能辨。卻要先說與洛公子聽,小女子辨玉一次,十兩銀或十貫錢。」

洛穹從容道:「這是應當。」說著,從囊中取出銀兩置於一旁,又自懷中掏出一物放於桌上道,「此玉隨我多年,還請小姐幫我一觀。」

我上前一看,頓時愣住,只覺難以置信。

那是一塊墨玉碎片,方寸大小,純黑無暇,瑩潤飽滿。這玉的色澤、質地、殘留的紋樣,竟是與顧彥卿身上那塊如出一轍。我將其摸在手中,竟連那熟悉感亦依稀相同。若不是形狀有別,我直要以為便是顧彥卿身上那塊。

我強壓下心頭震撼,將那玉的情況如當年那般細細道來,亦說了許是某件大型玉器的碎片,並估了此玉價格。說完卻見洛穹凝眉不語。猶豫片刻,終問道:「莫怪小女子多事。此玉來歷,不知洛公子可否相告?」

洛穹道:「在下只是在一古玩店偶然得之,亦不知其來歷。小姐有何見教?」

我搖頭道:「只是隨口問問。」心中頗為失望。

洛穹道:「我身上還有幾塊玉,還請孟小姐為我一一辨識一番。」說著又拿出幾塊玉石。

我一一為他解說,然一顆心思卻全系在了方才那塊墨玉上。

待我解說完畢,洛穹自囊中掏出一張銀票遞於我道:「我今日不察,未帶足銀兩,這五十兩銀票請小姐先行收下,另五十兩……」將方才所辨玉石其中一塊移至我面前道,「以此玉為押,明日再取來,可否?」

我點頭道:「洛公子為人,小女子怎敢不信。」拾了那玉道,「況且,此玉遠在五十兩之上,小女子怎都不虧。」

洛穹執扇輕拍道:「孟小姐果然會做生意。」說罷,又道,「我明日有事出門,恐怕回來已晚。待我明晚送至小姐府上可好?」

我心中一動,面不改色道:「既然明日不便,那後日送來也是一樣的。」

洛穹目露失望之色,一笑掩飾道:「既如此,不多叨擾了。多謝小姐賜教!就此告辭。」

我起身送他出去。待到回至家中,心中仍未平靜。

那洛穹怎也有此玉?為何同樣令我有熟悉之感?洛穹雖言辭有些突兀,卻並無惡意,我甚至對他生出一絲莫名親切,這又是何故?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作罷。

次日,鋪上再次來人請我過去辨玉。我看天色漸晚,猶豫一番,想應不需多長時間,便去了。到了店中一瞧,卻又是洛穹。他是來贖玉還是辨玉?

洛穹道:「孟小姐,別來無恙。」

我口快道:「才過一日,自然無恙。」

洛穹有些語噎。

我突覺自己話中有些嗔意,忙改口道:「洛公子其實不必著急,過幾日取來也是一樣的。」

洛穹道:「說是今日來,便當今日,怎可無故改期。此趟前來,既為贖玉,也為辨玉。今日外出,又得了幾塊玉,想求小姐為我一辨。」

我心想他莫不是藏玉之人,竟有如此多的玉,可既藏玉,怎又不識玉?口中道:「樂意之至。」照例將其引進內堂,慢慢解說。

待細細解說完畢,已近黃昏。銀錢兩訖,洛穹道:「這兩日承蒙孟小姐為在下解惑。在下感激之至,無以為表,已在酒樓略備薄宴,不知小姐肯否賞光?」

我直覺想拒絕,突然記起他身上那塊墨玉,心想或許能借此契機探聽更多那墨玉之事也未可知,便答應了。

他眼中光彩閃現,便即邀我一路到得倚月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