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我不斷奔跑,跑過一座座宮門,跑過一間間殿宇。
「彥卿——彥卿——」我高聲叫著顧彥卿的名字,只盼能聽到他的應答。想像著他忽然從一座殿宇中走出來,安然自若向我微笑。
然而這種奢望在見到福寧殿前鮮血淋漓的一幕時被徹底擊碎。
皚皚白雪上,一條刺目的血線自福寧殿內蜿蜒而出,漫過殿前的平臺與階梯,又沿著正中的主道往前拖出十余步。血線盡頭,緋紅色的身影靜靜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盯著那緋紅色的官服,心臟倏然似停止了跳動,四周官員與皇宮內侍的歎息與竊竊私語全然無法進我的雙耳。
我勉強指使著發軟的雙腿向那處邁動。漸漸近了,地上人左腕上一抹瑩綠躍入我的眼簾。
我腦中嗡的一聲,止住腳步全身發顫,半晌才像如夢初醒般撲上前去。
我抱住顧彥卿,將他翻過身來。他面色慘白,雙目緊閉,緋紅色的官袍因浸滿鮮血而變得暗沉發黑,左胸上一道猙獰的創口還在往外不住冒血。
「彥卿!彥卿!」我一邊顫聲叫他的名字,一邊用手去捂那傷口,手掌下方他的心跳緩慢而微弱。血從我的指縫間溢出來,毫不止息。
「太醫呢?」我抬頭茫然四顧,「太醫在哪里?」
眾人紛紛轉頭望向其間一位老者。那名白須老者長歎一聲道:「顧左侍郎受了當胸一刀,恰好貫穿心臟,能撐到如今已是奇跡。恕老夫愛莫能助啊!」
「不,不會的。」我無意識地搖著頭,喃喃自語,複又抬頭哀求道,「求您救救他,求您救救他……」
白須老者歎息搖頭:「不是我不願救,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我想我當時的面色定是淒然而絕望,眾人皆側首不忍直視。
「金人殘暴,簡直喪盡天良!」
「顧左侍郎竭力攔阻金兵擄劫官家,可惜金兵人多勢眾,不幸遭了毒手。」
「顧左侍郎是忠義之臣啊。」
「可歎我悠悠大宋天朝,竟然遭此滅頂之禍。」
「我們原想將顧左侍郎送回家中,可一動……流血更甚,我們只得派人前去通知他的家人,不想顧夫人這麼快便到了。」
「顧左侍郎不聽我等勸阻,一心要回去,我們制不住他呀。」
……
周遭的言論終於匯入我的腦中,我心中卻是無盡悲涼。
你們說彥卿御前攔阻金兵,是忠義之臣,那你們當時又在做什麼?你們怎忍心讓他獨自上前,讓他受此重創?你們的忠心何在?這滿朝竟僅餘貪生怕死之輩了麼?
然而望著昏迷不醒的眼前人,這滿腔憤懣又化為更為濃厚的悲傷。
「彥卿,睜開眼看看我,我是蘭兒呀,我回來了。」
「彥卿,你說過不會有事,你說你會安然回來的,怎麼可以食言?」
「彥卿,莫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的,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你聽到沒有?」
我抱著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角水藍長袍出現在我眼中。
我抬頭看他,他立在我身前,目光沉痛而悲憫。
「哥哥,為何會不起作用?為何會……」
「破天環的加護之力因人而異,持有之人法力越高,加護越強。可顧彥卿毫無法力,故此……」故此,破天環根本不會加護。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我猛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袍下擺,痛悔不已。
「若早告訴你,你還會安心離開麼?顧彥卿是生是死,皆是天命。」洛穹看著我,轉而痛惜道,「可惜我不知,你竟然冒險將自身精魂引入他體內。」
「倘若沒有這縷精魂,彥卿便是死了,我也不會知曉。」
洛穹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周圍之人聽不懂我二人所言,面現迷茫。有幾人許是明白過來,望著我二人面色驚懼。可此刻,我們又哪里顧得那麼多。
我收回目光,跳過顧彥卿胸前慘烈的紅去看他的臉。他還是那麼俊秀不凡,即使如今面色灰白,雙眸緊閉看不到那攝人的墨瞳……
我看著看著,忽而心中一動,當即以手緊貼他的胸膛,緩緩將元氣注入他體內。
「小八,你的元氣已所餘不多!」
我不顧洛穹急切的勸阻,一意孤行。
「小八,事已至此,你輸再多的元氣也救不了……」
洛穹說了一半沒能再說下去,因我懷中人忽而動了動,張口吐出一大口淤血。四周響起一陣騷動。
我心中一顫,不敢稍動,屏住呼吸緊緊盯著顧彥卿雙眼。
顧彥卿輕輕吐出一口氣,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來。
「彥卿。」我輕輕喚他,聲如飄絮,唯恐稍大一些便會驚醒這片刻好夢。
顧彥卿初始有些茫然,待循聲望到我,雙眼便如同被點燃的燭火般暫態煥出光彩。
「蘭兒。」顧彥卿雙唇微動,嗓音嘶啞地喚了我一聲。這一聲低得連我之前喚他的那一聲都不如。我的眼淚一下又湧了出來。
他似乎想抬起手來,卻力不能支。我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彥卿,是我,我回來了。」
他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對不起,我不能……繼續……陪著你了。」
我淚水狂湧,使勁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我想……護住君王,護住這……萬里江山,卻……力不從心;我想……護住你,保你……母子平安,卻不得……不讓你……離開。你說……我是不是……很無用?」
「不,不是的。」我哽噎道,「你為宋室盡忠,為我盡丈夫之責,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排山之力,非你一人能抗。」人力有限。在歷史的洪流面前,個人的力量更是微不足道,我們再反抗,也終難免被這滾滾洪流吞沒於無形。我想起了洛穹所說的大勢。
「可我……必須……去做。蘭兒,你會……怪我麼?」
我使勁搖頭道:「不,彥卿,我怎會怪你?……我懂的。」我怎會不懂?我又怎能不懂?
顧彥卿釋然地笑了笑,還想說話,口中卻又湧出血來,身子止不住地痙攣。
我嚇得大叫他的名字抱緊他去擦他嘴邊的血,任由眼淚模糊了雙眼。
顧彥卿閉了閉眼,又睜開眼來眷戀地望著我,待止住口中鮮血,呼吸更弱,臉上卻泛起詭異的潮紅。
他微微嚅動雙唇,聲音低不可聞。我忙將耳朵湊上去,只聽他道:「蘭兒……帶著……我們的孩子……好好……活下去……若有來世……來世……我……別無所求……只願……能與你……想知……相守……天長……地久……」
他的聲音漸漸低弱,終於消失在我耳畔。我將手貼在他胸前,不斷地為他輸入元氣,他卻不再有任何反應。四周的嗟歎與洛穹的呼喚都似乎離我十分遙遠。我便這麼貼著耳朵抱著他,不動也不說話。仿佛只要我不去看不去聽,便什麼都還未發生。然而凜冽寒風中,他的身子還是漸漸僵冷了下去。
「不——!」我驀然爆發出一聲淒絕的悲鳴,轉而又被嗚咽聲吞沒。我抱著顧彥卿僵冷的身體,無意識地前後搖晃,聲嘶力竭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淚水如注而下,模糊了我的雙眼,打濕了我的臉龐。寒風呼嘯而過,吹幹了我臉上的淚水,卻無論如何吹不去我心中的痛楚悲涼。我明白終有一天會與顧彥卿生離死別,卻不知這一日會來得這麼快,也不知這一日當真來臨時會是這般撕心裂肺的痛。
天陰沉沉的,與這皇宮一般蕭瑟陰晦。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漫天雪花紛紛揚揚,在他浸滿鮮血的緋紅色長袍上蓋了薄薄一層。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須臾,當黑白無常踏破虛空出現在眼前時,我嘶喊著撲上去,想要阻止他們拘走顧彥卿的魂魄。在旁人眼中我的神態舉止定然與瘋子無異。
然而黑白無常只是漠然看了看我,帶著顧彥卿的魂魄踏破虛空而去。
無邊的絕望籠罩我的心頭,整顆心仿佛瞬間被抽空。原來痛苦到了極致便是這般空茫。
「小八,逝者已矣,莫太悲傷。」洛穹試圖勸慰我,我卻已無法自拔。
恍惚間,眼前閃現出四百年前鳳凰山山崖上那錐心的一幕。劫雲隆隆,鋪天蓋日,最後一道天雷落下前,墨璃轉頭對我微微一笑。
我救不了他。
四百年前我無能為力,如今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極度悲傷中,我的頭忽而脹痛起來,我從未感受過如此令人瘋狂的痛楚。便似有一頭被拘禁千年的上古神獸忽然醒轉咆哮掙扎,想要撕裂我的頭顱破體而出。
我抱住腦袋,痛得想要大叫出聲,張開嘴巴卻發現出來的不是聲音,而是一簇赤色的烈焰。轉瞬間,眼前的一切都變成血紅一片,在朦朧血色中有洛穹驚恐的臉。
我仿佛聽見周圍陣陣恐懼的尖叫,和他們逃離的紛遝腳步聲。
「小八!小八!」洛穹狂呼著我的名字,試圖施法救我。那火卻愈演愈烈,很快全身都開始往外冒火,我的衣袍在烈焰中翻飛如蝶。
為何會這樣?我是怎麼了?
我已看不清眼前的物事,憑著直覺不住往後退,只想令他們遠離危險。
赤紅色的烈焰毫不留情地將我整個吞噬,焚盡我的血,我的肉。我腦中的那股神秘力量似乎衝破了禁錮,然而我已來不及感知那究竟為何物。
在失去意識前的一瞬,我平靜地想,或許如此隨彥卿去了,也未嘗不是件幸事。
若有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