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盞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洛穹說,他與我說話時設了結界,金盞什麼都不會聽見,我便放了心。
沒想到世上竟真有此等玄妙之事,洛穹的法術顛覆了我原先對這世間的看法。難道凡世之外,真有道家所言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真有仙凡妖鬼之別?那麼,我又是來自何處?我是誰?
此事以後,我在洛穹面前卸下了面紗,我已不需在他面前掩蓋真相。因我對那道家之術的好奇,洛穹便時常在無人時耍個無傷大雅的小法術引我開心。有時,我會問他為何對我這般好。洛穹便彎著眉眼說:「因為你是我的妹妹。」我想,那漫長的歲月,或許洛穹也感到寂寞,想找個人陪吧。我不敢問他是否真的會陪我千年甚至萬年,那實在是一句太沉重的諾言,便當他那日那句話是哄我的吧。
我想,或許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初秋的一日,細雨霏霏,頗有些寒意。來到江州已是第三年,我蜷在家中隨意翻一本志怪。正看得興起,忽聽宅門輕叩,金盞跑去開門,依稀聽她與一人對答。
不是洛穹?這天氣還有人要辨玉?我放下書,起身理了理衣裳,戴上面紗出門。
迎面而來的是金盞與店中的一個夥計,身後尚跟了二人。其中一人白衣玉冠,面貌清俊。我登時呆住了。那樣貌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竟是顧彥卿,我全心照顧了將近十八年,滿心惦念了將近三年的少爺。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他。
顧彥卿快步上前,抓住我手臂,力量大得幾乎要掐入我的皮肉:「蘭兒,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定是你!」
「少爺,真是您嗎?我莫不是在做夢。」我抬頭望他,伸手扶上他的臉龐。
「蘭兒,是我……」顧彥卿眼中跳動著點點星芒。
多年不見,他已至弱冠,青澀盡退,容貌愈發顯得成熟,身姿也愈發高大挺拔,盡顯文人的儒雅俊秀,卻又較一般的文人多了一絲英氣。他的瞳仁中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睫毛依舊纖長濃密,膚色依舊白皙如玉。只是為何瘦了許多,還滿是風霜之色?
「小姐,這位公子急著找您辨玉,一刻都等不了,我沒法子,就將他帶了來。」那店中夥計連聲解釋。我點了點頭,著他先回店中。金盞識趣地跑去煮茶。
我望著他被雨打濕的衣衫,將他領進屋。他身後的小廝收起幾無所用的油紙傘,也跟了進來。望著眼前的顧彥卿,我恍如做夢,在顧府相伴的點點滴滴隨之撲面而來。
顧彥卿拉著我不肯鬆手,看著我卸下面紗,竟是笑了,笑容燦爛地晃花人眼:「蘭兒,我就知是你,我就知你未嫁人。」看出這點卻不難,我一直梳著未婚髮髻,只是他突然冒出這一句,卻有些怪異。
我道:「少爺,您怎來了此處?這些年過得可好?」
「蘭兒,你不知,我尋了你快三年……近日聽聞江州有位奇女子,辨玉奇准,便跑來一看。不想竟真的是你……」話至此,竟是激動地無法繼續。
「你尋了我快三年?」我離開顧府也不到三年,我很是吃驚。
他點點頭又問我:「當初為何不等我回來?我叫你等我回來的!」
我低頭不語。腦中迴響他去州試前的那句話:「蘭兒,一定要等我回來。」然而,我怎能等得到。
「如今尋到了你,便跟我回去吧。」他的目光中是濃濃的期盼。
我搖搖頭:「蘭兒回不去了。」
「為何?」他目光一凜,「是我家人?」
我不說話。
他眼中有傷痛:「她明明答應過我的……」
他在說什麼?我道:「蘭兒不可能在顧家呆一輩子,終是要離開的。」
他突然大聲道:「可我不要你走。」
我吃驚看他。
他躊躇片刻道:「你若不喜歡回去,不回也罷。你喜歡在這裏,我便陪你在這裏。」
我有些著慌:「少爺,蘭兒只是個下人,受不得你如此。」
他急道:「我從未當你是下人。我一直當你是……當你是……」他當我是什麼?親人嗎?
「少爺,莫忘了您是顧家的大少爺。老爺夫人對您殷殷期盼,您怎可如此任性,您還是……」
「你要趕我走?」顧彥卿盯著我,一瞬不瞬。
我心裏一慌:「我怎會趕您走。」
「那我便要留在這裏。」顧彥卿說得斬釘截鐵。
「您這兩年多來,應是已成家立業了吧?您如此棄家不顧……」話雖如此,為何我卻心中苦澀?
「誰說我成家了?誰說我立業了?我……那年你走後,我便未繼續參加科舉,我一直在尋你。」
「您說什麼?」我感到難以置信。夫人的殷殷期盼,竟未實現。
「我對他們說,尋不到你便不參加科舉,他們無法,便放我出來了。」顧彥卿笑得輕鬆,然我知道,事實肯定不那麼簡單,「既然你不願回去,我留下來陪你便是。」說完,他對剛進門的金盞道:「哪兒有空房,幫我收拾一間,我要住在這裏。」
「大少爺……」小廝在一旁欲言又止。
顧彥卿恍然大悟:「哦,幫他也收拾一間。」
我無奈,命金盞騰了兩間空房給這二位爺。
「蘭兒,你這幾年過得可好?」顧彥卿仍拉了我不放手。
我此時方意識到我二人竟一直站著,遂拉他坐下,與他簡單說了這幾年狀況。聽我說到離府後漂泊無定,他雙眉緊皺,滿臉緊張與自責;聽我說玉石鋪開得風生水起,他雙眼閃亮,聽得興致盎然。
等我說完,他猶豫了半天問道:「你,可有見過衛寒?」
「衛大哥?」我搖了搖頭,「他不是在顧府嗎?如今應已回了軍中吧。怎麼了?」
他高興道:「你沒見過他?」
我依舊搖頭,不解看他。
他扭頭,有些不自然:「沒什麼……他在你走後不辭而別,我以為,他與你在一處。」
「衛大哥一向少言寡語,興許是直接回去任職了吧。」我猜測道,然心底卻有些不安。
我見他滿臉疲憊,硬推了他去休息。我認得那小廝正是當年陪顧彥卿去趕考的家丁顧全,當晚偷偷拉了他來詢問這幾年的情況。顧全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我再三保證不會對顧彥卿講,又好話歹話說了一堆。他才一五一十將他所知向我道來。
原來當年顧彥卿回來不見了我,便即去詢問顧夫人,顧夫人稱我心有所屬,已將我許配他人遠嫁他方,卻不肯告訴顧彥卿將我嫁給何人。恰逢來人稟報衛寒離去,顧彥卿當即外出四處尋我,更是冒雨不歸,染了風寒,一病數十日。他當年通過了州試,顧老爺要他赴京參加第二年的省試,顧彥卿卻聲稱尋不到我便不求功名。顧老爺氣得罰他在祠堂跪了三日三夜,顧夫人心疼得淚水連連。然他心意不改,顧老爺無奈之下只得放他外出尋我,限時三年,屆時無論是否尋到均需遵從父命應考娶妻。這幾年他為了尋我,走南闖北吃了不少苦頭。
我聽得暗暗心驚更是心疼。他竟受了這麼多苦,他怎的如此死心眼。他這般作為,卻叫我于心何安?
第二日清晨,我去喚他用早膳,開門見他衣衫不整坐在房中。我上前替他理好裏外衣襟,問他怎穿成這樣。
他抱怨道:「還不是因為蘭兒你不在我身邊,沒人替我穿衣,沒人替我沐浴,也沒人為我剔魚刺。我都三年沒吃魚了。」
我聽得甚是心疼:「蘭兒走後,沒人接替我麼?」
顧彥卿皺起秀氣的眉毛:「你知我不慣他人伺候。」聽了這話,我心中竟有微微竊喜,不禁又對自己不堪的心緒甚是懊惱。
我終歸不忍心,望著他清瘦的面龐道:「若無事,便多住幾日吧。」
我轉身出門,沒看到顧彥卿狡黠的目光一閃即逝。
早膳時,我替他盛了滿滿一碗粥放至面前,又揀了些他愛吃的小菜夾在碟中。他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又叫我幫他添了一碗。
待至午膳,我特意叫金盞做了一道清蒸魚,替他細細剔了魚刺,放入碗中。顧彥卿吃得眼睛閃閃發亮,一盤魚一點也不剩。
到了晚膳,我又替他舀湯,盛飯,蘸醬,夾菜,簡直無微不至。
我每日變著法地叫金盞做各種他愛吃的菜,親自伺候他吃下,唯恐他吃得不夠多,不夠好。
金盞實在看不下去,便向我抱怨:「小姐,您這樣也太寵著他了。您又不是他的丫鬟。」
金盞說的對,我已不是他的丫鬟了。是我太寵他了嗎?可我就是見不得他受半點委屈。知他這些年受了那麼多的苦,見他變得如此清瘦憔悴,聽他抱怨說未曾好好用膳沐浴,我的心便糾得陣陣發疼,只想為他多做一些,以彌補他這些年一二。
金盞不知,這些只是她見到之處。每日早起晚歇,我還會親自替他洗漱更衣,燃點熏香,直至他臥床就寢,看他帶著笑意閉上雙眼。依稀仿佛回到了我在顧府照顧他的那些歲月。
一日清晨,我正替他整理衣衫,他忽道:「蘭兒,你如今已不是顧府的下人,以後莫叫我少爺了,便叫我的名字吧。」
「少爺,您……」
「也不要對我用‘您’這個字,我不喜歡。」他用一雙大眼睛望著我,目光幽幽。
我想了想,覺得顧彥卿的話也有理,然多年的習慣哪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得了的。我點點頭,生澀地喊了他一聲「彥卿」,一時間,只覺比那聲「少爺」更為親切而暖人心。
顧彥卿霎時眸光璀璨,唇角高高翹起。
到了晚間就寢時,我替他掖了被角,正要離去,他卻拉住我胳膊。我回頭見他雙眼大睜,哪有絲毫睡意。
他望著我道:「蘭兒,我睡不著,再陪我會兒。」我只得任他拉了,坐在床沿。
他道:「給我唱首曲子吧,說不定我便有睡意了。」
我撲哧笑道:「怎這麼大了,還跟小孩一般。」
他道:「我想聽你唱曲,我從未聽你唱過。」他小時,我向來是用藏書閣瞧來的故事哄他入睡,卻是從不懂唱什麼安眠曲。
這些年在外,倒是聽過不少曲子。我想起那鄱陽湖上的晚歌,便道:「那蘭兒便給你唱一首吧。唱得不好,莫要笑話我。」
我輕輕唱吟: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
船小難開紅鬥帳,無計向,合歡影裏空惆賬。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秋江上;
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寂靜的深夜中,歌聲悠悠回蕩。顧彥卿眉眼彎彎望著我,偶爾一眨眼,帶起長睫輕顫。
我唱畢道:「睡吧,我也該回去了。」
他仍未鬆手:「我還是睡不著。」
我看他,他續道:「蘭兒,親我一下吧,就親一下額頭,我便能睡著了。」說罷眼巴巴望定我,頗有些可憐之狀。
他的雙眸中墨色濃重,墨色深處似隱約跳動著一簇莫名的火焰。我不由得傾身上前,在他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是時,晚風輕撫,萬籟俱寂,燭火映照下,顧彥卿清俊的面龐泛出一抹暈紅,我想我定是受了這氣氛的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