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穹繼續梳理我的羽毛,卻不說話。
「我睡了幾天了?」
「才一晚而已。」洛穹終於開口。
「若彥卿回家尋不到我……」
「不必擔心,他自然明瞭。」
「他明白什麼?」我想起之前數次情形,從他話中嗅出些不同尋常的意味,「是他要你帶我走的?」
「看來我真不適合替人背黑鍋。」洛穹勾唇一笑道,「你說的沒錯,確是他囑我帶你離開汴京,因為他知你定然不願走。」
原來當時洛穹去汴京不久,顧彥卿便私下尋他談話。說此番對戰凶多吉少,宋軍勝負難料,說一旦決戰來臨,要洛穹不管用何法子立即帶我離開,說他不止是我的夫君,更是大宋的臣子,國家有難,他不能棄大宋的君王江山百姓不顧,說只有我萬無一失他才能無後顧之憂與來犯的敵軍戰鬥,說要洛穹代為好好照顧我們母子。
昨日汴京城破時,洛穹本要立即帶我走。然而見我那般模樣便狠不下心,終是陪我去尋顧彥卿。顧彥卿最後與洛穹說的話是提醒他莫忘之前所托。
聽了他一番話,我還能說什麼。他們一個兩個都只記得要護我周全,將我當成了毫無自保之力的雛鳥一味護在羽翼之下,卻不曾問我肯不肯。可既然只有如此方能換來顧彥卿的安心,那麼我便遂他的願。何況他身上有破天環與我的精魂,應當不會有危險。
如此,我便安心留在了鳳凰山。日升月落,一晃便過去半月有餘,除了思念顧彥卿,便是發呆。
那日,我見到了一個人,或者不該稱之為人。
他身材纖瘦俊挺,銀髮赤眸,膚色奇白,身著一襲紫色長袍,長髮隨意地紮在腦後,姿容高貴而妖異,閑閑地看著我道:「小八,你怎麼在這裏?」
「你認識我?」我迅速在腦中搜索一番,確信從未見過他。
他妖豔一笑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洛穹還真是將你當成了寶貝。」
「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朋友麼?」他不置可否,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悲。
見他一步步走近我,我很想不動聲色凜然不懼一把,卻很沒出息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撲哧一笑道:「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哪有怕?」我嘴硬道,「既然你已知我是誰,是否也該把你的身份相告?」
「你想知道?」他又走近一步,赤眸一瞬不瞬盯著我,頗有戲謔之意,「若我告知與你,你打算如何報答我?」
我皺了皺眉,還是第一次聽說告訴別人名字還要別人報答之理。
「洛穹那廝油鹽不進,無趣得很,他的妹妹倒是有趣得多。」說罷,一隻瑩白纖細骨節分明的手向我的臉襲來。
那只手是很漂亮,很賞心悅目,卻並不妨礙我的心吊到嗓子眼。我想躲開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住,動彈不得。
恰在此時,他的手「啪」一下被拍開,我亦同時被帶出十多尺遠,身旁響起洛穹冷漠的聲音:「不許打我妹妹的主意。」
那人呵呵笑道:「只聽說雌雀護雛,卻不曾見有這般緊張妹妹的兄長。本尊不過和她開個玩笑,她大著個肚子,本尊才沒興趣。」
我好像聽見洛穹捏緊拳頭骨骼格格作響的聲音:「殿下,這種玩笑開不得。」
那人嘖嘖道:「與你說了多少次,叫我白炎,白炎,你就是不聽。」
白炎?我還白眼呢。我心中腹誹。
洛穹道:「你來尋我何事?」
白炎聽他一問,一雙赤眸頓時閃亮如火:「自然是來尋你切磋。本尊最近得了一壇忘憂釀,飲一杯可入一日美夢,飲七杯可解百年憂愁。這回便以此酒為注,我們再來大戰三百回合。」
「沒興趣。」洛穹冷冷回了一句,拉了我轉身便走。
「哎,哎,別走啊!」見我二人不理他,白炎沉痛地歎了一聲道,「不然,再以九融丹為注總可以了吧?那可是我妖界的寶貝,一百年才得一顆。上次被你一下搜刮去那麼多,我可沒剩多少了。」幾步間話音已至跟前。回頭卻見他依舊衣發紋絲不亂,儀態從容閒雅。
「那些是你輸與我的。」洛穹辯駁,停下腳步道,「當真以九融丹為注?」
「自然當真。本尊一言九鼎,言出不悔。」白炎瞬間一臉鄭重其事。
「好!」洛穹放開我,回身走向一旁空地,悠然道,「開始吧。」
白炎不知從何處抖出一條赤色長鞭,狀如嗜血魔龍,奸詐一笑道:「這次定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乖乖獻出七寶如意扇。」
轉眼間二人打到一起,場中金芒赤輝交匯,晃花了我的眼。二人從林中打到山巔,又從山巔打到峽谷,從清晨打到黃昏,又從黃昏打到天光,直打得獸怒魚怨,百雀驚啼,足足打了十二個時辰方止。
許是耗神過度,白炎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更添妖豔,然而此刻已無起初的囂張氣焰。
洛穹亦好不到哪里去,唇色泛白,微微喘息,伸手向白炎道:「拿來吧。」
白炎現出一臉肉痛之色,磨蹭半日,方才就義一般自乾坤袋內取出一隻玉瓶拋於洛穹道:「省著點吃,就這些了。」
「少廢話。」洛穹一把接住玉瓶,打開一聞,納入懷中,繼而抱拳道,「多謝!殿下可以走了。不送。」
「你就這樣趕我走?剛剛還與我糾纏不休,這麼快便翻臉無情。真是傷本尊的心呐!」白炎一臉傷痛,更是以手捧心做受傷之狀。
洛穹許是吃多了他這套,完全不為所動。
我卻有些於心不忍,猶豫著開口道:「不如,休息半日再走?方才……溪中死了不少魚,我去揀些烤來吃如何?」
白炎霎時兩眼放光道:「還是小八兒關心白炎哥哥。既這麼說了,本尊就勉為其難留下與你們一道用飯吧。」
「莫胡說,小八可只有我一個哥哥。」洛穹一記眼刀過去,白炎乖乖閉嘴。
我見洛穹並未出言反對,趕緊識趣地跑去撿魚,卻未想洛穹也跟了來。洛穹一來,白炎也尾隨而至,綴在後頭狀似優哉遊哉左顧右盼。
溪中果然浮了好多死魚,可以想像當時打鬥慘烈程度。望著它們白白的肚皮,我心中暗念罪過,與洛穹一道打撈上來,剖肚去鱗,用樹枝串了架在火上烤。白炎在一旁看著我們擺弄,頗得趣味。半炷香後魚香四溢,三人分而食之。我又拿了生的繼續烤。
「小八兒手藝不錯,本尊十分滿意。」白炎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忘誇讚我幾句。
「殿下滿意便好。」相處半日來總見他一副不正經模樣,我便對他去了懼意。
「唔……還是叫白炎哥哥比較好聽……」
洛穹又一記眼刀過去,白炎立馬閉嘴。
三人說笑品魚之間,時間倒也過得快。
白炎吃了幾條魚,拍拍手,看看我道:「吃了朱果,氣色果然不同以往。不過聽說……你尚未恢復全部記憶?」
他說的是墨璃應劫的最後關頭,正是我至今缺失的記憶。
我想起當時情形,點點頭,黯然不語。
對此洛穹也頗為不解:「不知是何處出了差錯。」
白炎摸了摸下巴,微覷雙眼,狀似高深道:「說不定,這其中隱藏了驚天秘密。」
我正思索他的話,洛穹卻瞥他一眼,輕斥道:「這話你已說過多次了,倒是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啊。」
白炎聞言複又嬉皮笑臉:「我也是隨口這麼一說,何必當真。」說著,又把話岔了開去。
我啃著魚,卻有些食不知味。
轉眼半日過去,眼看烈日當空,白炎轉了轉眼珠還想尋藉口多留些時辰,瞥見洛穹臉色,頓時收斂道:「我族中尚有些事務需處理,下回再來。就此別過!」
說罷望了洛穹一眼,化為一縷銀芒消逝而去。
見他已走,洛穹自懷中掏出那瓶九融丹遞與我道:「每日一顆,吃了它。你如今元氣匱乏,正好可用以彌補。」
我接過打開蓋子聞了聞道:「這便是你之前給我的丹藥?」
洛穹點頭。
「白炎……是妖界的王?」
「正是。」
「你之前給我的碧菱與九融丹全是與他打鬥贏回來的?」
「沒錯。」
「妖王……人不壞。」我這麼說自有我的緣由。雖然他愛開離譜的玩笑,有些不正經,卻並無惡意。他肯以如此貴重的九融丹為注與洛穹比試,說明對洛穹十分看重。看似次次比鬥吃虧,我猜想或許有其他用意在其中也說不定。卻不知他如此頑劣不羈的個性如何統領妖界。
洛穹看我一眼,唇角一勾道:「你才與他相識不過一日,又瞭解他多少?」
要說瞭解他,我自然是比不過洛穹的。我緘口不語。
我遵照洛穹吩咐,每日食一顆九融丹,自覺頗為奢侈。體內元氣漸漸恢復,雖不充盈,卻也夠用。
如此又過十餘日。一日我正坐在溪邊撫著微隆的腹部,觀那水中游魚,神思卻早已飛至千里之外的汴京。忽然莫名氣血上湧,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我心中大驚。這是我附在彥卿身上的那縷精魂起了波動,莫非彥卿出了事?有破天環相護他怎會出事?
我趕忙起身連聲喚洛穹,卻無回音。我等之不及,一咬牙,憑藉體內恢復不多的元氣,施法往汴京飛去。
昔日繁華的都城如今已是滿目瘡痍,十居九破,隨處可見搶掠時大火燒灼的痕跡。然而往日蕭條的街道兩旁此刻卻擠滿了民眾,人人神情悲戚,更有啜泣痛哭不止者,甚至有人哭到暈倒在地。在那痛哭悲鳴聲中,我依稀聽得「陛下」、「太上皇」等字眼。再循著眾人不舍眺望的視線,只見幾輛馬車並一列鐵甲金刀的騎兵漸漸消失在大道遠處,像是往城外而去。
我心中雖驚懼疑惑,卻也無暇深究。只稍作停頓,便轉頭往皇宮掠去。那縷精魂的氣息似是自皇宮內而來,此刻愈加清晰。
我從未進過宋室的皇宮,可一千多年前也算見識過皇家氣派,實未料眼前景象會如此觸目驚心。宮門前遍地是或面容悲戚或痛哭流涕的內侍與大臣,與這氣勢恢宏的瓊樓玉宇格格不入。
我現出身形,見其中並無顧彥卿,便繼續向內行去,途中偶有宮女太監在殿前簷下偷偷抹眼淚。
一路行來所見令我愈發焦灼不安。我隨手抓住一個嚶嚶哭泣的宮女問她究竟發生何事。
那宮女聽我問她,卻更是如喪考妣一般啼哭不止。
我此刻哪有心情去安撫她,見她哭得沒完沒了,便抓住她手臂使勁一搖,厲聲道:「快說!」
她許是被我嚇到,一下收了哭聲,卻望著我訥訥不能言語,在我如火般目光盯視下,過得片刻方斷斷續續道:「官家……和太上皇……被金人……擄走了……」說罷又欲啼哭。
我心中一陣緊縮,想起方才街上一幕,頓時悚然。
我回過神連忙又問道:「你可有看見顧左侍郎?」
那宮女頓時臉色慘白。「顧左侍郎他……他……」她說了幾個字說不下去,只轉頭望著北面,未幾卻又痛哭出聲。
見她如此,我更是滿心惶恐,忙起身往宮內跑去。
再往深入,漸轉陰冷沉寂,北風呼嘯而過,卷起滿地殘雪。我此刻卻只聽到自己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