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終章 好事多磨

近日裏,一向平靜地近乎乏味的天庭有些雞飛狗跳,屢屢有神仙向玉帝參本。

這位說,赤凰仙日日在天河泡那塊烏黑的破石頭,簡直將天河當做了自家池塘,不成體統;那位說赤凰仙逢仙必問迅速凝聚元神之神器,眾仙友均不堪其擾;還有仙道憤慨道,赤凰仙剛剛歸位不久,居然又頻繁私下凡間,如此冥頑不靈,擾亂天綱,理應再予以重懲。

於是乎,玉帝的耳朵整日裏受到「赤凰仙」的荼毒,終於不堪其擾,於一次朝會上公然道:「其實,赤凰仙此番所為皆事出有因。」說罷,淩厲的眼神飄向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只得默默受下,出列道:「那塊……咳……烏黑的破石頭本是四百年前修成正果的墨玉仙墨璃,因一些意外,真身受損,元神四散,然他與我天庭有不解之緣,理應位登仙班,成我同道。赤凰仙近日所為,正是為了修復其真身,凝聚其元神,實與我天庭有功。陛下已特許她下凡為墨玉仙收集元神,直至助他回歸正位。」

一席話消了眾仙的怨氣,卻改而紛紛揣測,這赤凰仙莫非轉性做善人了不成,還是她與那墨玉仙……

不說天庭的八卦紛紜。卻說我這廂歷經數月,終於借由天河之靈氣徹底修復了墨璃的真身。玉璧裂痕盡逝,重現最初的瑩潤飽滿,更添光華流轉,仙氣氤氳。

然而,凝神之事在仙界卻始終毫無進展。我向玉帝懇請下凡去尋他的元神,再三保證行動只限於鳳凰山後,終獲其特許再度下凡。

剛下雲頭落腳在鳳凰山巔,便見不遠處一紫一藍兩道身影飄來晃去,打得難分難解。

我搖頭笑了笑,將墨玉璧放回山崖,探其魂魄啟動引神之術,再回頭時,山頂處已不見二妖身影。

我信步走向山腰的那片密林,便見他們不知何時已回來此處對酌。

白炎轉頭打量我片刻道:「鳳凰?烏鴉?」

我點頭道:「殿下隨意。」

白炎滿頭黑線。

洛穹望著我淺笑:「等了數月,你終於回來了。」

我快步走到他身旁坐下,抱住他胳膊道:「仙界無法搜尋墨璃的元神,往後恐怕要時常回來叨擾了。哥哥可會厭煩?」

洛穹唇角一勾道:「樂意之至。」又問,「你腹中胎兒,可有異動?」

我撫了撫微隆的腹部,笑道:「不曾,倒是似乎大了些。」

洛穹點頭道:「想來應當穩固,照此看來,還需不少時日。」

二人彼此詢問了近況,閒聊一番,倒是將妖王晾在了一邊。

白炎忍不住插嘴道:「沒想到還真有烏鴉變鳳凰一事。現如今,本尊該叫你小八兒,還是赤凰仙呢?」

我不卑不亢道:「殿下隨意。」

白炎嘴角一抽,忍無可忍:「我說你就不會第二句話了麼?」

我道:「殿下今日怎有空出來與我哥哥敍舊?」

白炎終於重拾自尊,傲然道:「本尊想出來便出來,誰敢管我。」

我與洛穹相視一眼暗暗歎息。

白炎瞄了瞄我,又道:「你說你在尋神器凝聚墨玉仙的元神,我勸你還是省省心吧。」

「為何?」我不解。

白炎嘖嘖道:「真是個孤陋寡聞的神仙,做神仙有什麼好,日日在清清冷冷的天宮中不問世事,再聰明也要變成傻子。」

「言歸正傳!」我有些不悅。

白炎身子一挺,頭一昂道:「要說知這天下奇事妙事怪事,神器寶器法器,我妖界排不上第一,也絕對排到第二。」見勾起了我的興趣,方慢吞吞悠悠然道,「仙人的元神本就源自天地萬物。墨玉仙乃玉石成仙,元神凝自山石之靈,如今四散,自也是落回本源,即山石之中。他又是在鳳凰山遭劫,所以,你只要往這山上土石處尋找,定能尋到。」

我思索道:「此話聽來有理,不過,怎好像有些粗淺。」

白炎不屑睨我一眼道:「你以為高深的話才是真理麼?那些個神仙天天掛在口中的道便是真理?……」

白炎還想繼續譏諷一番,被洛穹淩厲眼神一掃,頓時閉嘴。

「可是,如此尋找,還是太慢。」我皺眉。

白炎道:「你就知足吧!若說魂飛魄散,尚有法器可凝聚,可元神散,卻是絕無神器可用的。你照本尊所說之法去搜尋,定能事半功倍。」

怪不得我問遍整個天庭也無人聽聞,難道當真根本沒有?如今仙和妖都這麼說,看來真的沒有。

洛穹見我一臉惆悵,道:「莫洩氣,我與你一同尋找。」

「哥哥。」我感激地回望洛穹。

白炎在一旁輕咳一聲道:「天下雖無凝聚元神之神器,卻有可用於搜尋之寶物。我妖界恰好便有一件,看在你是洛穹的妹妹份上,借你一用也不是不可以……」

「你不早說!」我大吼,風度盡失。

後來白炎偷偷與洛穹說,我從烏鴉變成鳳凰,脾氣倒是火爆了不少。

我一邊憑藉法術以魂魄引動四散的元神,一邊又在一旁鎮下從白炎處討來的那件寶物,催動它以搜尋山石中散落的元神,並日日渡玉璧修為。然而,離墨璃復原依舊遙遙無期。

我怔怔望著墨玉璧,頗為哀怨:「墨璃,我要到何時才能真正與你相見呢?」

七年後,我腹隆如鼓,即將臨盆,不便再往返鳳凰山。

臨走前,我將墨璃託付於洛穹,又拔下髮上的五彩羽釵遞與他道:「哥哥,你天劫在即,恐怕我不及趕來。此物可護你平安渡劫。萬望小心!」

那支羽釵是我尾部一條五彩翎毛變化而成,是鳳凰身上一寶,擁有無上神力。我戴了一萬多年,應付天劫簡直等同于用牛刀殺雞。

洛穹笑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我定會去天庭看你——和我的小外甥。」

不久,赤凰仙即將產子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天界。天界沸騰了,眾仙友紛紛放下往昔恩怨前來探視,表示關懷以及關注。

司命星君來看望我,嘻嘻笑著慰問了我一番,又給了我一枝千年仙芝補身子。我決定將對他的怨念暫且揭過。

太白老兒也來看望我,磨磨蹭蹭給了我幾粒仙丹,說是可保胎護體。我笑著收了,轉身就將仙丹晾在了一邊。誰知道他是否還懷恨在心,吃過了苦頭,還是小心為上,小心為上。

也難怪他們如此。自從兩千多年前封神之後,登基的玉帝便頒佈了一項天規。鑒於天界人口暴漲,而容納有限,為控制數量,神仙之間可男女戀,男男戀,女女戀,可各種婚配,但決不可產下子嗣。

我是被罰下凡間時受孕得子,因而逃過此令所限,成了兩千多年來第一個懷胎生子的神仙。天界怎能不轟動,不趨之若鶩?眾仙友紛紛猜測赤凰仙會產下男仙還是女仙。

十年懷胎,一夕分娩,不想痛得我死去活來。昏厥後醒轉,醒轉後又昏厥,如此反反復複數日,終於生了下來。

然而,令眾仙友大失所望的是,赤凰仙產下的既不是男仙,也不是女仙,而是一個蛋!或者說,眼下還無法判斷是男是女。

不久,眾仙友又重新振作,開始猜測此蛋會孵出一隻鳥仙還是一個人仙。

我憤怒之餘很是糾結,糾結之餘又深入思考了一番:鳳凰本是鳥類,鳥類自然是生蛋的,至於生出來的是鳥是人,總歸是我的寶貝。如此一想也便釋然了,只等它孵化的那一日。

產後體虛,我只得在棲梧宮中抱著我的蛋,想著我的墨璃,慢慢養身子。

一年後,我閉關結束,剛出宮,便見西邊的天上劫雲滾滾,一道驚雷駭然劈下。

數道雷聲過後,雲開霧散,一道金光直沖雲霄。

我跑到淩霄殿外,望著殿中參拜玉帝的水藍色身影,百感交集,卻又不免失落。我歸位了,洛穹成仙了,那墨璃呢?他究竟何時才能歸來?

成了仙的洛穹隔三差五便來棲梧宮看望我——與我的蛋。還時常想著法子助我孵化。

幾年後,我的蛋終於孵化。洛穹對他的小外甥十分疼惜寵愛,卻經常會獨自一人默然失神。

此後又過兩百餘年,墨璃的元神終於得以收集完全,只等它慢慢凝聚成形。我將玉璧自鳳凰山移至天上我的棲梧宮,置於後院竹林的一眼仙泉處。

洛穹說墨璃歸期將至,他已無必要繼續留在天界,竟與我辭別,毅然放棄仙籍入了妖道,從此留在妖界。我想起那妖王白炎,卻終究不知他此行原委。

一日,一位錦衣華服的小仙童屁顛顛地跑到竹林之中,一雙靈動的墨瞳還偷偷往後瞧。

「小殿下!小殿下!您在哪兒呢?」遠處傳來仙婢的呼喚聲。

小仙童回過頭,嘿嘿一笑,往竹林深處跑去。

不遠處泉水叮咚之聲不絕,他聞之甚覺悅耳,便循聲而往。

一潭澄淨的碧泉赫然現於眼前,仙氣繚繞中,一處泉眼不斷噴出水來,落入泉中水波蕩漾。可那水中似乎總透著些墨色。

小仙童趴下身子,往其中一瞧,這才發現泉底有一塊碩大的墨玉璧,在波光粼粼的泉水掩映下仿佛跳躍不止。

小仙童歪著腦袋瞧那玉璧道:「你真黑呀,和我身上的羽毛一樣黑。」

「……」

「娘親說,古往今來就我一隻黑鳳凰,無一絲雜色,可矜貴了,王母娘娘都想將我討了去作義子。」

「……」

小仙童繼續自言自語:「娘親說,我爹爹的真身純黑無瑕,所以我才這麼黑。」

「……」

他盯著玉璧片刻,道:「你真的好黑呀,你會不會是我爹爹?」

「……」

泉水掩映下不斷晃動的墨玉璧仿佛真的跳躍起來,帶著滿泉之水都染上了墨色。仙氣驟然濃烈,如雲似霧層層疊疊掩住了整潭泉水。

小仙童揉揉眼睛,卻見眼前憑空多出一個人來。玄衣墨髮,俊顏玉冠,翩然而立。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彎下|身來,望著小仙童雙眼盈滿笑意。

「娘親叫我小黑,她說大名要等爹爹回來再取。」小仙童此刻心中想的卻是:這個人長得真好看,笑起來更好看,要真是我爹爹就好了。

「小黑……」玄衣人有一瞬陷入沉思,「你娘親是誰?」

小黑昂頭道:「我娘親是赤凰仙,天界最尊貴的神獸——之一。」

聽他說完,玄衣人卻現出失望之色。

小黑歪了頭又道:「不過,娘親說,幾百年前她不是現在的模樣,她那時候是只小鴉,和我一樣黑。」

那人的眼中重又現出光彩:「你娘親……可曾與你說過你爹爹的名字?」

「有。我娘親說,我爹爹有段時日姓顧,之前一直叫墨……墨……」小黑粉嫩的臉有些漲紅。

「可是墨璃?」

小黑一蹦道:「對,就是墨璃。那個字好難寫,你怎麼知道?」

小黑覺得那人笑得比方才更好看了。

「你是不是我爹爹?」小黑稚聲問道。

「小黑,你在裏邊麼?怎麼不聽娘親的話,到處亂跑?」語音清麗婉轉,若凰鳥輕啼。

話音落,竹林中走出一位仙子,紅裳羽飾,芳華絕代。然而在看到小黑身前的玄衣男子時,瞬間愣住。

風動竹搖,只聽得竹林沙沙作響,泉水叮咚不絕。

「小八……」墨璃直起身緩緩向我走來,目光似透過千百年時光,看向當初的小鴉。

一眼千年,深情不悔,夫複何求。

小黑跑回我身邊,拉著我的衣袖叫道:「娘親娘親,他是不是我爹爹?」

我摸了摸小黑的髮頂心,綻開一笑,笑中卻淌下淚來:「是的,小黑,你爹爹回來了。」

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墨石緣》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