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前塵現,千年情

若有來世……

於混沌中,我仿佛見到了一線紅光。睜眼一看,卻是四百年前鳳凰山崖,墨璃應劫之時。天雷肆虐,遍地焦土。

面對瀕死的墨璃,我無限惶恐。絕望之際,我突感顱內有股熱流漲溢,頭痛欲裂之下「啊——」地大叫出聲。

身周紅光轟然暴漲,頓時將縛住我的洛穹一下擊飛,落至一丈外的林中。

第七道天雷悍然落下,與此同時我縱身撲上,替墨璃擋下了那記最後的天雷。

我從墨璃驚駭瞪大的雙眼中依稀看到了我被天雷轟成焦炭的身軀。

我似乎失去了重量,輕輕漂浮起來。低頭卻見墨璃正抱住我焦黑的身子淒聲喚我。相伴千年,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無措與絕望。

他的身周漸漸現出一團金光,襯得他飄然若仙。

墨璃,再見了!以我一命換你生機,我已無憾。

「小八,便是我粉身碎骨,也絕不會讓你死。」

未待我理解墨璃話中之意,他已雙手結印,自體內引出一團濃重的玄色聚於胸前。隨著玄色驟濃,他身周剛剛聚起的那團金光卻漸漸暗淡,他的面色亦迅速灰敗,雙眸漸失光彩。

玄色籠罩我身體之時,我被一股無名的力量使勁往下一拉。

回到身體陷入黑暗前的那一瞬,我見到他對我欣然一笑,奪目生華。

……

九天外,淩霄殿,一向慈和的玉帝今日卻大發雷霆。

「赤凰仙,你竟敢偷喝太白金星的仙釀,還趁著酒醉打翻了太白金星的仙爐,私下凡間發酒瘋,擾亂人界秩序,該當何罪!」

「陛下,小仙當時隨手拿了解渴,當真不知那是烈酒。再說凡人目睹後不過是仰慕我的風姿,將我仙臨的那座山頭改了名叫鳳凰山,又哪里擾亂了什麼人界秩序?」

「你還敢狡辯!莫以為你在岐山鳴叫一聲與封神有功我便不敢辦你。來人,將她推下誅仙台,罰她在凡間輪回一千五百年!」

「陛下偏心!小仙不服!為何單罰我,卻不罰隨手亂丟東西的太白老頭……啊啊啊——!」

「下去吧你!」太白金星一腳將赤凰仙踢下誅仙台。

一道赤焰流星般劃入鳳凰山。

一月後,一隻小鴉破殼而出。

數月後,小鴉羽翼漸豐,黑羽黑喙,然整日裏飛來飛去嘰嘰呱呱。鴉族首領歎道:「如此聒噪,怎未投胎成八哥?」

兩年後,小鴉靈智初開。首領大悅,喚其「小八」,得小鴉純稚相詢,答道:「因為……你在家中排行第八,我是你哥哥。」

數十年後,小鴉得遇墨石,結為摯友。

我歷經烈火焚身,睜眼見到司命星君踏空而來之時,只覺恍然如夢。

司命星君腳踏祥雲淩空而立,望著我笑得歡愉:「紅鳥兒,一千多年不見,還是如此光彩照人哪。你如今曆劫已畢,本君特來召你回天庭。」

紅裳曳地,彩翎為釵,嬌顏若雪,仙姿娉婷,一夕涅槃芳華盡展。

原來我也不是一千七百年修為的烏鴉精,而是九天之上因偷吃仙釀犯下天規,被天帝貶下凡間千餘載,至今為止活了上萬餘年,天上地下僅此一隻的上古神獸赤凰。本應借由一千五百年時之涅槃重生,重返天庭,卻不想提前被雷劈了一道,以致元神自我封閉,不得歸位。

我一直以為墨璃粉身碎骨是因遭了那第七道天雷,未想,被雷劈的居然是我,令他粉身碎骨的也是我。

墨璃曆劫當日,我許是受了太大刺激,令元神受到激蕩,無意中釋放出潛藏元神深處的赤凰法力,居然將法力高深的洛穹掀飛至暈厥。

而今次顧彥卿身死,喪夫之痛令我元神再度受到劇烈激蕩,竟是直接衝破禁制,浴火重生。

這是一個如何可笑可歎的事實。

想我從前世到今生一直是聒噪不羈的野性子,在凡塵俗世浮沉四百年,卻生生磨成了如今隱忍嫺靜模樣,或許正如了玉帝當初的願。

一夢千年,夢醒之時物是人非。

我端了上仙的架子回敬道:「司命,一千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口甜如蜜,不知又哄去了多少仙女的芳心?」一句話清麗婉轉,不復小八的沙啞暗沉,正是我記憶中久遠的聲音。

司命星君一怔,輕咳一聲掩去尷尬,正要開口,我卻搶先道:「本仙在人間尚有要事,辦完之後自當回歸天庭。」

司命星君為難道:「這私留凡間……紅鳥兒,恐怕本君無法向玉帝交代。」

我冷笑道:「當年我橫遭劫數,在凡間多留了兩百年,不知星君是如何向玉帝交代的?」

司命星君聞言訕訕一笑,默不做聲。

凡人之命皆由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書成,像我等下凡曆劫的神仙,這曆劫的經歷也有其多半功勞。四百年前他算漏一步,致使我元神封閉,涅槃遲了兩百年。現今看來,他並非心中無愧。

見我寸步不讓盯准他,司命星君躊躇片刻終於道:「四百年前之事,確是本君的過失。本君在此向赤凰仙子賠個不是。仙子大人大量,就莫要與本君計較了。既然仙子有要緊之事,本君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仙,便寬限你一日,一日之後再來帶你回去。」

「如此多謝了!」我自然是見好就收。

見司命星君翩然乘空而去,我回頭望向一旁的洛穹。

面對洛穹驚疑望我的神情,我不免有些惆悵。元神復蘇,涅槃重生,形貌復原。不知洛穹面對如今全然不同的我,可還肯認我這個妹妹?

「赤凰仙……」洛穹口中低喃,神色迷茫,少頃神色驟變,恍然大悟道,「一千八百年前,鳳凰山上驚鴻一瞥,原來是你?」

我一直注意他的神情變化,見他已認出我來,心中一歎,垂目道:「沒錯,那是我。」

洛穹眼中閃過失望與迷茫:「那小八……」

「小八……」我正想著該如何解釋,轉眼瞥見雪地中靜臥不動的熟悉身影,登時心中一緊道,「時間緊迫,我必須趕在他投胎之前去地府奪回他的魂魄,待我回來再與你細細分說。替我好好照看他……的軀殼。」

我轉身正待施法,卻聽身後洛穹道:「仙子可有把握帶他回來?」

聽他竟改稱我為仙子,我黛眉輕蹙,回頭望他。

洛穹卻似渾然不覺:「奪魄續命畢竟是逆天之舉。縱然鬼帝當年肯告知你墨璃下落,如今卻未必會任由你逆天,恐怕……」

我方知他是在擔心我此行安危,不禁心中一暖,放緩語氣道:「總要試試,況且,鬼帝也不會將我怎樣。」不知是否因我太過狂傲自信,洛穹一時怔住。

我已輕甩火紅雲袖,匆匆踏空而去。

方至地府大門,簌簌陰氣撲面而來。

我急急上前與門前一邊鬼差道:「請代為稟報鬼帝殿下,便說赤凰仙來訪。」

這名鬼差卻如中了魔怔一般,定定地看著我發愣,在僵硬無表情的臉上,顯得分外詭異。

我心中惱怒,打算回頭與另一邊的鬼差說話。

那名鬼差見我看他,卻連忙低下頭去,臉上現出可疑的紅暈。

我又將先前所言對他重複了一遍。

他偷偷望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囁喏道:「殿下說……若有位容貌清麗,嗓音沙啞的女子前來,便請入內……可沒說……這麼美的……」

我一怔,也懶得再浪費時間解釋,閃身向內掠去。

地府內巡視的眾鬼差一擁而上,意圖阻攔我。

我不欲與他們糾纏,遂小施定身術。一眾鬼差盡成雕塑,千姿百態。

「是誰膽敢擅闖地府重地?」身未至,聲先聞,正是黑臉魁梧的孫判。

我望著他淺施一禮,微笑道:「孫判官,許久不見了,別來無恙。」

孫判聽我喚他,瞪大了雙眼望我,半晌才張嘴結結巴巴道:「赤……赤凰仙?」

我點頭道:「正是,本仙有要緊之事要見鬼帝殿下,請問鬼帝現在何處?」

孫判當即恭敬道:「殿下正在殿中與秦廣王對弈,請隨在下前往……」

未等他說完,我已身形一晃,疾往鬼帝寢殿掠去。

「蒼遺!」我一邊踏進殿門,一邊出口喚道。

那廂,鬼帝蒼遺正打算落下一子,聽見我聲音,執子之手於半空一頓,複又落下從容道:「什麼風把九天上的赤凰仙子吹來了?」

對面的秦廣王正欲起身相迎,被鬼帝眼色一掃,複又坐下。

「我不信你會不知。」我疾步上前拽住他墨色錦袖道,「說,顧彥卿的魂魄呢?」

鬼帝仿佛絲毫不覺我的氣勢,仍舊不疾不徐道:「一千多年不見,仙子一見面就提別人,也不問候我一聲,未免太讓我心寒。」

我心中一動,恬著臉諂媚一笑道:「哪有一千多年,上回不剛見過麼,還要多謝你與我告知墨璃的下落,這份情我記下了。蒼遺,咱們幾千年的交情了,你就好人做到底,把顧彥卿的魂魄還給我吧!」

鬼帝正色道:「顧彥卿此世命數已盡,恕我無法將他魂魄交與你。」

「你……」我正待發作,又苦苦忍住,放低口氣道,「蒼遺——算我求你了,你要怎樣才肯把他魂魄給我?」

「給你是不可能了。」鬼帝轉頭望我,「他眼下已然轉世。」

「什麼?」我大驚,「你早知他與我而言不同一般,怎能不等我前來?枉我將你引為知己,對你掏肝掏肺。你簡直……不近人情!不講義氣!」我氣得口不擇言,「他轉世後定然忘記我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是美是醜,這可怎生是好?」

鬼帝不動聲色地聽我念叨,待我越說越離譜,才輕歎道:「真是本性難移。他已回真身了。」

「什麼?」我正在氣頭上,一時沒聽清楚。

鬼帝起身踱出幾步,緩緩道:「玉石成仙不同於生靈,因它靈智本就難開,而一旦開了靈智,短短千年便可修成正果。當日,墨璃已然渡過天劫,修成仙身。他不知你原是九天神仙,以為你挨了那記天雷必定魂飛魄散,便以一身修為替你凝聚魂魄,重塑生機,自己卻因此仙身盡毀,元神盡散。司命星君趕到時已是晚了一步,但還是勉力收回幾縷元神,凝成魂魄帶來與我。他當時說墨玉仙有七世劫難,七世過後魂魄穩固,便當回歸真身。而顧彥卿……正是他在凡間曆劫的第七世。」

我大喜道:「這麼說,他的魂魄已回了玉璧之中?」又咬牙切齒道,「可惡的司命,方才見他居然不告訴我。」

鬼帝道:「司命星君雖然有所疏失,也算盡力彌補了。那枚墨玉墜,也是他拿去托在墨璃轉世身上。你能尋到他,此玉功不可沒,你又何必與他置氣?何況,當年可是你自己撲上去挨的那道天雷。」

「總是他漏算在先。」我雖知理虧,卻還嘴硬,「還是蒼遺你好,不愧是我肝膽相照的朋友。」

鬼帝瞟我一眼道:「方才好像有人說我不近人情,不講義氣。」

我拖了他衣袖輕搖,嘿嘿笑道:「我是氣昏了頭瞎說,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鬼帝又是一聲長歎:「瞧你模樣,好容易修得的穩重性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白費了玉帝一番苦心。」這話卻是內有乾坤,恐怕司命漏算我挨天雷一事,也並非全因疏失。

我哼道:「那是因我忘了前塵往事。我赤凰本性如此,難不成還要我隱忍一輩子?不過天界的規矩我還是懂的,吃了一次虧,還想吃第二次麼?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我偷偷望了眼鬼帝,聲音漸弱,話也不甚利索,「魂魄歸位後,他可會……忘記在凡世的一切?」

「這點勿需擔憂。」鬼帝望著我,頗有深意地勾了勾唇角,「第七世畢,魂魄直接回歸真身,並未過奈何橋,是以他既有四百年前的記憶,亦有這第七世的記憶。」

見我唇角泛開笑意,他卻正容道:「不過也莫高興太早。仙家最重元神。墨璃雖然魂魄回歸,真身已備,但剩餘元神飄散不可尋。若無元神,他始終無法真正歸位。須得以魂魄為引設法重聚他的元神,並培以千年修為,方可恢復以化人形,只怕不是件易事。」

我斂容道:「此事我自然在所不辭。多謝提點!」說罷真心誠意行了一禮,向鬼帝告辭離去。

我沒有聽到鬼帝望著遠去的火紅背影,說了一番話:「當年她為救墨玉仙而損,墨玉仙又為救她而毀,如今複又換她救那墨玉仙,這兩位,也不知是孽是緣。玉帝這一罰,倒是罰出一段千年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