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穹要的是一間包廂,許是體諒我不願抛頭露面。兩人閒談片刻,酒菜漸漸上齊。
洛穹為我斟了酒,道:「謹以此杯,謝過孟小姐解惑之情,令在下茅塞頓開。」
我未碰酒杯,道:「受人錢財,忠人之事,洛公子不必謝我。」
洛穹眸光微黯道:「可是薄酒不入小姐的眼?」
我道:「小女子從不飲酒,公子勿怪。」
洛穹道:「既如此,不飲此酒也罷。」說著,伸手到桌下,不知從何處取出一隻青瓷葫蘆道,「此乃我家鄉果飲,名喚‘瑩雪’,由百果精華製成,色澤晶瑩如雪,口味甘甜,並非烈酒,小姐不妨一試。」說罷,另取了杯子,替我斟上,又替自己斟上。
我道:「方才與公子同行,怎未瞧見這葫蘆?」
洛穹道:「自是一早便備在此處的,就怕小姐不慣飲酒。在下一路行來,有幸邀得飲‘瑩雪’之人,皆對其讚不絕口,不知小姐可喜歡?」說罷期盼地望著我。
我瞧他神色無甚異常,又觀那果飲色澤乳白晶瑩,聞之無酒味,遂微撩起白紗淺酌一口,卻是從未有過的甘甜清爽,並無一絲不適。
洛穹舉杯道:「便以此杯,謝過小姐。」說罷,舉杯飲盡。
見他如此乾脆,我也不好推辭,便即又呷一口。
洛穹又將各自斟滿道:「在下有幸與孟小姐這等奇女子相遇相識,實是有緣,再敬此相識之緣。」說罷,又飲盡。
我便又舉杯淺飲一口。
洛穹又斟滿道:「在下遊歷各處,發現江州依山傍水,景色宜人,繁華亦不遜汴京,決定在此暫居些時日。孟小姐乃玲瓏之人,在下有意結交小姐,不知小姐可願意?」說罷淺笑望著我,眸中光華流轉。
我想到那墨玉,又覺洛穹可親,便道:「有何不可。人說君子如玉,洛公子如此好玉,必是人中君子,與公子相交,小女子榮幸之至。」此話一半逢迎,一半卻也暗示他當以君子之禮相待。
洛穹喜道:「既如此,日後多有叨擾之處,還請孟小姐先行包涵。」說罷,又自飲盡。
我只得再抿一口,心想那葫蘆好大的肚量,又想該如何開口詢那墨玉之事。
只聽洛穹問道:「不知孟小姐可是江州人氏?」
我回道:「小女子並非本地人氏,乃是近年方遷居於此。」
洛穹道:「哦,是與家中親人一道前來麼?」
我道:「我孤身一人,並無親人。」
洛穹眸光一閃,道:「小姐一直一個人麼?」
我心想他為何作此一問,卻也不願欺瞞,便點頭道:「從未見過親人。」
洛穹默了默,道:「在下唐突了。」
我搖頭道:「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話雖如此,然曾有過的溫暖,如何能忘。
我轉口道:「不知洛公子家鄉何處?竟能制出此等佳飲。」
洛穹道:「在下家住北地西京附近,這些年遊歷四方,居無定所,孟小姐不嫌棄我遊手好閒便好。」
我道:「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所在,有何嫌棄之說。」又道,「不知洛公子是從何時起收藏玉石?」
洛穹道:「近些年,是以尚有許多不通之處。」
我躊躇道:「那塊墨玉,也是近些年尋到的麼?」
洛穹一怔道:「正是。」
我道:「小女子好奇,不知公子是在哪處的古玩鋪子尋到的?」
洛穹低頭道:「前些年尋到的,哪處……卻是記不得了。小姐何以有此問?」
我失望道:「那塊玉,我總覺有些熟悉,應是以往在何處見過……」
洛穹突然激動起來:「你想起什麼了?」目光隱含期盼。
我嚇了一跳道:「我不記得了,只是有熟悉之感。」
洛穹似乎有些失望:「是嗎?」
我點點頭道:「是以想向你打聽此玉出處。洛公子莫要見怪。」
洛穹一笑,似微泛苦澀道:「怎會怪你。」
我見他如此,只得轉了話題,與他閒談江州風土人情,他便與我說他的遊歷見聞,一時也其樂融融。我看他談笑自若,顧盼神飛,竟覺分外舒適,似乎我與他本該如此。桌上四五小菜,多半甚合我意,我便多挑那幾樣食用。
宴畢,我剛一起身,突覺一陣暈眩,頓時身子一歪。
「怎麼了?」洛穹忙扶住我。
我正疑惑,卻覺一股暖流自他扶我之處迅速湧入我體內,流過四肢百骸,片刻暈眩漸逝,力氣回復。
我忙站直,退開身道無事。卻見洛穹神色有異,似乎有些激動,有些驚詫,又有些疑惑。
他很快掩去,微微一笑道:「許是瑩雪後勁。瑩雪雖非烈酒,多飲卻也亦醉,方才忘記提醒小姐。無事便好。」
原來如此。
洛穹又道,「已是深夜,孟小姐獨自回去,恐怕有些不便,不如讓在下送你一程。」
我想了想也便答應了。
當朝無宵禁,此時正是夜景繁華,燈火輝煌之時。夜色中,燭火光華四溢,映在洛穹麥色的臉龐上,平添一份柔和,一份暖意。
洛穹道:「孟小姐辨玉精准,不知師從何處?」
我搖頭道:「我亦不知,很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竟是本能地不想對他有任何欺瞞。
洛穹似乎並不如何驚詫,點頭道:「莫難過,世事本奇妙,興許日後還能憶起也未可知。」
我道:「希望吧。」
兩人緩步而行,不久便到了鄱陽湖畔。但見無數漁舟停泊岸邊,星火點點,水光瀲灩,隱隱傳來漁家女的婉轉歌聲。我望著靜謐的湖光夜景,白紗下的嘴角微微翹起。
只聽洛穹問道:「孟小姐喜歡湖景?」
我點頭:「青山綠水,星空朗月,我都喜歡。天色好時,會去廬山踏青。」
洛穹道:「在我家鄉,也有如此美景。那裏有一座山,叫鳳凰山,山雖不高,卻有飛瀑流泉,奇峰異石,更有無數鳥雀棲息,一到傍晚,萬鳥歸巢,蔚為壯觀……」他說話間眸光迷離,似追憶似嚮往。
我道:「那應當和廬山差不離了。」
洛穹笑了笑,未置評。
我們便如此閒聊了一路,月色掩映下,話語不覺便親近隨意起來,不復見白日裏的恭敬謙和,咬文嚼字。
將我送到宅院,洛穹說改日再正式登門拜訪,便自離去。
那一晚,許是瑩雪後勁影響,我腦袋昏沉,夢魘不斷,輾轉反側間,似有人在耳邊不停呼喚:「小八,小八……」
誰?誰在叫?誰是小八?我於睡夢中奮力掙扎,卻睜不開眼。
洛穹於五日後再次出現,竟是直接來了我宅中。
我正在院中擺弄花草,聽見敲門聲,忙淨手覆上面紗,回頭見金盞滿面羞紅將洛穹引了進來。
我正待相迎。他幾步到我身前,看了滿園繁花道:「原來孟小姐除了識玉,還是愛花之人。」
他依舊藍衣藍綸,手持摺扇,見了我便悠然一笑。但我卻看得出他面色疲憊,眼帶血絲,像是幾日不眠不休所致。難道他這幾日又有事外出了?卻不知他忙得都是何事。
我回他一笑,指了滿地花草告訴他都是何物。
他卻只一味望著我淺笑,聽我說完道:「在下前幾日外出,得了件好東西。」說罷自身後拿出一隻小小木匣,在我面前打開。
我探頭一瞧,卻見木匣內是一枚碧綠花草之物,呈梭形,碩大肥厚,晶瑩透亮,更溢出一股清香之氣,卻是從未見過。
我不解問道:「這是何物?」
洛穹道:「此物名喚碧菱,據說有養顏益氣之功效。于我無用,于孟小姐卻甚有助益,是以送來給小姐。」
我從未聽說過此物,心想定然貴重,便不敢收。
他道:「並非貴重之物,乃西域所出,是以中原未見,在西域卻是平常之極。在下上次疏忽,令孟小姐飲瑩雪至醉,心有歉疚,望此物能彌補一二。」
聽他如此懇切,我也不便再推脫,便謝過收下,將其引至廳堂奉茶。
金盞紅著臉替他斟了茶,見洛穹對她報以一笑,居然差點把茶傾於桌上。
我遣了金盞下去,只聽洛穹繼續道:「此物之效全在其汁液,可將其汁液擠出,和水服下。且定要在其新鮮時服食,一旦泛出丁點枯黃,便無效了。孟小姐不若趁它如今尚新鮮,即刻服食。」說完,目光期盼地望著我。
我很是猶豫了一番。
他見我猶豫,目露受傷之色:「孟小姐莫不是信不過在下?在下何時對小姐有過半分欺弄?」
我暗自慚愧,與他相識至今,他確實一直以禮相待,從未有過半分冒犯之意,卻是我小人之心了。遂笑道:「只是如此罕見之物,當即食用有些可惜而已,本想多留幾日。既如此,我吃了便是。」說罷,當即取過一隻茶杯斟上半杯清水,將其汁液擠入杯中,一氣喝下。
霎時,體內騰起一股清新曼妙之氣,片刻溢遍全身,說不出的舒爽,最後更匯入腦中,令我神智如沐仙靈幻境,一片空明,少頃,慢慢滲入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整個人便如脫胎換骨一般清逸。我心中暗驚,這碧菱究竟何物,竟有此等神奇效應。
洛穹一直神色凝重地望著我,過得片刻忙問我如何。我如實說了效果。他大鬆口氣,滿面輕鬆道:「如此甚好,不枉我……」話至此,呵呵乾笑幾聲,岔了開去,又與我閒聊遊歷見聞等事。許是疲累未複,他不多時便告辭離去。
當晚靜下心來,我突然想起白日裏忽略之事。洛穹說此物生長於西域,既如此,為何千里迢迢運來,到得今日還能如剛采下般新鮮飽滿?
第二日,我正為幾株花草澆水,洛穹再次登門。許是休息充足,今日神采奕奕,更顯風流無匹。引得金盞又是一陣臉紅心慌。
我正待依賓客之禮引他至廳堂上座奉茶。他手持摺扇輕輕一擺,指了我面前幾株花道:「鳳仙花?」
我點頭道:「正是。這幾株皆是去年自山中移來此地,小女子學識淺薄,不善伺弄名貴花草,便擇了些容易成活的來養。」
他點點頭,目光卻未離其中一株鳳仙花。
我歎氣道:「這株紫鳳仙不知何故,同樣伺候著,其他幾株早開了,只這株至今未開,苞也無一個。」
洛穹望著那未開花的紫鳳仙鳳眸微眯,聽我說完,轉頭對我自信一笑:「在下有法子讓它開花。」
我疑惑道:「洛公子有何法子?」
洛穹故作神秘道:「這個……在下自有辦法。不僅能讓它開花,還能讓它明日便開。」
雖見他如此篤定,我依舊不信。洛穹但笑不語,只伸手輕撫紫鳳仙的花枝,那花枝似微微抖動了一下,細觀卻又不見異常。
次日清晨,我推門而出,卻見院中那株紫鳳仙果真一夜結苞,更有幾朵含苞待放。我瞠目結舌,只覺不可思議。
洛穹來時,紫鳳仙已盛開數朵。他看到這番情景道:「所謂不可思議之事,只因從未見過便覺異常,若見得多了,也就平常了。」
金盞得知此事,對他更是仰慕,每逢他來,倍添殷勤。
而我總覺此事透著怪異,可怪在何處,卻又說不出來。況且,我對洛穹始終有一種親切之感,令我不願去猜忌他。或許事有湊巧,洛穹已瞧出那紫鳳仙即將開花,借勢起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