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穹尋顧彥卿私下談了一番,我不知他們談了什麼,只知顧彥卿再見我時,情緒似乎還穩定,神色卻暗淡無光。
當晚就寢前,顧彥卿問我:「蘭兒,洛穹說的可是真的?」
我目露詢問之色。
他道:「洛穹說,你與他……可是真的?」洛穹說我與他什麼?但既然是洛穹說的,我自然點頭。
他瞬間眼現痛楚之色,神采盡失,猶如一具失去生氣的木偶。片刻後笑了起來,卻笑得異常苦澀:「我知道了,我再不會煩你。明日,我便會離去。」
我詫異萬分。洛穹究竟與他說了什麼。
第二日,顧彥卿果真帶著小廝離開了我的宅院。我清晨起來去見他時,已人去房空。他真的走了?從此再見不到了?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塊。
洛穹突然頻繁來尋我,尋我看書,賞花,下棋,逛街,赴宴,甚至遊河。
我起初十分不解。他望著我道:「你不是要他死心麼?只有如此,方可令他死心。」我倏然明白了洛穹幫我的方式。我最不想傷害的人,最終還是要被我傷害麼?我壓抑著心中隱隱的痛,努力配合他,與他一起做各種事,儘量談笑風生,故作親密。
幾日後,我與洛穹泛舟湖上,天色晴好,水光瀲灩,時有水鳥掠過,漁歌蕩漾。我微撩面紗,端起茶盅,淺酌一口,忽聞得笛聲悠悠,如泣如訴,似在傾訴對戀人的愛慕,又似在緬懷逝去的戀情。我抬頭探出窗外,卻見不遠處一艘小船,船頭一抹白色的身影,持笛而奏,衣袂飄揚間,笛子一端的一件物事亦隨風而動。然我知,那是一隻褪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我退回窗內,笛聲依舊源源傳來,曲調婉轉而幽怨。我假裝若無其事,伸手去取杯子,卻聽那曲調突然一變,一時淒涼無比,我頓時手一抖,茶水浸濕衣衫。
「沒事吧?」洛穹遞給我一方帕子。
我搖搖頭,卻不知自己神色與曲調一樣淒涼。
洛穹歎了口氣道:「回去吧。」遂命船夫調轉船頭駛向岸邊。
到了岸上,卻見茵茵垂柳下白衣玉冠,身影蕭索。他怎的這麼快便上了岸?我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心裏亦說不清是何滋味。
顧彥卿緩緩走到我身前三步開外:「蘭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我不敢抬頭看他。
「在下以為,那日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洛穹開口。
「我要聽蘭兒說話,不是你。」顧彥卿毫不讓步。
三人相對無言,洛穹歎了一聲道:「彤兒,你便親口與他說吧,我在前面等你。」說罷,起步離去。
「我明日便回揚州了。」顧彥卿開口,我心中一震,「我來,是想最後問你一次,你當真心中只有洛穹,沒有我?」
我默了默,點了點頭。
只聽到顧彥卿沉重的呼吸:「蘭兒,看著我說話。」
我深深吸氣,豁出去般抬起頭望向顧彥卿,登時被他的樣子嚇到了。顧彥卿面色蒼白,眼窩深陷,眸中血絲滿布。才幾天而已,他怎成了這副模樣?
顧彥卿道:「我要你看著我回答我,你當真只喜歡洛穹,對我沒有半分情意?」
望著他憔悴的容顏,我的腦中一片淩亂,萬千思緒來回,最終卻只能化作一聲歎息。不管有沒有情意,我與他終究陌路。最不想的傷害也已鑄就,不可前功盡棄。便是再捨不得,也只能如此了。
我理清一團亂麻的思緒,穩了穩心神,看著他道:「彥卿,你不會知道我究竟活了有多久。我的容貌遠不止在顧府那十幾年未變,往後再過百年,千年,興許依舊不會變。我並非不願告訴你原委,而是因我亦不知為何會如此。漫長歲月裏我一直孤身一人,直到進了顧家,遇到了你,才感覺到了親情。我對你諸多親近,是因將你當做親人,卻當真從未有過那種念頭。這個世上,若說有人能與我相伴,那便只有洛穹。這些年來,他對我關懷備至,給予我一直想要的溫暖。他對我有情,我心中,亦有他。」我一氣說完,只覺渾身發抖,袖中緊握的雙拳黏濕一片。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今日卻要由我親手推開,為何世事如此殘忍?然今日一痛若能換來他一世福禔,卻也值得了。
顧彥卿的雙眸起初有一絲驚詫,接著便一分一分地暗下去,面色亦變得愈加蒼白:「我本不敢奢求,只願能與你相守此生數十載。原來,這也不可能麼?真的,只是我自我多情……」他唇角勾了勾,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垂下眼瞼,摸了摸玉笛上的蝴蝶,「看來,你永遠換不來同心結了。」
同心結?我依稀想起數年前的一夜,他低聲呢喃:「除……再替……打……通……結。」我心中一動,他當時說的莫非是:「除非你再替我打個同心結。」原來,他當年已對我生了情愫嗎?他究竟何時起有的這份心思,我卻不得而知了。
「彥卿,你是顧家的大少爺,有顧家長子的重任在身,蟾宮折桂,高官厚祿,如花美眷才是你的歸途。我只會阻礙你。你回去吧,今後,也不要再來了。」說到最後,只覺得一陣胸悶氣窒。
顧彥卿一僵,眸中盡顯痛楚之色:「你真的這麼認為?你真不想再見我?」他默默望著我半晌,我無言以對。他續道:「若真如此,我便遂你的意。此番回去,我會遵從父命應考,成家,再不做他想。」他頓了頓又道,「蘭兒,你可記得還欠我一把蝶戀花的扇子?若哪日你回心轉意,呵……」他似自嘲一笑,道,「如若……便拿那扇子來揚州尋我。」頓了頓,平靜道,「我走了,你,多保重。」話畢,他毅然轉身離去。
扇子?
「蘭兒我繡的帕子沒人要,不擦桌子做甚?」
「誰說沒人要,給我吧,我正缺塊帕子。」
……
「男子帶帕子總歸有些奇怪。您若真想要,等蘭兒繡得順手了,哪天給您繡個扇面,裱成絲綢扇子可好?」
「如此甚好。要蝶戀花的。」
「嗯,就蝶戀花的。」
……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眼前漸漸模糊。胸口似堵了什麼,無法紓解。
「彤兒,」洛穹走近,輕輕擁了我的肩膀,「如此結果,于你於他都是好事,不必傷懷。今後,有大哥陪著你,再不會讓你孤苦難過。」
我聽見洛穹的聲音,微微抬頭,想忍回眼中的濕潤,不想一串晶瑩滑下。呵,竟然已積聚了這麼多了麼,我都不知道。
此後,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樣子,我整日裏依舊養花,讀書,辨玉,與洛穹談天說地,可心中的某處卻越來越空,空得我開始焦躁,惶恐。我設法做各種事情令自己忙得無心他顧,可這種惶恐焦躁卻並未消減半分。
我著金盞買了一大匹絲綢,裁成扇面的樣子,開始繡蝶戀花。繡得不好,便扔了重繡,我繡了扔,扔了繡,整日裏便只埋頭此事。
洛穹見我幾近瘋狂,便歎道:「彤兒,何苦如此?」
我強作一笑道:「這是我欠他的。」
一年後當我終於繡成之時,京中傳來消息,本屆殿試榜眼揚州顧彥卿,殿前受封戶部左侍郎,官拜從三品。我笑了。如此甚好,他終於不負顧家眾人所望,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從此平步青雲,錦繡前程指日可待。我望著手中錦色綢扇上栩栩如生的蝶戀花。如今扇已繡成,他卻永遠都不可能看到了。
第二年春。
「小姐,昨日剛進了一批玉石,還是原來的管道。但李伯說,最好您能過去看看,他才放心。」店中的夥計在一旁恭敬道。
我點點頭道:「確是該去的。你稍等。」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跟著夥計到得卿玉閣。李伯將我引進內堂,取出那批玉石讓我辨識。我辨認一番,見無問題,便著李伯分類上櫃。
待走出內堂,正要回去。李伯上前一步喚住我,神色有些奇怪:「小姐……老朽前幾日得了個玉貔貅。小姐能否幫我一辨?」
我自然應允,接過那貔貅細細分辨。
此時,店中走進兩位婦人,皆是錦衣羅裙,富家打扮。那二人邊賞玉邊輕聲閒聊。
「你聽說去年那位榜眼郎了嗎?」
「你是說揚州顧家的大少爺顧彥卿?」我手一抖,不由自主地凝神細聽,「據說不僅才學卓著,那相貌更是上屆進士中的佼佼者,引得京城無數閨秀芳心大動。」
「可不是,他母親林月嬌當年可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兒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據說他拒絕了所有上門的親事,今年已二十有二了,仍舊未娶,實在可惜。」
「那是以前,你沒聽說嗎,那顧左侍郎下月便要成親了……」
「啪!」一記刺耳響聲打斷了二人的話。店中眾人皆驚,噤聲向我望來。我撿起摔斷了一條腿的貔貅,呵呵乾笑道,「不好意思,你們繼續,繼續!」這次手抖得似乎有些過了。
「剛剛說到哪了?哦對,據說顧左侍郎的未婚妻是汴京城紀家的二千金,他對他那未婚妻是一見傾心,當即定了終身……」
我望著斷腿的貔貅怔怔發呆,那二位婦人繼續攀談,我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顧彥卿要成親了,他終於要成親了。這是好事啊,是我一直希望的,不是麼?
「小姐,你沒事吧?」李伯在旁小心翼翼問我。
我抬頭強笑道:「我能有何事?只是不小心手滑,摔壞了你的玉貔貅。真是對不住!」
李伯看著我眼神怪異,不知是在惋惜他的玉貔貅還是在驚訝我從未有過的失手。他連連擺手說無礙,我卻堅持依原價三倍賠償。
李伯搖搖頭歎了口氣道:「若真要賠償,便依原價吧,莫要折煞老朽了!」
我當即撥了銀兩給他,又著店中夥計替我去左近的富春樓買三壇湘水一渡。那是江州城出了名的陳釀,一壇便足以令人爛醉如泥。
夥計呆呆看著我,有些難以置信。
我笑道:「今日得聞一樁喜事,該當慶賀一番。」他唯唯諾諾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