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郎有情,妾何意

幾日來,在我精心照顧他之余,顧彥卿也總是緊緊粘著我,我去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我去店中巡視辨玉,他跟去一旁觀摩;我去街上採購物事,他替我掏錢攬物。我總覺著,就連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我身上,從未離開。

洛穹來時,天氣晴好,我正端了把椅子坐在秋日繁花前,替顧彥卿剝桔子。

洛穹悠然走到我們跟前:「彤兒,聽說家中來了客人。可是這位公子?」

「洛大哥!」我抬頭見他,驚喚出聲。

顧彥卿聞言倏然看向洛穹,目光戒備。

我自顧欣喜起身,向他介紹顧彥卿,又對顧彥卿道:「這是洛穹洛大哥。」

「洛大哥?蘭兒何時又多了個大哥?」

我有些尷尬,不解顧彥卿對洛穹的敵意。

洛穹也不追究,微微一笑道:「顧公子,在下曾聽彤兒多次提起你,如今一見,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虛傳。」

顧彥卿神色稍緩,道:「洛公子過獎,洛公子才是神采風流,當世罕見。」我怎覺得他話中有些諷意。

三人閒談片刻,我留洛穹晚飯,洛穹卻之不恭,顧彥卿沉默不語。

晚膳時,我照舊替顧彥卿盛湯夾菜,見他唇角微勾,似乎心情尚好。洛穹夾了一筷藕片到我碗中道:「多吃些蓮藕,滋陰益血。」顧彥卿臉色微變。

過得片刻,突見我碗中多了幾片菠菜。我沿著那雙筷子直望到顧彥卿,這尚是他首次為我夾菜,感動之餘也不免有些不明所以。

只聽他低頭悶聲道:「美容養顏,多吃些。」

我從善如流地吃了。

洛穹道:「顧公子可知在下與彤兒如何相識?」

顧彥卿抬頭看他。

洛穹繼續道:「那年,在下來到江州,聽聞江州有位女子精通辨玉之術,一時心下好奇,便尋她為在下辨玉……」洛穹將以往之事娓娓道來,獨獨漏了我認他做大哥,以及廬山上施法那兩段往事,「……到得如今,已是一年有餘。我二人甚感親厚,在下更答應過她,要一直陪伴與她。」洛穹提這作甚?

顧彥卿停箸不語,眼瞼低垂,長睫掩蓋下看不清神色,半晌道:「我與她自小便相識了。」

洛穹道:「哦?不過聽說彤兒早已離開顧府。」

顧彥卿不說話。

我覺氣氛甚怪異,便說了些家常之事轉移話題。

閒談片刻,洛穹道:「彤兒,明日便是中元節,城中應當頗熱鬧,可要出去走走?」

我點頭道:「出去走走也好,在家中也無事。」

顧彥卿立即介面道:「我也去。」我並不奇怪,這幾日他向來是跟緊我的。

次日三人到得街上,便見處處張燈結綵,更有人家祭壇酬神,搭起戲臺,果然熱鬧非凡。

看了一陣,又聽了會兒戲,夜幕降臨,各處彩燈映照,一片燈火輝煌。洛穹道:「彤兒可知此時最壯觀的景致在何處?」

我想了想,抬頭道:「你是說長江上放河燈?」

「正是,」洛穹道,「中原百姓每年今日都會點燃紙燈放置於江河之中以超度亡靈,現下正是時候,我們不去看看?」

我自是欣然同意,三人遂一同往長江而去。

到時,江邊已是人山人海。我們尋到一處空隙擠到前頭,便見寬大的江面上星火點點,一盞盞彩燈順水而下,蜿蜒千里,蔚為壯觀。

我正看得興起,突覺有人輕輕抓住我的手。我回頭一看,見是顧彥卿,也沒多想,緊了緊相握的手,繼續看那江上的景致。

有位老婦人在我身旁不遠處放下一盞河燈,口中念念有詞,我見那燈上有字,一時好奇,便想鬆手過去一探究竟。

正在此時,人潮湧動起來,不停有人擠向這邊。顧彥卿緊緊拽住我不鬆手,然而三人還是被沖散,我只覺手臂被拉扯擠壓地生疼。突然一下猛烈的推擠,我直被撞出人群,往前倒去。拽住我的手狠狠一拉,將我拉進一個懷抱,緊緊抱住。他抱得那樣用力,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肌肉的紋理和他穩健有力的心跳。

「彥卿……」我抬頭喚他。

「有我在,沒事。」他低頭輕語,呼吸輕輕擦過我的面頰。

人流還在湧動,我被他牢牢圈在懷中,望著熙攘的人群,感到一陣恍惚。

過不久,眼前水藍色一閃,卻是洛穹已擠回到了我們身邊,隨意地望瞭望我們,回頭看那江上燈火,默不作聲。

江上河燈綿延不絕,映著天上星辰,滿江燭火星光晃花了我的眼。

是夜回到宅中,洛穹小坐片刻便要離去,我將他送至門口。

他回身看著我,問道:「那位顧公子,可是已來了有段日子?」

我點點頭。

他又問道:「你可知他何時回去?」

我搖搖頭。

他沉默片刻,道:「大哥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我道:「洛大哥有話,但說無妨。」

他道:「那位顧公子,不宜久留。他畢竟只是普通人。」

我道:「他早知我與常人不同,可從未將我當成異類。」

他躊躇片刻道:「並非如此簡單,你可知他對你有情?」

我順口道:「我在顧府照顧了他十七年多,他將我當做親人,也無甚奇怪。」

洛穹看了看我,神色複雜,又道:「他既是顧家的大少爺,自有重責在身,你可知他滯留在此,會有何後果?況且,當初就是因他家人不容你,你才……」

我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他終是要回去的,他家人要他今年應考,他留不了多久了。」

洛穹鬆了口氣,點頭道:「如此甚好。」

我道:「等他此次回去,恐怕此生再難見到了,我只是想,這段時間可以好好待他。」

洛穹驚詫看我:「你對他……」

我疑惑看他。

他沒說下去,突然眸光一閃,喚了我一聲:「彤兒。」未及我反應過來,便伸出雙臂將我擁住。

我大驚,正要輕呼出口,他卻又放開我,輕鬆笑道:「我回去了,你早些歇著吧。」說罷轉身出門。

我關上門回轉身,沒走出幾步,卻見角落中一襲白衣靜靜佇立。心下頓時「咯噔一聲」,方才的話,莫不是全被他聽見了。

然而夜色太濃重,我只覺顧彥卿眸光明滅不定,辨不分明。

我拋開思緒,上前道:「彥卿,天寒露重的,你怎出來了?回去吧。」

我正欲抬步回房,顧彥卿一把拉住我胳膊,嗓音低沉,似在隱忍:「那個洛穹,究竟是誰?」

我道:「洛穹便是洛穹,我認識的洛大哥,還能是誰?」

「他是誰?」顧彥卿又問,聲音大了些。

莫不是他得知了洛穹的異常?我坦白道:「他……與我一樣。」

顧彥卿猛然看我:「你是說,他也……」他也容顏不老。

我看著他,點點頭。

顧彥卿垂下眼瞼,放開手道:「蘭兒,你與他會一直在一起?」

我道:「我不知道,也許吧。」

顧彥卿道:「是因為你們是同一種人,還是因為你,你對他有情?」

我暗忖我將洛穹當做大哥,自是有情的,遂道:「兩者皆有。」

顧彥卿渾身一僵。

我道:「彥卿,先回去吧,夜深了外頭冷。」

他抬頭看我,不知何故,眼睛有些發紅。我心裏狠狠一顫。

他輕輕問道:「你對我,也是有情的,對不對?」

我奇怪看他:「彥卿,我自小看著你長大,伺候了你這麼多年,又怎會無情?」

「我說的不是這種情,」他急道,「蘭兒,你還是不懂。」

不是這種情?不是親情?那是哪種情?二十年來我頭一次體味出一絲不同尋常。

顧彥卿繼續道:「當年,我極力將你留在身邊,可惜我一時不察,竟累你離家遠走。我尋了你三年,一直希望渺茫,你可知我那日再見到你有多高興?我簡直不敢相信,總怕這是幻夢一場。我日日跟著你,看著你,一步不敢離,就怕一轉身你又會離去,就像當年一樣消失無蹤。我總以為只要給你時間,你慢慢就會瞭解我的心意,也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可你還是不懂。」

他的心意?我心中一跳,腦海中響起洛穹的那句話:「你可知他對你有情?」

「我總以為自己還能等,可如今見他對你……我不想再忍。」顧彥卿毅然抬眸望進我的雙眼,「蘭兒,你可知我從不想你做我的婢女,也不想你只做我的親人,我想此生都能得你相伴不分離,我想你知我身,知我心,我想你與我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比肩紅塵。如今,你可知我對你的心意?」

他赤紅的雙眸中溢出濃濃的眷戀與情意。我如何還能不知,如何還能不懂?我震驚萬分,不覺後退幾步,惶然無措。我親身伺候了十七年餘,操心了十七年餘的人,我一直以為他對我的依戀親近只是親情,親情而已,原來全不是,原來一直是我自以為是。

「少爺……」

「不要叫我少爺!」他沖我低吼,逼近幾步。

我一抖,道:「彥卿,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少爺,甚至當你如親人一般,我從未想過……」

「你只是不知。」他急道,「可我知,你對我有情。」

我看著他:「彥卿,你弄錯了。」

「我沒弄錯。」他叫道,「你對我有情。否則,你為何肯親我?為何肯與我攜手?甚至……容我抱你。」

「那是因當時……」

「那‘卿玉閣’呢?你的玉石鋪為何取此名?為何其中有我的名字?」

我一怔。為何?我從未深思。卿玉閣,卿玉閣,我那時腦海中直接閃現的便是這個名字,難道還有緣故?

「如今,你還敢說你對我無意?」顧彥卿定定望著我,眸光如炬。

我努力平復心緒,略一思索,道:「彥卿,不管怎樣,莫忘了你是顧家的大少爺,老爺夫人不會容許你與我有何牽扯。」

「這些不需你擔心,我自會解決。」顧彥卿的情緒似乎也緩和了些。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蘭兒,方才是我衝動了,對不起!我不想逼你,你且好好想想,何時想明白了,再答復我。」

我不語。

「回去吧,外頭冷。」他輕輕笑了笑,可我怎覺得他笑得好難看。

洛穹再來時,便即發現了我們的異常。我經不住他的再三詢問,紅著臉道:「洛大哥,你說對了,他真對我有情。」

洛穹看著我,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總算明白了。」他問我:「那你打算如何?」

我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我不想他繼續這無望的念頭。」

洛穹鬆口氣道:「若是如此,大哥可幫你。」

我抬頭看他……然而,我絕對想不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