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坐在審訊室裡,對面坐著「送」她過來的兩位城管大叔。
陳晚看他們,他們也看陳晚。
其中一個說:「你這擺攤已經屬於嚴重違規,我們也是接到群眾舉報。」
陳晚不作聲。
另一個說:「你要真想擺個攤,也得按流程去辦手續搞審核啊,現在不是得不償失嗎?」
陳晚別過頭。
她心情不好,什麼話也不想說。
之前走到派出所門口時,陳晚就覺得自己日了狗。
剛才卓煒那表情和便秘一樣,雖然好笑,但她一點也不想笑。
推門聲響。
霍星單手撐門,另隻手拿著筆和本。
城管起身,「霍隊你好。」
霍星邊抬頭邊說:「你們好——」
好字說了半個音,熄火了。
氣氛瞬間變冷。
又硬又冷。
陳晚低著頭,手指玩手指,扭成一團。
「霍隊長,最近嚴查,治安好多了,這幾天就逮著這一個,喏,人在那。」
城管指著陳晚,陳晚閉上眼睛,手指不動了。
霍星沒有回頭,和城管客氣道:「你們也辛苦。」
城管說:「和你們比不得,我們也就抓個現場,人一交就完事,後續還得麻煩你們。」
霍星說:「應該的。」
城管的聲音轉變了方向,「哎我說姑娘,可別再有下次了啊,違反條例就得受罰,具體的警察會跟你說。」
陳晚一隻手蓋著自己的額頭,他媽的臉都丟盡了。
送走城管,又從門外進來一個人,年輕,二十出頭,看樣子像是實習的學生。
實習生語氣嚴肅,「坐這邊。」
陳晚起身,走到審訊桌邊上坐下。
霍星和實習生坐對面,桌上吊著一盞灰色燈罩的燈,房子裡的窗簾拉上了,燈「啪」的一聲亮,刺眼的光讓陳晚眯住眼,好半天才緩過勁。
燈直接對著陳晚,陳晚不管看哪裡眼睛都難受。
霍星輕抬下巴,實習生領會後,正了正臉色。
「姓名。」
「陳晚。」
「家庭住址。」
「……」陳晚默了默說:「現在住酒店。」
霍星輕敲桌面的手一僵。
實習生繼續問。「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了嗎?」
「城管說我違規擺攤,但我沒有擺攤,我就練練手畫著玩兒的。」
「你有收費行為沒?」
「他們看我畫的好,自願給的。」
陳晚字斟句酌,每一句都是真的。
實習生語氣揚高,「有人看到你有金錢交易,態度端正一點!」
陳晚被這一聲吼得心浮氣躁,加上這盞燈實在刺眼,更是耐不住性子了。
她語氣急糙,「誰舉報我的,把人拉出來對質。」
「既然能抓你,肯定是有證據的。你態度這麼差,必須嚴肅處理。」
白熾燈太亮,陳晚被照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伸手去撥那盞燈,想把它換個方向。手還沒碰上,實習生厲聲:「動什麼動!坐好!」
陳晚脾氣也壓不住了,「你吼我幹嗎?」
年輕人容易激動,眼見就要發飆,霍星突然起身。
幾秒之後,審訊桌上的燈滅了。
他重回座位,對實習生說:「我來吧。」
陳晚的氣焰頓時認慫。
霍星臉色陰沉,筆在手裡轉了兩圈。
這會子的折騰,陳晚像打了霜的茄子,縮成一團軟噠噠的。
霍星張了張嘴,穩了兩秒後,沉著聲音對實習生說:「……還是你來吧。」
陳晚手搭在桌面上,「我錯了,我認罰。」
實習生滿腹正義的話被生生堵死在了喉嚨眼。
「這不就對了嗎,態度端正,從輕處理。」
他把筆錄整理了番,遞給陳晚,「簽字。處以罰款兩千,你是自己去交錢還是通知家裡人?」
陳晚簽好名,說:「自己交。」
實習生說:「行吧,跟我來。」
他動作快,三兩步走到了前邊。霍星故意慢下腳步,始終和陳晚保持一米的距離。
窄深的走道盡頭是一面半牆的玻璃窗,夕陽下沉的餘暉把半截走廊都染了光。
霍星背對著她,周身像鍍了層毛絨的光圈。
他停下腳步,沒回頭,語氣也算不得好,「等著。」
實習生從一旁的辦公室伸出頭對陳晚喊,「還不快點過來交錢。」
霍星繃著臉,聲音淡,「我來。」
他邊掏錢包邊往屋裡走,全然不顧實習生快要脫落的下巴。
陳晚靠著牆,涼意攀上後腦勺,最後漫布全身。
卓煒走了過來,端了杯水,說:「霍隊辦手續去了,要點時間。」
沉默許久的陳晚終於開口,「他會不會受影響?」
卓煒表情嚴肅,「當然會。」
陳晚起身就要往屋裡沖。
「哎哎哎,走啥。逗你玩兒的,他能受什麼影響,頂多大家都知道他女人被抓了。」
陳晚:「……」
卓煒把水杯遞給她,「霍隊給我打電話了,讓我照顧一下你,走吧,去辦公室等。」
這是她第一次來霍星的辦公室。
桌面整齊,除了紙和筆,就只有一盆綠蘿。
卓煒手指著凳子,「你坐吧,那是霍星的桌子。難怪說過幾天請我吃飯,問原因半天不說,現在我總知道了。」他抽了支菸,順手把窗戶打開散煙味。「哥們厲害啊,請了三天假去上海,回頭就把你給帶回來了。」
陳晚敷衍地笑了下。
卓煒眯起眼睛,「看不出來啊,你膽還挺大。」
陳晚突然問:「他工作都做些什麼?」
卓煒吸了口煙,往窗戶外吐圈,說:「沒特殊任務的時候就抓抓小賊,維持一下社會治安。有任務就說不好了。十天半個月在外面,做的事也保密。」
陳晚斂眸,又不出聲了。
卓煒看出了她的顧慮,寬慰道:「霍隊身手好,當年他考警校,文化課差了分,本沒戲,但體格測試上他太牛了,當時校長也在,硬是把他破格錄取。」
陳晚低頭笑,「沒文化。」
卓煒嗤了聲,「讀那麼多書有個屁用,男人就得用拳頭說話,之前搞集訓,弄了個變態的野外生存,他負重五十公斤穿山下河,肚子餓就生吞鳥蛋,寒冬臘月下河摸魚,全組特種兵都趴下了,就他挺到最後,這男人,一身硬骨頭,槍都打不倒。」
陳晚下意識地問:「他中過幾次槍?」
「我記得的就有兩次,抓個拐賣團夥跑到了深山野林,挨了兩顆子彈。」卓煒指了指肩膀,「就這麼生生地挖了出來,硬是沒吭一聲。」
卓煒停了停,呵呵笑,「嚇著了?其實也沒那麼怕人,哪行都需要人幹,對我們來說,扒筋流血的日子過習慣了。」
言下之意,你也得習慣。
跟了他,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就得適應。
陳晚聽得懂。
卓煒煙抽完,煙蒂往菸灰缸裡一按,說:「你也不是省油的燈,將門虎女——配得起他。」
陳晚:「……」
天色又暗了幾分,除了靠近窗戶的地方亮堂,屋裡已經陷入了灰暗。
霍星走進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疊票據,他一眼都沒看陳晚,停在卓煒面前。
卓煒給他發了支菸,他打火的動作比平時急促。
卓煒拍拍他肩膀,「我就先走了啊,你倆好好說。」他壓低聲音,「回家往死裡收拾。」
屋裡就剩他們兩個人。
霍星默不作聲地把票據放進抽屜裡,拿鑰匙,換便裝,陳晚跟在他後面,一語不發。
霍星把摩托車停在她面前,低頭又掏煙。
陳晚自覺地坐到後座,還沒坐穩,車子「嗖」的一聲飛了出去。
慣性力太大,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
硬得像塊石頭,石頭還在生氣。
陳晚每次挪開,摩托車就猛地加速,一加速,人又貼了上去。
反覆好幾次,她終於看出是霍星故意的了。
做飯,吃飯,洗碗,收拾。
這男人是打心底的要把冷漠進行到底。
陳晚覺得好氣又好笑,去廚房喝水的時候,眼珠一轉,手一鬆,玻璃杯就掉到了地上「辟裡啪啦」響。
她配合地一聲痛叫,果然,客廳裡裝冷漠的男人瞬間衝了進來。
「別去撿,站著!」霍星看著滿地的碎玻璃碴子,情緒更差。
陳晚蹲在地上仰起頭,長髮散開如雲海,眼神無辜又軟萌,豎起食指勾了勾,可憐巴巴地說:「出血了。」
霍星揉了把臉,暗罵了一句,「老子算栽你手裡了。」
他打橫抱起陳晚,避開玻璃渣走向客廳。
霍星的下巴繃的緊,不苟言笑的樣子更是嚴肅。
陳晚摟住他的脖子,小聲說:「別生氣了。」
他手一僵,臉色更難看。
陳晚放軟了聲音,「我再也不去擺攤了。」
霍星手一鬆,把她重重丟向了沙發。
陳晚哎呦一叫,被震得五臟俱損。
霍星突然蹲下來,強硬的態度沒幾秒就破了功,近乎無奈道:「陳晚,你不必這樣子。」
陳晚認識到錯誤。「我真的不再去擺攤了,不過說真的,這個來錢還挺快,我最多一天掙四百,早知道——」
「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好沒用。」霍星打斷她,掏了心底話。
一身戾氣卸載,還原本真,除了歉意還是歉意。
陳晚一頓,嘴角動了動,說:「我沒你想的那麼嬌氣,我在上海也得上班,我是個成年人,養活自己不是天經地義麼?走什麼樣的路,跟什麼樣的男人,都是我做的決定。」
她聲音輕,「霍星,這不丟人。」
聽完這話,久久不語。
霍星的眉型很好看,不似一般男人的雜亂,眉濃卻不突兀,向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他放鬆神態的時候,比此刻平易的多。
陳晚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指尖涼,皮膚熱,霍星一把握住。
陳晚溫溫地笑,語氣俏皮,「我三歲就開始學畫畫,藝術生能加分,但我高考的成績不用加分也能在區裡排進前十。我本碩都是在英國念的,在國外我也會去街上擺攤,但那邊不會明碼標價,都是老外看著給,而且,不會被城管抓。」
陳晚摸了摸頭,「這次沒經驗。」
霍星沉下臉,「你還想有下次?」
陳晚嬌憨地笑。
這一晚,兩人談了很長時間,談各自過往,談沒有彼此參與的那一段時光。
時光太長,往事太沉,想到哪說到哪,大部分都是陳晚喋喋不休。
霍星聽得出,陳晚被家裡養得很好,一身才氣,談吐得體,見過世面,所以心性開闊。
大概意識到自己話太多,後半段陳晚就纏著讓霍星說。
霍星笑了笑,「都是大老爺們的糙事,血肉模糊的,沒什麼好講。」
陳晚伸手就往他身上戳,「我就愛聽鬼故事。」
霍星:「……」
陳晚說:「那就說說你身上的傷,從上往下開始,肩膀這兩顆子彈是怎麼挨的?腹部的是刀割的?」
霍星:「……」
陳晚最看不得他嚴肅的表情,白他一眼,「老氣橫秋。」
霍星失笑,靠近她耳朵邊,沉聲問:「你看的倒是仔細,老子身上哪裡有痣你都知道吧,嗯?」
陳晚的臉,紅霞乍現。
霍星微眯雙眼,語氣輕佻,「說話,痣在哪?」
陳晚直視他的眼睛,語氣綿軟,「晚上確認好之後再告訴你。」
情人之間,三言兩語就能兌出一瓶催.情的香水。
自上次之後,已經半個多月沒有魚水之歡。
她在邀請。
霍星笑意不減,但氣氛確實鬆動了。
他拍拍她的頭,「看電視吧。」
後來陳晚去洗澡。
霍星走到臥室,把門關上,他撥通一個電話。
「老李,是我。」
「知道知道,小霍啊,什麼事?」
「上次你跟我說的,我想好了。」
霍星靠著窗,點燃一根菸,夜已落幕,天上沒有星和月。
「真想好啦?」
「嗯。」
「太好了!就憑你這身手,保準無敵了!」
那頭聲音聒噪,透過手機生生成了刺耳。
霍星彈了彈菸灰,鼻間散出一層薄霧。
他聲音淡,「錢呢,怎麼算?」
那頭道:「好說好說,規矩是四六分成,你打贏一場,就從押你的賭金裡拿四成。一萬給四千,這樣說明白了吧?」
霍星嗯了聲,「錢什麼時候能到手?」
「按場次結,贏一場給一場的錢。」
煙在手指間,灰燼伴著火光慢慢吞噬白色的煙身。霍星盯著看,沒抽,也沒彈。
他問:「什麼時候能過來?」
「隨時啊!咱們是希望你越快越好!」
「我明天過來。」
「好勒,晚上九點,派樂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