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穹來時,皓月當空,我在院中置了桌椅佳餚,剛剛拍開一壇湘水一渡。
「彤兒,今日怎想到飲酒了?」他微微皺眉,在我身邊坐下。
我高聲應道:「今日聽聞一樁好事,正準備慶賀一番。你來得可巧,陪我一起喝。」我遞過一隻瑩白瓷杯,替他斟滿,又替自己斟滿。
「什麼好事,竟讓你如此有興致?」
我手下一停,笑著抬頭道:「彥卿下月便要成親了,你說是不是好事?該好好慶祝一番才是。」說著,舉起酒杯與他的碰了碰,仰頭便往口中倒。烈酒入喉,灼身焚心,我忍不住嗆咳起來。
他輕拍我的背,看著我眸光微動,我以為他要勸阻我,不想他柔聲道:「確實該慶賀,卻也要慢點喝。」
我止住嗆咳,沖他一笑,又替自己斟滿。我笑著連喝三大杯,洛穹始終神情淡淡,淺酌慢飲,卻不發話。
「洛大哥,他功成名就,又尋得美眷相伴,我盼了這麼久,如今終於盼到了。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一杯又一杯,我不停地往口中灌酒,仿佛只有如此方能詮釋我的快樂。我從未喝過這麼多酒,想不到自己酒量如此了得。
我越喝神智卻越發清醒,甚至清醒地感受到了快樂背後的隱忍,絕望,和難言的酸楚。心亦突兀地鈍痛起來。
我抬頭望向洛穹:「我應當高興的,應當為他開心,可是我這裏……」我指著自己的心,「這裏怎麼這麼痛?」我不知掛在自己臉上的是否依舊可稱為笑容。
洛穹看著我,眸光深邃,似看我,又似透過我看向無盡歲月。
「為什麼我這裏會這麼痛?」我一拳一拳砸向自己的胸口,「你說為什麼……為什麼……」我抓住洛穹的衣襟,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洛大哥你告訴我,為什麼?」
「彤兒……」洛穹的目光似有疼惜,有寵溺,有不忍,他抬手撫摸我的額發,輕輕歎息,「大哥知你心中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
「不,我應該高興的……怎麼會難受……怎麼會難受……」我看著他,看著他變得越來越模糊的面目,有鹹澀的滋味充斥嘴角,「彥卿要成親了,他終於不負顧家長輩的期望,多好……我該高興的……」
「可我的心好痛……彥卿……彥卿……為什麼會這樣……彥卿……我捨不得……我真的捨不得……」
洛穹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周圍一切都在晃動,我不停喊著顧彥卿的名字,神志恍惚,又哭又叫。
我是不是醉了?我不記得洛穹望著我目光沉痛,不知他何時將我抱回房中,亦不知他在我耳畔低喃:「小八,小八……哥哥知你心中很苦……可你與他本就殊途……小八,看你這樣哥哥也很難受……唉,或許,不可再拖了……」
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我躺在床上只覺頭痛欲裂。
「金盞!」我蹙眉輕喚。
金盞應聲入內,手中端了碗黑乎乎的湯藥:「小姐您總算醒了,快把這醒酒湯喝了。」
醒酒湯?我的意識慢慢回籠,想起昨夜之事,大驚道:「洛大哥呢?」
不想金盞竟紅了臉:「洛公子照顧了您一夜,今日清晨剛走,走時要我莫叫醒您,說有要事出門,過幾日才能回,還要我與您說,保重自己,等他回來。」
他又遠行了?我默默喝下苦澀的湯藥,金盞在一旁絮絮叨叨,又張羅著出去替我弄飯食。我躺回床上,一動不想動。
我昨夜是不是醉了?我後來說了什麼?洛穹聽到了什麼?我自嘲一笑。
彥卿……我原以為自己撐得過去,卻原來不行。這一年多來強顏歡笑,卻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如今得知你的婚訊,我竟會痛入骨髓。我對你的感情是否也已在不知不覺間深入了骨髓,只是猶自不知?
過往二十多年的點點滴滴一幕幕掠過眼前。窩在我懷中吮我手指的彥卿,執了風車滿院瘋跑的彥卿,看我受罰掉眼淚的彥卿,與我拉鉤鉤的彥卿,買發簪與我的彥卿,向我討要蝶戀花的彥卿,流言起時說信我的彥卿,要我等他回來的彥卿,賴在我宅中不走的彥卿,向我表白心意的彥卿,失落離去的彥卿……
「蘭兒下次早些來,卿兒一直等著蘭兒的。」
「今日夫子教卿兒寫字,我會寫蘭兒的名字了!」
「我不要吃桃子,我不要桃樹,我要蘭樹!」
「蘭兒你還痛不痛?……都是我不好,是我硬將你拉出去。」
「好,那我們拉鉤,誰說出去誰就是小狗。」
「以後莫叫她們進來,我不喜歡。」
「來而不往非禮也。去年你給我打了個蝴蝶絡子,我還未曾給你回禮。」
「我怎麼不大了?我都十五了,比你還高了。」
「店家,這個簪子我要了。」
「我就要這個。除非你再替我打個同心結。」
「誰說沒人要,給我吧,我正缺塊帕子。」
「要我不說也容易……讓我親一下便可。」
「莫去理會她們……不管別人怎麼講,我始終是信你的。」
「蘭兒,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從未當你是下人。我一直當你是……當你是……」
「蘭兒,你如今已不是顧府的下人,以後莫叫我少爺了,便叫我的名字吧。」
「蘭兒,親我一下吧,就親一下額頭,我便能睡著了。」
「蘭兒,你可知我從不想你做我的婢女,也不想你只做我的親人,我想此生都能得你相伴不分離,我想你知我身,知我心,我想你與我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比肩紅塵。……」
「你對我,也是有情的,對不對?」
……
彥卿,你說對了。可有情又能如何?你我之間本就阻礙重重,如今你又將與他人成親,一切都已成定局了吧?
我奮力爬下床,從櫃中取出珍藏多年的那支銅發簪。發簪已生了鏽跡,不再光潔。我輕輕撫摸簪身,依稀想起當年顧彥卿堅持要送我回禮的情景,嘴角不禁微微翹起。進門的金盞看得呆了。
我日復一日呆坐在房中,眼前的銅發簪已被我擦得光亮如新,自己卻日漸消瘦。金盞擔憂不已,多次好言勸我顧惜自己,我均置若罔聞。
洛穹一直未再出現。一日,兩日,三日……我日漸憂鬱神傷,沉默寡言。到得第六日,金盞終於看不下去,出言提議:「小姐,你與其這樣,還不如親自去揚州走一趟瞧瞧,或許事情尚有轉機。」
這所說的轉機多半是金盞在安慰我,卻仿若一語驚醒夢中人。為何不去看看,若當真如他人所言,也好徹底死了這份心。可若不是……
我沒有再等洛穹回來。第七日,我草草收拾行囊,帶上那支發簪與那把繡成的扇子,走出房門。
剛打開院門,便見多日不見的洛穹站在門外,不禁大吃一驚。
我從未見他這般憔悴模樣。他身姿依舊挺拔,然面色蒼白暗淡,雙唇無半點血色,眉頭似不適而輕擰,右手背在身後,左手正做抬手敲門之狀,看到我也有些驚詫。
「洛大哥,你怎麼了?」我擔憂地一步跨出門去。
「我沒事。」他搖搖頭,拒絕我靠近,也不問我這副打扮的緣由,只簡單道,「進去再說,去你房中。」說罷,左手一指,示意我先行。
進了房間,他反手將門一帶,不知從何處取出一隻烏木小盒,置於桌上。那烏木盒周身遍佈寒霜,更有絲絲寒氣不斷自那盒內溢出,伴有陣陣幽香。
洛穹面朝我道:「彤兒,這個給你。」
我疑惑望瞭望他,伸手打開盒子,白霧般繚繞的寒氣頓時撲面而來,幽香四溢,充斥整間屋子。待那白霧散開,便見盒中靜靜躺著兩枚殷紅若血的心形果子,覆有濃濃寒霜,又是我從未見過之物。
「洛大哥,這是什麼?」
洛穹微笑道:「自是好東西,于你有益,快吃了它。」
我搖頭道:「洛大哥,上次你便哄我吃下那碧菱,這次,你又要哄我吃什麼?」
洛穹面色微變,稍頓了頓道:「你還是信不過大哥?」
我道:「不是信不過,我知洛大哥不會害我,亦知這絕非凡物,恐怕得來不易。可為何總要我吃這些?就不能對我明言緣由麼?還有,洛大哥你是不是為了取這東西受了傷?」我擔憂地看著他,向他靠近。
洛穹後退一步,展顏一笑道:「大哥怎麼說也有法力護身,怎會輕易受傷?你且先吃下,我再與你細說原委。」
「不,你先告訴我。」我難得如此強硬。
「彤兒,你……」話至此,洛穹倏然眸光一變,左手微動間,我已動彈不得。
「洛大哥,你做什麼?」我雖心知他不會害我,可受制於人終究有些驚慌。
洛穹依舊微笑著:「彤兒,莫擔心,等吃下了它,你要知道什麼,大哥都告訴你。」說話間,左手食中二指一指,那紅色果子便被一道青光自盒中托起,飛向我口中。我明明雙唇緊閉,卻因一種莫名的意志張開嘴,那紅果瞬間飛入我口中,雙唇閉合間口中一涼,果實化為汁液盡數沿喉流入腹內。
洛穹望著我,一瞬不瞬,也不替我解開禁制。
只覺不過片刻,便自小腹升起一股清新涼意,漸漸滲入心脾臟腑,又沿經絡向四肢和頭上湧去。我再次有了如沐仙境之感,卻比上次食用碧菱時更強烈百倍不止。待那涼意蔓遍全身,忽然冷熱交替,體內瞬間變得灼熱無比,頭顱亦如同炸裂一般疼痛難忍。
「啊——啊——!」我不禁痛呼出聲,失去神智之前只記得洛穹焦灼的雙眸和一聲低喚:「小八……」
我想,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一片蒼翠山林,鳥雀喧嘩,兩隻黑羽黑喙的小鴉棲於樹上。
「哥哥,哥哥,他們都不和我玩。」
「小八,他們靈竅未開,自是無法與你交流,又怎能與你玩到一起。」
「那哥哥陪我玩吧,小八好無聊。」
「哥哥身為族群首領,既要維護鴉族秩序,又要抵禦外敵,事務繁多,如何能陪你。」
「那我要出去玩。」
「不可,林外有我鴉族的天敵,萬一遇到如何是好?你給我乖乖待在這裏,哪里都不許去。」
「嗚嗚嗚……」
「嘩啦啦——!」一記旱雷震天懾地,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直劈林外山崖。崖上頓時草木焦枯,山石亂飛。雷息電止,亂石中露出一塊碩大黑石。
一隻小鴉飛到崖上枯樹,瞧見那塊黑石,撲騰著翅膀落在石上,蹦來跳去。
「你好黑呀,和我身上的羽毛一樣黑。」
「……」
「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從哪里來的?」
「……」
「難道是被前幾天的雷劈出來的?」
「……」
「哥哥說我在家中排行第八,所以叫小八。你叫什麼名字?」
「……」
「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哥哥說的靈智未開?」
「……」
「你渾身黑乎乎的,我就叫你小黑吧?」
「……」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
「嘻嘻,小黑……」
又一隻小鴉飛到枯樹上:「小八,我叫你留在家中莫出來,你怎不聽?快跟我回去!」
「哥哥,我沒有亂跑,只是來和小黑說話。」
「小黑是誰?」
「就是他呀,你看他和我們一樣黑。」小八用嘴蹭蹭黑石。
小鴉哥哥滿腦袋黑線:「它只是塊石頭,怎與你說話。快跟我回去!」
「他不能說話,我可以和他說話呀。他不會和我吵嘴,也不會嫌我煩。」
「……小八,石頭並非生靈,是沒有魂魄的,與我們不同。我們回去吧!」
「可我就是喜歡和他說話……」
小鴉哥哥將小八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