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取錢,數錢。

  借據拍照再撕毀。

  「卡擦」

  陳晚拿起手機,又對正在數錢的刀疤四照了一張,交易過程在這幾張照片裡留存,杜絕後患。

  「姓霍的好福氣。」刀疤四把錢收進褲袋裡,語氣酸不溜秋。

  「不過他們那大家子都不中用,就他妹妹那個病,可是個無底洞。」

  陳晚不想聽他叨叨,轉身離開。

  天還在下雨,雨水順著風勢飄到身上,一把小破傘沒起作用。陳晚攏緊外套,水珠順著胳膊一條痕跡,風一吹,涼得哆嗦。

  她沿原路返回,車還停在巷子口,霍星站在車邊,支起一把灰藍方格的傘,彎鉤狀的傘把握在他手裡,青白的指節洩露了他的情緒。

  陳晚站在三米開外,盯著他一動不動。

  霍星張了張嘴,眼裡有風雨也吹不散的水霧。

  陳晚打濕半邊身子,開了幾小時的車,真正是飢寒交迫。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一頓無名火沖上心頭。

  「站著別動,等著。」

  陳晚撂下話,語氣算不上好,打開車門坐了上去。

  陳晚翻出紙和筆,撲在方向盤上寫字,她手速快,筆鋒尖利,加上沖脾氣,紙張都被劃破,寫完一遞,說:「簽字!」

  紙上赫然兩個大字,借條。

  「一年內還清,利息按銀行的來,你看看,沒問題趕緊簽。」

  霍星盯著那張紙,三行黑字,金額日期賬號清晰明朗。他接過筆。

  陳晚看他不解釋的樣子,陡然洩氣,沒有想像中的舒坦,事情不該按著這個軌跡發展。

  真是太冷了。

  陳晚把車窗慢慢滑上,側臉一點點遮蓋,發車,離開。

  **

  回到賓館,陳晚第一件事就是洗個熱水澡。

  她脫了衣服調水溫,水放了五分鐘,還是冷的,搗鼓了半天,終於是熱水,可溫度打到最高,也只算的上溫熱。

  剛把頭髮淋濕,熱水又變冷水,陳晚狼狽地關掉,冷熱交替真他媽的爽。

  這破賓館用的是太陽能,連日陰雨,熱水供應不足。

  這個澡,洗得她想自盡。

  出來套上衣服,本想找前台投訴,但看到床就挪不動步子了,陳晚只想鑽進被窩裡暖暖。

  最後是周蜜敲門,才迷迷糊糊醒來。

  「陳老師,下午我們要去報導哦,你吃飯了嗎?」周蜜穿戴整齊,背著個書包。

  「幾點了?」

  「一點半。」

  陳晚沒吃飯,她也沒胃口,這一覺睡得骨頭跟散架似的。

  「你等我十分鐘,我換件衣服。」

  辰砂中學有小學十個班,初中六個班,陳晚事先和教導主任聯繫好,帶著三個學生找到二樓辦公室。

  主任姓梁,五十歲上下,中年男人發福的體態,見到陳晚很是熱情。

  「陳老師你好你好,這幾天天氣差勁,你們大老遠的趕來,真是辛苦了。」

  陳晚握手,「應該的。」

  梁主任大致介紹了一下學校情況,說:「這次是為了響應課外拓展計畫,很高興也很榮幸能邀請你們來指導。」

  「談不上指導,我們也是來學習。」

  梁主任拿出事先打印好的課程表,「我們特地選了初三班作為試點,你看看這是名單。」

  陳晚看得認真,問:「明天開始?」

  梁主任:「對的對的,每天把晚自習的時間流出來,安插兩個課時,到時就麻煩陳老師了。教課要用的一些資料,都在圖書室。」

  陳晚拿著課時表,和莫海威嗎、陸林、周蜜開了個短會。分佈好各自任務,從美學簡史到實操作畫,井井有條。

  理清思路之後,已是兩小時後。

  周蜜分配到的是美術簡史的講課,和陳晚一起。

  「我們先去教室看看,然後去圖書館拿課件資料。」陳晚站起身,她晃了一下,用手扶住桌沿。

  幾不可見的小細節,還是被周蜜發現。

  她擔心:「陳老師,你臉色不太好。」

  陳晚拿起手機屏幕當鏡子,左看右看,「不會吧,還是很美啊。」

  周蜜被她耿直的舉動逗笑,「陳老師,要不我去看教室,你去拿課件,回去後我再告訴你。」

  陳晚想了想,說:「行。」

  風雨未停,走出辦公室,冷風撲面。

  圖書室其實就是兩個房間打通,組成一個面積稍大的教室。進門是三排長桌,裡邊用木板隔開,七八個書架,雖舊,卻齊整。

  陳晚走到登記台,輕聲說:「你好,我來拿課件。」

  是個女老師,她背對著,正彎腰收拾東西,聽到聲音連忙回頭,「好的,就來。」

  兩人面對面,皆是一愣。

  「是你。」

  「是你。」

  陳晚眨了眨眼,彎嘴笑。

  霍燕收起驚訝,也笑了起來。

  陳晚看了看她的右手臂,她把長袖放下,繃帶遮掩住了。

  「沒事了嗎?」

  霍燕抖了抖右手,靦腆道:「沒事的,不幹重活就行。」

  她動作很緩,微微彎腰,拉開抽屜,把一個塑料文件袋遞過來。

  陳晚說謝謝,翻了翻,然後抬起頭,說:「我還需要找兩本。」

  「你說,我幫你找。」

  陳晚報了書名,看她在電腦上輸入,把擺放的位置記在便簽紙上。

  「給我吧。」陳晚攤開手。

  這兩本書都在高處,霍燕也沒推辭。

  找到書架,陳晚抬頭掃了眼,然後踮起腳,食指一撥,就把書拿了下來。

  上午狀況突然,她沒有仔細打量霍燕。這會子細看,除了略顯單薄的身材,五官還挺好看。尤其眉眼,輪廓分明,眸色點墨,和她哥哥一樣。

  陳晚斂神,拿著書準備走。

  「陳老師。」霍燕叫她,聲音很輕。

  她用更輕的聲音說:「謝謝你,我會盡快把錢還給你。」

  尾音還在唇齒間,霍燕低下了頭,她突然很難過,不同於任何一次道謝,這次,她覺得不一樣。

  陳晚和霍星,看不清,道不明,但那種不著痕跡卻又存在的東西,無法略過。

  陳晚鼻音顫出一個「嗯」字,若有若無。

  走了幾步,她又回頭,「忙不忙?向你請教點東西。」

  霍燕一頓:「不,不忙。」

  這節課沒有班級上閱覽,只有三四個學生零散坐著。

  陳晚的請教,就是打聽一些學校的情況。梁主任冠冕堂皇的話,她不愛聽。

  學風怎麼樣,學生聽不聽話,學特長的多不多,陳晚問霍燕,她的答案最真實。

  談話大概半小時,下課鈴響。

  陳晚收起東西,「麻煩你了,我就不打擾了。」

  霍燕連忙站起,「不麻煩的,其實,我也沒來多久,知道的不多。」

  陳晚抬眼,「你工作多久了?」

  「半年多。」

  「身體吃得消?」

  「比前兩年好多了。」

  陳晚點點頭,「別太大壓力,心態健康比什麼都強。」

  她的聲音很平靜,很客觀,沒有刻意的安撫,也沒有憐憫的姿態,霍燕隱隱嘗到一絲甘甜。她抬頭,報以微笑。

  **

  大概是降溫了,回去的路上,陳晚覺得特別冷。她環抱著自己,外套裹的緊緊,因為賓館離學校很近,所以沒有開車,陳晚撐著把雨傘,迎風前進。

  回到賓館,她把空調開到三十度,想著睡半小時再準備一下課件。

  她和衣而睡,把棉被蓋得嚴嚴實實,蜷縮著身子還是覺得寒氣逼人。

  半途睡得迷迷糊糊,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巨大的落差在骨子裡翻騰,這一覺睡得難受,卻也沒了力氣起來。

  再次睜開眼,是晚上十一點。

  牆壁上的空調指示燈泛著藍光,陳晚甚至看不清溫度的數字,重影模糊,她伸手探了下額頭,燙手。

  上一次發燒,遙遠得都記不起了。

  陳晚想喝水,太想喝水,她費力地撐起身子,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半瓶礦泉水。

  哎,就差半指的距離。

  陳晚索性坐直,掀開棉被,穩了穩,提氣站了起來。

  那口氣沒順對地方,直接衝向了天靈蓋,陳晚一陣發懵,眼前漆黑,「撲通」一聲栽到了地上。

  暈倒之前,她清楚記得自己罵了一句,「……操!」

  此時的周蜜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她剛寫好課件,又看到陳晚房裡亮著燈,正準備敲門,就聽到倒地的一聲悶響。

  陳晚隱約聽見瘋狂的砸門聲,三個學生的叫喊聲:

  「我們都不會開車!」

  「醫院在哪啊!」

  「找了前台,睡得跟豬一樣,不肯送我們!」

  「陳老師抽筋了!」

  周蜜的哭聲,好吵啊。

  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打電話找霍警官!」

  陳晚下意識地想說:不准找。

  那個男人,會以為她在演戲,她甚至能想像他漠視的眼神,不屑的語氣。

  她想阻止,呵斥三個毛頭小子安靜點,但力不從心,身體像燒了一鍋開水,從血液到肌理,燙得人想死。

  意識最終被黑暗替代。

  那是一片深海,只能往下沉淪,嘴被水掩蓋,無法言語,無法呼吸,身不由己。

  人在脆弱的時候,記憶容易攻城掠地。

  這種感覺,上一次,是多少年前?

  十年?

  還是十一年?

  直到一雙手把她托起,寬厚的手掌,力量堅定,手心的溫度比她的身體還燙。

  陳晚跌入一個懷抱,男性氣息籠罩全身。

  「別睡,我送你去醫院!」

  一道男聲沉穩厚重,她的腦子,總算元神歸位。

  陳晚睜開眼,看到霍星的下巴,緊抿的唇線,還有猛烈的心跳。

  這些在陳晚心裡生生劈出一片空地,雷鳴閃電———

  豁然開朗。

  「霍星,我疼。」

  陳晚低低呢喃,男人的臂彎明顯一僵。

  霍星低下頭,看到她蒼白的臉和微睜的眼,情緒在胸腔迅速集合,濃烈得化不開。他沉默,混著淅瀝瀝的雨聲,最後只說出一句:

  「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