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塵緣盡,歸故里

我如今容貌既變,身份亦改,不知墨璃到時醒來,可還會對我一如既往?

我一路忽喜忽憂,胡思亂想,回到皇宮福甯殿前時已是深夜,卻不見洛穹與顧彥卿蹤影。

顧彥卿屍身上尚殘留我一縷精魂。我凝神一探,大鬆口氣,化成一抹紅芒往宮外飛去。

穿過幾道深巷,我落地化形,望著眼前熟悉的朱漆大門默了默。伸手一揮間,門前的結界已除。繼而又隱了身形毫無阻礙地疾掠入內,直奔臥房。

這座宅邸正是我與顧彥卿婚後生活了兩年多的家。幸得月前洛穹離開時在宅門外所下結界,家中並未遭難,一切如舊,可多了些沉寂與悲涼,依稀聽得下人房中傳來嗚咽聲。

他果然將顧彥卿帶回了這裏。

我進門時,昏暗的房中一盞油燈霎時亮起,照著牆上碩大的墨玉璧與床上毫無生氣的顧彥卿。

洛穹收回手,從椅上站起身來看我,徵詢的眼神中帶著一絲隱約的落寞。

我忽略心中的異樣,目光轉向牆上溫潤如昔的玉璧,道:「他要回來了。」

洛穹聽聞雙眼大睜:「你是說?」

我點了點頭,面上溢出一絲笑意:「彥卿的魂魄已然回到玉璧之中,墨璃在凡世曆劫已畢。」遂將鬼帝告訴我之事又與他講了一遍。

「如此,甚好!」洛穹淡淡一笑,眼中卻依舊掛著一絲落寞。

「宮中已傳出顧彥卿的死訊,和說你……說小八自焚而死的言論。當時在場目睹之人甚多,我無法隱瞞。」

「知道便知道吧,此事已成定局。」我黯然片刻,壓下紛亂的心緒走上前道,「有些話,我也該告與你知。」

我將我被貶凡間,轉世為鴉,後陰差陽錯元神封閉以致不得歸位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常人轉世投胎只帶魂魄,我卻是仙身落入誅仙台,連同元神一道轉了世,故浴火之後直接脫胎換骨,重獲仙身與仙法。

洛穹聽完後道:「你走後,我想了許多。方才所言,我也已推斷出十之八九。……若仙子不嫌棄,還願叫我一聲哥哥……」

我心急打斷道:「在我心中,又有哪時哪刻不將你當做哥哥了?你我一千多年的兄妹情,難道只因我一朝登仙便化為烏有了麼?」

洛穹望著我目光劇烈晃動,仿佛有滿滿的情意將溢未溢。

我伸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喚他:「哥哥,你說過,不管小八變成什麼樣子,終歸還是你的妹妹。」

「小八!」洛穹聲音微顫,猶豫片刻終將我拉入懷中,仿若對待最稀世的珍寶,「你回來之前,我一直在想,我們當了一千七百年的兄妹,是否就此緣盡了。方才我心中矛盾……可事到臨頭,終究還是舍不下。」

我笑道:「其實又有何不同呢?哥哥若不是為了我,又豈會修了幾千年的道還未修成正果?你早該是九天上的逍遙神仙了。」

洛穹灑然一笑道:「是不是神仙,又有何不同?」

我道:「若我回了天庭呢?哥哥可願來九天上陪我?」

洛穹怔了一瞬,寵溺笑道:「那是自然。」

無我羈絆,洛穹當可順利登仙。我放下此事,又惦起另幾件事,遂鄭重望向他道:「在回去之前,我還有幾件事必須做……」

二人商議妥當,天已微亮。我如今身份不便出面,一切事宜只能交由洛穹代為處理。

我見洛穹已先一步跨出門去,遂將裂痕交錯的墨玉璧收入羽囊之中,回身坐到床邊,伸手握了床上人冰冷的手,貼在臉畔輕輕摩挲,低聲呢喃:「我會等你回來的。」

我輕輕撫過他冰冷卻依舊清俊的面龐,引回那縷精魂,轉身隱去身形出了門。

二人走過中庭,前院,穿過回廊,來到一間房前,卻聽見房中傳出嗚嗚哭泣聲。

洛穹敲響房門,脫口喚道:「金盞姑娘。」

金盞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我見到了她紅腫的雙眼與滿臉的淚痕,心中微痛。

「洛公子。」她的聲音已哭得沙啞。我卻無法再去安慰這個相伴我多年的單純善良的女子。

她將洛穹讓進房去。

「小姐她,真的死了麼?」金盞眼中還有一絲希冀。

洛穹點了點頭。

金盞希望泯滅,嗚嗚哭了半晌,又道:「他們說,小姐身子裏冒出火來,自焚而死,是不祥之人。」

「你信嗎?」洛穹問她。

「我不信。」她抬頭看向洛穹,眼神堅定而澄澈,「小姐人那麼好,怎麼會不祥?當年若非小姐救助,我哪有這麼好的日子過?小姐定是深愛少爺,甘願隨少爺去了。」說著又哭起來。

聽她這麼說,我內心複雜。我不知我算不算她口中的好人,當年不過是舉手之勞,竟讓她感恩至深。

「金盞,顧少爺與你家小姐都已不在了,你想過往後的打算麼?」

「往後……」金盞眼神茫然,顯然是只顧悲傷,未曾考慮此事,「以往,小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如今小姐已經……我該怎麼辦?我……我能不能跟著公子你?」最後那幾個字,卻是偷看了洛穹一眼,雙頰泛紅,低低說出的口。

「這……」洛穹一怔道,「在下向來游走四方,居無定所。你畢竟是女兒之身,恐怕不便同行。其實,彤兒曾有遺言,若有一日她不在了,叫你去尋一個人,尋到之後代她照顧此人。」

「去尋誰?」

「那人名叫衛寒,是宋朝一員大將。彤兒說她生前欠他甚多,卻無法償還,希望你能代她略作補償。」

金盞啜泣幾聲,振作道:「既然是小姐的吩咐,金盞自然照做。可是,不知那個衛……將軍現下人在何處?」

「他此刻應當還在京中,只是行蹤不定。」洛穹從懷中取出一隻繡囊與一封書信,先將那繡囊遞與她道:「這是彤兒留給你的細軟,仔細收好。」那繡囊中,有我放進去的幾張銀票與若干碎銀,以備她不時之需。金盞泛著淚光收下。

洛穹又將那封書信遞與她道:「這是彤兒的親筆信。你見到衛將軍時交與他,他便會信你所言。不過切勿與他說是為替彤兒補償而去照顧他,只說聽了彤兒囑託去投奔他便可。」那封書信正是我昨夜所書。

「我知道了。」金盞認真應下。

在洛穹安排之下,前廳臨時搭起了靈堂,設了顧彥卿夫婦的牌位供人弔唁。

那日,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衛寒。見到他無恙,我終放下心來。

他帶著滿身風塵大步跨入靈堂,身後還跟著一名戎裝少年。我猜想應是他的義子。

堂前報出他二人姓名時,一旁低頭嗚咽的金盞猛然抬頭望向衛寒。

衛寒面色沉靜地望著堂上的排位默然半晌,才躬身拜了三拜,與洛穹說了些節哀順變之類的客套話便轉身出門。然我見到他望著排位時袖中的雙拳始終緊攥,青筋暴突。

金盞悄悄追出門去,向衛寒福了一福,說了句什麼,又掏出我給他的那封書信遞與他。

衛寒當即接過打開來看。我分明見他拿著信箋的手微微顫抖。看完之後,衛寒將書信慢慢疊起放回信封,收在懷中,點了點頭,向金盞說了什麼。金盞似乎有些為難,回了一番話。衛寒又說了什麼,見金盞點頭,便抱拳離去。

金盞回來時,洛穹湊上去問她為何不跟衛寒走。金盞淚光盈盈道:「我要替小姐守完靈再跟他走。」

洛穹道:「你自去把,彤兒不會怪你的。」

金盞搖搖頭:「可我會怪我自己。」

洛穹無奈,不再言語。

我不知這樣安排是否正確,但起碼,金盞無需擔憂會顛沛流離,而衛寒為完成我的囑託也定然會記得顧全自己,不會輕易以身犯險。我能為他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巳時剛過,洛穹將裝有顧彥卿屍身的木棺與顧孟氏的「骨灰」一道裝上馬車,不顧眾人的勸阻,驅車直奔揚州。靈堂上則繼續由金盞主持弔唁事宜。

金兵已進了京城,而城外依舊被圍得如鐵桶一般。想要硬闖不說自尋死路,也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車行至隱蔽處,紅光一閃,那馬車連人帶車憑空消失。與此同時,在揚州的顧府門外,則出現了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車上走下洛穹與一名其貌不揚的車夫。

洛穹上前敲響府門……

死者當回歸故里,入土為安。這也是我執意要將顧彥卿屍身送回揚州的緣故。然而望著趴在棺上傷心欲絕,痛哭不止的顧夫人與扶著顧夫人默默垂淚的顧老爺,我心中還是很不好受。

「我大哥既為國捐軀,不知我大嫂現今何在?」在這眾人悲泣之時,卻聽顧家二少爺顧彥淩緩緩開口。眾人皆轉頭望向洛穹。

沒想到第一個問起我的人竟會是他。洛穹已向顧家人解釋了顧彥卿乃御前護主,盡忠而亡,他此舉何意?

那其貌不揚的車夫正是我化身而成。我轉身回車內取出那壇「骨灰」,躬身道:「少夫人在此。」

顧彥淩一見之下,目光中似乎有什麼瞬間碎開。

「這……」顧老爺顫抖著手指向我手中所捧物事。

洛穹悲歎一聲道:「舍妹在令郎死後,當即……以身殉情。」

眾人聽聞,嗟歎不已。

「不可能!」顧彥淩聲音雖不大,卻如此突兀,「她怎麼會死?」

「舍妹確實已死。她是悲痛欲絕下烈火焚身而死,在場眾人皆可見證。」

顧彥淩面色慘白,死死盯著那壇「骨灰」不說話。

「她當真對我兒用情至深……」顧夫人口中喃喃,也不知是終於相信了我,還是尚在質疑。

我默默將那壇物事放在棺前。其實那壇中所裝的,是我身為顧蘭時,平時所用之物燒制而成的灰燼,也算是顧蘭的衣冠塚吧。

我放下物事,正要退回一邊,卻覺周圍瞬間安靜,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周遭一切都已靜止不動,連風也已停息。

「紅鳥兒,一日未見,怎變成了這副模樣?期限已到,該隨我回去了。」

我斜睨向半空衣袂飄飄,仙姿卓絕的司命星君,道:「你還真是挑了個好時候。當著這許多人憑空消失,恐怕不太妥當,稍等我片刻。」

司命星君微笑點頭道:「再與你一炷香時間。」

待他身形隱去,周遭又恢復如常,自然無人知曉方才發生何事。

此間事已了,我最後深深望了一眼棺中的身影,與洛穹打了一聲招呼,尋了由頭退出府去,與司命星君回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