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精魂引,長生術

自此,洛穹每日均會過來一趟,與我閒談片刻。只是數日後,他又銷聲匿跡了。

我尚自泰然度日,金盞開始時常唉聲歎氣,一日突然紅著臉問我,洛公子何時會再來。

我便笑她小丫頭懷了春。

金盞聽我打趣她,便回嘴道:「金盞怎敢有這份心思,金盞是替小姐擔心。洛公子那樣貌,那風度,金盞可從未見過,那叫什麼人中……龍鳳,是百里,不,萬里挑一的,這麼個優秀的男子對小姐上了心,小姐可要抓住才是。」

我笑道:「小丫頭知道什麼?他何時對我上了心?」

金盞睜大了雙眼道:「小姐,連我都瞧出來了,您還沒瞧出來?洛公子幾次三番來找您辨玉,又請您吃飯,還送您那個稀罕的碧菱,還有那株鳳仙花……」伸手指了那株如今怒放不止的紫鳳仙,「若對您無意,何苦做這些個事。」

我於是思索究竟是我遲鈍了,還是金盞多心了。便聽金盞美滋滋地道:「洛公子若是娶了小姐,我就能天天瞧見洛公子了。」不禁渾身一抖。小丫頭的心思,可真難猜。

在我以為洛穹已離開江州時,他卻于十餘日後再次登門,依舊水藍長衫,手持摺扇。金盞眼中光彩大放。我卻瞧著他手中從未打開過的摺扇甚疑惑,這麼大熱天的,卻是做樣子的麼。

我見他疾步而來,便要起身相迎。他卻拿摺扇輕輕擺了擺道:「你我二人已如此相熟,何必拘泥於這些虛禮。」

我本不喜諸般客套,聽他這樣說,也樂得如此,於是也便隨他去了。

他閑坐片刻,見我專心於店中賬目無意理會他事,便起身到院中顧自看那花花草草,片刻傳來他與金盞輕聲交談,時而夾雜金盞歡快輕笑。

待我理清賬目,起身出房,便見二人在院中相談甚歡。金盞見我到來,紅著臉福了一福,轉身離去。洛穹於百花叢中望見我,旋即彎眸一笑,向我走來。

我上前道:「洛公子今日怎有空來寒舍小坐?」

洛穹道:「前幾日有事外出,昨日剛回,便來看看小姐。」又道,「你我相識已有月餘,仍稱在下洛公子,也太過生分了。在下虛長小姐幾歲,若不嫌棄,喚在下一聲洛大哥可好?」說完又拿一雙鳳眼期盼地望著我。

他的雙眸澄澈如一汪清泉,無一絲妄念,正如他多日來的真誠直率,謙和有度,令人生不出一絲褻瀆,加上那本能的親切感,我便從善如流喚了他一聲「洛大哥」。

洛穹聽後喜不自勝,那清泉般的雙眸霎時燦若星辰,道:「既然你喚了我一聲大哥,以後我便當你是我的小妹了。我喚你……彤兒,可好?」

我欣然點頭。

洛穹道:「彤兒,大哥游走四方,一直獨來獨往,今日能得你這個妹妹,真的很開心。……大哥總該給你個見面禮。我知你不願收貴重之物,這只玉鐲尚能拿得出手,切莫推辭。」說罷,不知從何處摸出一隻碧玉鐲,揚言要幫我戴上。

我看那玉鐲碧綠瑩亮,像是古物,卻看不出是何來歷,見他如此高興,也便順了他的意。

洛穹望著我手上那只碧玉鐲,開心得雙眼閃閃發亮。

只是金盞得知此事後十分幽怨,一個勁地念叨:「怎麼會這樣?好好的未來夫人,怎就成了妹妹。」我聽了便追著她作勢要打。

自此,洛穹隔三差五便會來一趟,每次總會小坐片刻,或與我們聊一些輕鬆逗趣之事,每每惹得金盞咯咯發笑;或幫我們做些女子力所不及之事,全不顧一身潔淨的水藍長衫染上污穢。因為洛穹的出現,我的心情日漸好轉,這才發覺,原來當日離開顧府後從未真正開心。

有時,我會留他與我們一道用飯。他總是微笑著欣然接受。慢慢熟稔起來,他便喜歡往我碗裏夾菜,而每次夾的總是我愛吃之菜。我驚歎於他的細心。他還喜歡在我未留意時望著我微笑,目光溫柔而寵溺,然我有幾次發現那目光中一閃而過的鬱鬱。

洛穹依舊會隔段時間便消失一陣子,我從未問他去做何事。每個人都有無法言述之事,正如我的——不老身。

儘管日子溫馨而恬靜,我內心深處卻始終有一處隱憂,我的不老之身,會否再次令我失去這難得的親情。

轉眼夏去秋來,我離開顧府已兩年了。望著滿地黃葉,我與金盞商量著趕在冬季來臨之前,再去廬山一趟。正巧洛穹前來,便也順勢拉上了他。

次日清晨,三人出發前往廬山。時已深秋,山中有些蕭索。偶見一片楓樹紅葉連天,便會欣喜非常。山中鳥雀繁多,一路吱吱喳喳,雖無甚人煙,倒也頗熱鬧。洛穹興致高昂,時而仿那鳥聲婉轉一啼,林中便會響起一片應和。洛穹笑著回頭與我們道:「雀兒們是出來覓食了。」

三人一路談笑上山。接近午時,眾人爬至一處瀑布下,頗覺疲累,便決定在此歇息,順便午飯。

佈置完畢,洛穹說去取些水,便提了水囊朝瀑布走去。金盞坐不住,跑去采果子。

我望著那洶湧的飛瀑和洛穹遠去的身影,閑坐片刻,依稀聞得一陣桂花香,不禁使勁一嗅,卻是更為明顯。我來了興致,站起身舉目四眺,然而入目一片密密的黃葉,又哪里瞧得見。於是我又嗅了嗅,循著香味傳來的方向搜索而去。不知走出多遠,香味漸濃,我抬目一望,見不遠處一棵野生丹桂正開得繁盛。我欣喜上前,采了一些丹桂花,用手帕細細包了,想著回去制桂花茶。

正待往回走,卻聽遠處傳來洛穹和金盞隱隱呼喚聲,應是回來發現我不見了在尋我。我一時頑童心起,循那聲音往前小跑幾步,待能依稀看到人影,便躡手躡腳躲在一棵樹後看他二人反應。

他們又尋了一陣,往這邊走近了些。我見洛穹與金盞說了什麼,金盞便往另一處尋去。洛穹轉過身來,臉上是深切的恐懼與焦慮。我從未見他如此神情,一時心下不忍,正待上前。然而下一刻,我雙目圓睜,再無法動彈。

只見洛穹雙手前伸,做了個奇怪的手勢,接著右手往額前一指,那額前便冒出一縷青色物事,如煙似霧,在他指尖盤旋,片刻後,那青煙直沖我方向飛來。我大驚,後退幾步跌坐在地,卻見那青煙到了我身前,在我左腕間盤旋不去。

我顫抖著拉開袖口,那左腕上戴的,是洛穹送我的碧玉鐲。我呆怔當地。那青煙盤旋片刻,飛了回去。我穩住心神,緩緩抬頭,入眼是一襲水藍色長衫,和一雙震驚與不知所措的鳳眸。

「彤兒。」洛穹試圖來拉我。

「不要過來!」我大叫,猛往後退,揮手間懷中的手帕倏然落下,丹桂花撒了一地。

我清晰地看到洛穹渾身劇震,目現痛楚之色。頓時又有些後悔,洛穹從未害過我,他一直都對我那麼好,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但眼前的事太不可思議,我必須弄明白。

我扶著樹爬起身,看著他的眼睛道:「洛大哥,那青煙,是何物?」

洛穹閉上雙眸,再睜開時已一片清明:「那是我的一縷精魂。」

我努力穩住嗓音:「什麼是……精魂?」

洛穹道:「彤兒,那是道家之術。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你莫害怕。」

我靜了靜,道:「這只碧玉鐲,怎麼回事?」

洛穹道:「那玉鐲中有我的一縷精血,精血與精魂互相吸引,你戴了玉鐲,無論去到哪里,我都能找到。……我只是不想再……不想弄丟了你……」

我道:「我在這裏啊,哪里也沒去。」

洛穹抬頭看我,神情有些激動:「我剛才找不到你,我以為……把你弄丟……我心中害怕,便使了那法術,沒想到,嚇到了你。」

我道:「洛大哥,你說那是道家之術?你究竟是誰?」

洛穹深深望著我,目光微帶痛色:「我本名便是洛穹,從不曾欺瞞與你。我曾習過道家之術,是以會一些粗淺的術法,之前未告訴你,是怕你害怕。不想如今卻……」

我搖頭道:「洛大哥,你不會害我的對不對?」

洛穹訝道:「大哥怎會害你……」

我道:「你給我吃的碧菱,是何物?」

洛穹目光一閃。

我繼續道:「你說碧菱產自西域,為何到我手中還未枯敗?」

洛穹道:「那碧菱有固本培元之效,你元氣匱乏,有體虛之症,像是曾經受過大創,我便想用碧菱替你彌補虧損。之所以千里迢迢運來還未枯敗,是因我用了隔空搬物之術,從西域一日運達。」

我道:「你是如何知曉我元氣匱乏?」那日之前,他可有近過我身?

他道:「那日在倚月居,我扶你之時,無意間發現的。」原來是我那次飲瑩雪至醉。

我道:「那紫鳳仙開花,是怎麼沒事?」

洛穹沉默片刻道:「那是我使了障眼法。我只是想,那紫鳳仙開了花,你便會開心……我從未想過要害你,彤兒,你信洛大哥好不好?」

我點頭道:「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洛穹雙目重現光彩,抓了我雙臂道:「彤兒,你信我?你終於信我了?」

我輕聲道:「洛大哥,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的好,我都看在眼裏,又怎會不知?我只是,一時無法接受,這世上,竟真有此等神奇之事……」我突然想到我的不老身,又猛然看向洛穹,「洛大哥,那道家當真有駐顏之術?」

洛穹許是注意到自己失態,鬆了手臂,聽到我問話,點了點頭。

我道:「那,你可有學過?」

洛穹又看看我,道:「未曾學過。」見我目露失望,疑道:「你問這作甚?」

我道:「那駐顏術,是否可令人長生不老,容顏不改?」

洛穹道:「依你所言,那不是駐顏術,應是長生之術。」

我道:「那你可有學過那長生之術?」

洛穹看了看我,猶豫片刻道:「算是……學過吧。」

我心臟猛跳:「你學過?你何時學的?」

洛穹想了想道:「太久了記不清了。」

我緊張道:「多久?」

洛穹卻只是望著我,片刻後終於吐出四個字:「幾百年前。」

「幾百年前?」我猛地抱住他雙臂道,「洛大哥,你以前可曾見過我?」

洛穹愕然道:「你說什麼?」

我激動道:「我好像,可能,也學過那長生之術,可我記不得了。……我只知自己活了很久,卻記不起自己是誰。」說到後來,便不自覺神色黯然。

洛穹道:「彤兒,你是說,你知你自己活了很久?那活了多久?」

我搖頭道:「我不知,或許一百年,或許兩百年,我記不得了。」

洛穹道:「你帶面紗,便是不願別人瞧見這不變的容貌?」

我點頭道:「我初次見你便覺親切,你說你也學過長生之術,我便想興許我們曾經見過。若是這樣,說不定我便能知曉我是誰。」

洛穹驚訝道:「你對我有親切之感?」

我點頭。洛穹看著我欲言又止。

「可我記不得了。」我繼續道,「這幾百年來,我一直是一個人,便如一縷孤魂野鬼在世間遊蕩。那日子太可怕,我真的不想再過。若是往後依舊如此,我寧可死了乾淨。」

許是我淒涼的話語令他惻隱,他輕輕擁住我,聲音溫柔似水:「彤兒,你莫怕。以後洛大哥都陪在你身邊,便是再過個百年、千年,我也在你身邊,哪里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