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心情酣快。
第二天去上班,霍星連審訊犯人都格外溫和。
卓煒說:「這男人有了對象就是不一樣,搞事都手下留情了。」
霍星不認可,「一切程序符合制度,有什麼不一樣的。」
「少了股勁兒。」卓煒蓋住自己的眼睛,「不忍直視。」
「滾蛋。」
回到辦公室,從警校調回來的王奇正在澆花。抬頭一看是霍星,放下噴壺,說:「我這三個來月不在,你小子連婚都結了,真行啊。」
霍星表情如常,「改天再正式給大家發喜帖。」
「擺酒定在哪天?」
「下個月。」
王奇點點頭,又問:「知道隊裡為什麼把我這麼突然地調回來嗎?」
卓煒開玩笑道:「在學校教課教得不好唄。」
「老子連續八年市局射擊測試第一名,還搞不定那些小兔崽子?」
卓煒嘿嘿笑,「別漏詞啊,老年組。」
王奇不樂意了,「去靶場比比?」
「讓霍隊去。」卓煒推得比誰都快。
「他啊,我是真打不過。」王奇很實在,「在公安部拿了名次的,起跑線就不一樣。」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道女聲——
「霍隊,王警官,卓煒,所長叫你們過去。」
三個人都默聲了。
這是一種默契,每次三個人捆綁在一起,都是臨危受命的預兆。
卓煒小聲呼氣,「距上次才多久啊,還讓不讓人喘氣了。」
王奇拍了拍他的肩,「組織命令,不許有抱怨。」
霍星走在最後面,進去後反身將門關上。
秦所長連忙招呼三人坐下,自己也搬了條木凳。
他開門見山,直接撂話。
「邱吉逃獄了。」
卓煒和王奇瞬間抬起頭。
秦所長掏出煙盒,挨個給他們發了一支,邊點火邊說:「上個禮拜的事,在獄裡被人打了,外出就醫的時候跑的。」
卓煒爆出一聲,「幹他娘的!這才逮住二十來天,真是⼳蛾子。」
邱吉是他們近年抓捕的販賣團夥的二把手,主要負責聯繫買家,男孩女孩,婦女,什麼都騙。甚至連智障人士,也被賣去黑市當苦力。
這個團隊不比一般,幕後老大隻手遮天,與國外勢力關係極好。他們與之周旋多年,搗毀不少小支隊,卻未能動及根本。
陳晚從上海開車到雲南那次,霍星原本是要與她一塊回去見家長的。但任務突發,他沒走成,最後陳晚一個人回去。
那次任務經歷二十五天,霍星帶隊,奔赴線索裡的黎縣,潛伏鎮守,終於把他們的隱秘交易抓了現場,並且將二號頭目邱吉捕獲。
秦所長抽了半截煙。
霍星一動不動,湮沒點燃,安靜地夾在指間。
「咱們安插的線人昨天反饋回消息,邱吉回大本營了,就在濟通。」他頓了一下,不經意地掃了眼霍星,「周丙也在。」
霍星一僵。
連王奇也皺起了眉。
業內和道上幾乎都知道這兩人的恩怨。
周丙就是邱吉的老大,這個團隊近乎飛天的規模和囂張氣焰,全部拜他所賜。
見過周丙的人少之又少,就連線人臥底兩年多都未曾見過正面,只是偷偷拍過一張側臉照片,隔了老遠非常模糊。技術部根據這張側臉,用電腦3D影像成型技術模擬出周丙的正面容貌。
說起他和霍星的恩怨,那是三年前,周丙的兒子周琛因毒品買賣罪被圍捕,但他負隅頑抗,劫持了一個幼兒園學生,天網恢恢之際,如同一條瀕死的魚不顧一切地掙扎,在他對人質開槍的前一秒,霍星當機立斷,當場將周琛擊斃。
這是周丙的獨子。
一個月後就有話放出來——
霍星的一隻胳膊一條腿,換兩百萬。
霍星的一條命,後邊加美金。
聞言後,霍星只是笑了笑,「這麼值錢?值了。」
那時候他天地無畏,邪不勝正,對這些水溝老鼠鄙視不屑。
後來,公安部打擊販賣人口罪行實在狠厲,周丙蟄伏低調,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現在。
秦所長簡明扼要說了一氣,最後也傳達了上級指示。
命令的內容他只用一句話告知——
「你們準備一下,老規矩。尤其是你,霍星,歸隊後千萬小心。」
從辦公室出來後,卓煒就拉住他。
「霍隊,不然你跟上頭申請下吧,別接這活了。周丙這回來擺明了是對你。」
霍星終於把剛才一直沒抽的煙給點燃了。
煙霧刺眼,他半睜半閉。
「下個月就要擺酒了,別耽誤。」
說起這個,霍星的心切切實實地擰巴了一下。
叫他半天沒聲,卓煒又勸道:「不然,你留在大理,濟通換我去。」
霍星想都沒想就拒絕。
「不行。」
卓煒嘖了一聲,「怎麼就不行了,留大理總比去周丙地盤現真身的好。」
霍星深吸了兩口煙,鼻間散出薄薄的霧。
他語氣如常,但言辭間到底多了一分動搖。
「陳晚在這,我留著才不安全。」
卓煒瞬間明白了,「你是怕……」
「對。」霍星聲音淡,「如果周丙的目標依舊是我,那麼,我不在,她才真正安全。」
卓煒神色複雜,但還是嘿嘿兩聲緩解氣氛。
「這成了家,想事情就是不一樣。」他問霍星,「有老婆是什麼感覺?」
霍星低頭點煙,煙霧騰升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個字:
「怕。」
卓煒一時語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下半夜就得走,還是老地方。」
陳晚的反應比霍星想像中要平靜。
至少,在說完這件事的時候,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霍星沒將之前的恩怨說給她聽,只說要出任務。
陳晚的沉默僅僅幾秒,說:「走得有點急。」
霍星說:「經常這樣,趕過去還得小半天。」
「經常?」陳晚看著他。
霍星眸色很黑,最後垂下去,嗯了聲。
「這樣啊。」陳晚語氣微悵,「他們有槍嗎?」
「槍法沒我好。」
陳晚抬起頭,「下個月你能回來嗎?」
一剎那,萬千思緒從八方湧動而來,聚在他胸口像一塊大石頭。
把心塞得很滿,也把肉刮得生疼。
霍星看著陳晚的眼睛,她的眼睛裡,是小心翼翼的等待。
這種眼神在陳晚身上極少出現,脆弱,被動,將自己全然放置在弱勢一方。
這也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比任何時候,都讓人想迫不及待地給出交待。
霍星擲地有聲,說:「回!」
陳晚笑了,摸了摸他的臉,「那我就等。」
霍星心情也放鬆了些,握住她的手放嘴邊親,「沒關係的陳晚,頂多半個月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帶你一起去所裡發喜帖。」
陳晚沒答應,只說:「先回來,以後的事再說。」
十分鐘結束談話,這一天的生活照舊如常。
霍星做飯,依舊給她做了菌子火鍋,還蒸了條鯽魚,把刺給弄了,裝了小飯碗的魚肉。
陳晚很給面子地吃了乾淨,飯後,霍星去臥室,陳晚在客廳。
她不用看也知道,他是在收拾行李。
半小時後,霍星也坐了過來,把她攬在懷裡。
客廳沒開大燈,只有一盞壁燈,光線比電視機的屏幕還暗。
霍星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摸著她的肩膀,一路往下,胸,腰,最後撩開衣擺伸進去。
她的身體溫熱,滑且軟,霍星邊摸邊往她臉上胡亂地親,急切,放縱。
陳晚跟條泥鰍的似的掙開了。
她看著霍星,要笑不笑,「想要啊?」
「想。」
「不給。」
霍星:「……」
陳晚神色漫不經心,「回來再給。」
霍星先是靜默,隨後啞聲一笑。
陳晚看著電視,不看他,「真想我,就早點回。」
這一晚,他們睡得早,霍星從背後抱住她,如同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她聽他的如雷心跳,他感受她的呼吸綿長。
陳晚漸漸熟睡,霍星眯了一會就睜開眼。
凌晨一點,他換好黑色制服,提著簡單的行李,踏入涼風中。
樓下等了一分鐘,硬氣的越野車準時出現,那是特種兵作戰的專用車輛。
霍星走後的第二天,卓煒找上門來,陳晚正在洗衣服,滿手的肥皂泡。
他沒進門,只是給了她一個文件袋。「這是霍隊半個月前托我辦的事,已經辦好了,他一出任務,我就只能拿給你了。」
陳晚遲疑,打開一看,皺眉。
是一張許可證。
卓煒解釋:「霍隊找了工商兩層的關係,給你辦了這個,以後,你可以去古城外面那條街上擺個攤賣畫了。」
陳晚喃喃自語,「半個月前?」
那就是她被城管抓的那一次。那次之後,霍星就立刻著手處理這件事了。
卓煒應聲,「對。霍隊人緣好,找門路也方便,只要符合規章制度,一切都好說。這些資料你再看一下,隨時可以過去。那我就先走了,有事打電話。」
陳晚點頭,「謝謝。」
卓煒嗨了一聲,「這有啥,霍隊不在,做兄弟的自然要多照顧。」
下午三點的陽光酣暢溫柔,毫不吝嗇地將房間塞滿。陳晚坐在沙發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那些公文,很多專業用語她並不懂,但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心意這麼厚,夠她看一生了。
第二天,陳晚帶著畫具就去實地演練,她把地方依舊選在那位年輕攤主的對面。
小年輕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又來啦?」
陳晚得意極了,「我有證的。」
「呵!厲害啊,這條街攤位有限的。」
「當然厲害。」陳晚的眉眼五光十色,說:「我男人搞定的。」
小年輕豎起大拇指,上身趴在攤子上,熱情道:「那成啊,以後咱倆就是鄰居了,多照顧多發財。」
陳晚抱拳,「多謝前輩。」
心情一順,運氣跟著順起來。
她賺快錢,只畫快速素描,十來分鐘一個客人,幾乎就沒間斷過。
來大理玩的有挺多年輕人,多少帶著些情懷,陳晚很應景,專門穿些文藝范的長裙,要麼是純白一身,要麼是棉布碎花,頭髮散在肩後,漂漂亮亮地握著畫筆往那一站,本身就是道好風景。
她畫畫的時候,圍觀的旅客特別多,直到第三天,陳晚注意到一個人。
他總是最後一個走,連著三天,次次如此。
正因這樣,陳晚才在日流如水的各色人物裡記住了他,而且每一次,他都是一身黑衣黑褲,材質面料都上檔次,在五十左右的同輩男人中,算得上是出色。
兩個人間的沉默,也是由陳晚打破。
她試探地問:「叔叔,要不我給你畫一張?」
夕陽已經紅遍半邊天,日落西山,將陳晚的白色長裙染成了淺橘。
那個男人背著光,表情肅穆疏冷,身後的世界有顏色,他的存在,卻硬生生地將光彩壓了下去,不為所動。
就在陳晚要放棄的時候,他終於說話了。
一個字。
「好。」
陳晚反倒有些侷促,這種感覺很奇怪,她把收到一半的畫具又給拿了出來,紙往畫架上鋪平,動手勾起了線條。
她甚至沒再看他一眼,剛才的畫面太讓人深刻。
陳晚從小到大見,在陳家,在宋明謙身邊,見到過很多精英男女,她很少記住某個人——
大概是夕陽太美。
很快,陳晚將畫遞給他。
那人接過來,拇指和食指夾著,動作很慢,看東西的時候,也只是眼神稍稍下移,整個人依舊站得筆直。
陳晚注意到,他戴了一副黑色皮手套。
十一月的大理,雖涼意四起,但手套也實在不是這個季節所有。
男人盯著這幅畫看了很久,陳晚挑挑眉,收東西準備走人。
「多少錢?」
聲沉如鐘,陳晚意外地抬起頭。
男人看著她,掏出錢夾,遞過來一張五十。
陳晚接著,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自從有了這次交流,陳晚發現,他每天都來,而且待的時間越來越長。
等到客人都散去,一天到了尾聲,他會主動放一張五十元在陳晚的招財貓裡。陳晚也很自覺地給他畫人像。
有時候是站立不動的,有時候是給錢彎腰的那個姿勢,有時候,乾脆就是一張側臉。
陳晚邊畫邊問:「您是來旅遊的?」
他說:「是。」
陳晚頭也不抬,「您不是。」她彎嘴笑,「來旅遊的人,臉上都有股生味,你身上沒有。」
他說話總算多了幾個字,「你怎麼知道?」
「最好的風景,不是到處跑才能看到,而是要靜下來,您要像我一樣在這站幾天,一定也能體會到。」
他沒再說話,盯住她的手,目光跟著筆移動。
很久之後,他突然開口,「你也不是這裡的人。」
聲音厚重飽滿,力透歲月,讓人恍然。
陳晚嗯了聲,「我是上海人。」
「也不是。」
陳晚筆尖一頓,側過頭。
男人的臉保養得很好,面無表情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任何時間留下的皺紋。
他也看著陳晚,卻不再多說一個字。
直到一次意外。
陳晚開車回家的路上被一輛車給追尾了,她沒來得及反應,自己又撞上了前面的一輛別克。三車追尾,車尾受損最為嚴重,她被夾在中間,腦門砸在方向盤上,腫起一個很大的包。疼得她十分鐘都沒緩過來。
後來交警和保險公司的人趕過來處理,吵吵鬧鬧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誰都不認責。陳晚聽不懂本地話,腦袋又疼得厲害,蹲在路邊也懶得再說話。
交警建議她找個信得過的人到這幫著處理,自己先去醫院檢查一下。
除了霍星,她就只認識卓煒,打過去,關機。
那個男人什麼時候出現的,陳晚沒注意,等發現的時候,就見他從一輛黑色的奔馳上下來,由遠及近,與夜幕初臨的街頭融為一色。
後來,陳晚被他送去醫院,他留了個人在現場替她辦事。
到了醫院,檢查還沒做完,他就告訴陳晚,事情都辦妥了。
這等高效率的辦事風格,陳晚只見過一個。
她不是不起疑,直接問出口,「您是否認識宋明謙?」
他似乎在過濾這個名字。不等他回答,陳晚從他的表情已經得出判斷。
不認識。
出於禮貌,陳晚說要請他吃飯。
晚上八點多,就在醫院邊上的小茶樓,挑了個臨江的位置,兩個人面對面坐著。
陳晚算是個開朗的女人,但在他面前,似乎沉默更多。
她問:「我怎麼稱呼您?」
「周正然。」
陳晚點頭,「周叔。我叫陳晚。」
他依舊一身黑衣,喝茶的時候,右手的皮手套也不摘下,氣質清冷,巋然如山。
他抬了抬下巴,「這是什麼?」
陳晚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哦了聲,「是我練手的畫冊。」
「我能看看嗎?」
陳晚遞給他。
周正然用左手一頁一頁地翻,翻得不慢,但看得仔細,從頭至尾閱覽一遍之後,他翻回前頁,指著一張水彩問:「這畫的是哪裡?」
陳晚伸長脖頸看了看,笑著說:「這是我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她語氣平靜,「上海第三福利院,不過現在已經拆了。」
陳晚邊說邊抬頭,語速越說越慢,聲音越說越小。
因為在周正然眼裡,她看到了連續幾日以來,除了冰冷之外的第二種情緒——
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