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站在原地沒有動,把求抱抱的男人暫時晾在一旁。
小陳老師倒是先出聲了,不說別的,光被潑了一身水就夠讓人狂亂的。
她三兩步走到陳晚面前,「你為什麼……!」
剛說幾個字,陳晚橫眼掃過去,又冷又挑釁。涼嗖嗖地說:「你是這家店的老闆娘?」
陳老師噎了下,「不是。」
陳晚抬了抬下巴,「那你是他女朋友?」
她倒是想。
陳晚冷笑一聲,「既然什麼都不是,就靠邊站。」
眾人倒吸一口氣,這女人不要太囂張。
陳晚養傷期間身體被禁錮住,靈魂還是一如既往地撒潑,嘴皮子功夫不退反進。
她看了眼四個圈,指著問:「知道這車是誰的麼?」
陳老師看出了此人非善茬,下了套給她鑽,索性閉嘴。
陳晚指著自己,「我的。」她又拍了拍車身,「這位朋友,你水往哪兒潑呢?追男人可不能這樣,來,我教你,看著!」
陳晚轉了個向,步履生風,狠狠吻住了霍星。
唇硬了,舌頭生澀了,牙齒是冷的,接吻的技能喪失了。
陳晚得出結論,內心立馬就酸了。
她鬆開吻,兩個人的氣息夾雜在呼吸裡,「刷」的一下就把記憶吹暖。
陳晚抵著霍星的額頭,鼻尖蹭鼻尖,輕聲說:「警察叔叔,好久不見。」
霍星的表情似哭,卻又在笑,笑不出來,擰巴成一團,看得陳晚眼睛都濕了。
霍星的聲音是從嗓子眼裡一個個摳出來的,說:「再親一下。」
陳晚抬起頭,「親兩下。」
話一落音,霍星的唇就貼了過來,這次他完全佔據主動,記憶甦醒,踏破時光席捲重來。
這一刻,唇軟了,舌頭滑了,牙齒也暖了。
霍星活過來了。
陳晚被他吻得眼淚直流,不用矯情地問,你還愛我嗎,你還記得我嗎,你想我嗎。戀人之間的海誓山盟從來不靠千言萬語,一個眼神,一個吻,就足夠天雷勾地火。等風也等你,只要最後那個對的人是你。
那麼,一切苦難都是輕舟已過萬重山。
霍星想到什麼,猛地鬆開她,遲疑的眼光在她身上打轉。
陳晚雙手一攤,任他看個夠,然後說:「摘了一隻腎,肝也切了三分之二,哦,心臟毛病也挺多,每天要上八小時呼吸機,對了,腿也是假肢。」
霍星:「……」
陳晚懶洋洋地問:「嚇著了啊?」
霍星再次將她拉進懷裡,悶聲說:「你活著我養你,你死了我也給你收屍,不管你成什麼樣。」
陳晚吸了吸鼻子,「敢食言就天打雷劈。」
霍星的頭埋進她柔軟的脖頸間,貪婪地聞著她的味道,最後覺得不放心,又張嘴咬了她一口,聽到她「嘶」的一聲痛呼,才終於相信,這不是做夢啊。
陳晚從他懷抱裡掙扎出來,又走到渾身還在滴水的小陳老師面前,以壓倒性的氣勢站著,輕描淡寫地說:「我欣賞你看男人的眼光,也驕傲我的男人被好看的女人喜歡。但從現在開始,請你離他遠一點。」
陳老師醞釀力氣,手指著她,「你,你你你——」
「哦,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陳晚,是這家店的老闆娘。」
所有人的耳朵都爆炸了,莫方慧恍然大悟,這才是正牌啊。
陳老師一聽也懵了,明白過來後只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羞愧難當臉都憋紅了。
陳晚打小就是護短的性子,自己的東西除非她願意,否則誰也別想分一羹,更別說是喜歡的男人了,誰敢芳心暗許,她就耗盡一生功力跟對方撕,誰敢染指,就砍了那根手指。
陳晚生得卑微,活得卻不糊塗。
該強硬的時候,從不給對方留餘地,一刀致命,杜絕後患。
她大方地補充說:「如果有異議,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們慢慢聊。」
聊得你七孔流血,七竅生煙。
這一晚,小陳老師騎著她的少女粉小電動,肝腸脆斷地消失在夜色中。
莫方慧率領眾店員悄然撤退,該幹嘛幹嘛。
陳晚抬起頭,看著那張巨大的店面招牌輕聲念了出來,「晚星。」
火鍋店這麼接地氣的地方偏偏取了個矯情名,虧霍星想得出來。
陳晚想笑,心裡卻一陣苦。
霍星仍然站在原地,霓虹燈影從他背後萬丈起,襯得他人孤獨又蒼涼。陳晚的心苦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心酸。
她快步朝他跑了過去,手從霍星腰間穿插摟緊,「你不是要抱抱嗎,給你好了。」
霍星兩鬢間的白髮,好像一夜之間被春風盯上了。
之後,霍星牽住她的手一刻也不鬆開,十指交握,最牢靠的姿勢。
他牽著陳晚,在火鍋店來來回回地走,招搖又得意,陳晚彷彿看見他屁股上悄然豎起的大尾巴,得瑟勁簡直欠揍。
火鍋店晚上九點之後就進入夜宵營業模式,霍星難得的沒有去前店幫忙,帶著陳晚去到二樓隔間,陳晚打量了隔間一圈,懷疑道:「晚上睡這?」
霍星抱歉地說:「先睡一晚。」
「哦?」陳晚目光狡黠,咬文嚼字似笑非笑,「只睡一晚啊?」
霍星忍了忍,「別鬧。」
陳晚無所謂地努嘴,「知道了,這麼個摺疊床,動兩下就塌了吧。」
霍星還真就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他的衝動剛準備脫口,「那去酒店開個房。」
陳晚就先他一步提出質疑,「為什麼我們不回家?」
我們,回家。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有種驚人的魅力,如果說,霍星從陳晚出現到現在,心還只是七八分滿,那麼這一刻,都滿了。
像一對貨真價實的夫妻,理所當然地說要回家。
霍星解釋說:「家裡很久沒住人,髒得很。」
陳晚問:「你這兩年都不住家裡嗎?」
霍星點點頭,「不住。」
沒從警隊辭職的時候就一天到晚申請上夜班,也是一張摺疊床,和衣打個盹就是第二天太陽升,後來辭職開店,就更加正大光明地離家出走了,待生意步入正軌,支張摺疊床在閣樓,睡前抽兩根菸,就是一天的句點。
陳晚見他神情恍惚,自己也跟著沉默起來,許久才問:「為什麼不回去?」
霍星很平靜,「那房子太小,到處都是你的味道,我聞一下就頭疼,待兩分鐘就眼睛脹,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再留久一點,我會死在裡面。」
陳晚的存在感太強烈,屋裡一切還是她出事那一年的模樣,帶著特殊氣味的新傢俱,臥室寫字檯上都是她的護膚品,衣櫃也是新買的,裡面整整齊齊掛滿各種名牌衣裙,空氣裡都是她慣用的香水味,很淡,卻足夠躥進人心底。
這一切,很陳晚。
陳晚沒忍住,眼淚「啪嗒」一聲落在了霍星手背上。
霍星將她攬在肩頭,無聲地依偎。
「陳晚,能商量個事嗎?」霍星說:「別走了,行嗎?」
陳晚看著掛在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眉心微動,眼淚又毫無徵兆地掉了下來。
她哽嚥著回憶當年的告別:「受傷的時候,我是真的撐不住了,太疼了,到現在我還記得那種斷骨挖肉的滋味,我從小到大都沒那麼疼過。」
她是真覺得自己要死了,人間苦難太多,偏偏停在最鋒利的那一刻,細細碎碎地折磨,讓人意志力崩盤,一心求死。
偏偏陳晚尚留一絲良心,用她這一生最小女人的思維給自己做了最後的交待,不能讓她愛的男人面臨生離死別。陳晚一向果決,一瞬間的決定,乾乾脆脆的道別。
後來她活著,也是用這口氣撐著,再努力一點,再忍著點,如果這個男人痴心一片,終生孤老,比承受死別還讓人心酸,如果他一笑而過,幾年之後娶妻生子享歡樂,陳晚又覺得不甘心。
生死之事向來迂迴難斷,陳晚終於等來了柳暗花明。
霍星示意她不要說太多,「我都懂。就一個要求,以後有事別自己扛。我是你丈夫,生老病死都得我管著。同甘後面還有個共苦,陳晚,我倆這輩子都得拴在一起,生是我的人,死了,墓碑旁邊還得給我留塊地,明白了嗎?」
陳晚鼻涕眼淚一把飛,「現在墓地比房價還貴,霍老闆,你那六萬塊錢的欠債還清了嗎?」
霍星笑,「還沒。」
陳晚歪著腦袋眨眼睛,「你還記得呢?」
他點頭「記得,我欠你兩萬塊錢。」
陳晚手一攤,「拿錢來。」
霍星就真的從褲袋裡摸出一隻黑色的錢夾,一打開,抽出兩張銀行/卡放在了陳晚手心。
「一張是我這兩年的積蓄,火鍋店這大半年走上正軌,除了運轉開支,裡面存了二十三萬,這一張是我平時應急的錢,四萬塊。」
陳晚抬眼,「都給我了?」
霍星嗯了聲,「連本帶利你算算,還那兩萬塊錢夠了嗎?」
陳晚挑眉,「你這是送上門來讓我敲竹槓。」
霍星說:「你敲吧,我求你敲。」
陳晚嘖了一聲,摸了摸他的臉,「當老闆的人就是不一樣,以前半天不吭聲,現在哄起人來就往心窩裡戳——你老看我幹嘛?」
霍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兩眼漆黑,兩鬢的白髮一點也不顯老,反倒把他自帶的謎題氣質給襯托得越發淋漓。
霍星長得好看,以前是正氣十足,端端正正的帥哥。現在多了一股歷經千帆的沉澱,有點憂鬱寡言。
陳晚和他對視,眼睛眨啊眨,霍星的吻又落了下來。
今晚三次接吻,第一次是被動,第二次是主動,那麼這一次,目的性十足。
陳晚推他,「不行不行。」
霍星捲著她的舌頭含糊說:「我行的很。」
陳晚一聲嚶嚀,他的手就往上頭摸,隱匿的火山在滾滾翻動,她的皮膚就是易燃易爆品。霍星大喘氣,吻得越來越囂張。
兩個人倒向摺疊床,「匡當」一聲,零件掉落的聲音,再一用力,「咯吱」,鋼管彎折的動靜。然後兩個人就跟點穴似的,一動不敢動。
陳晚好心地提醒,「我是說這床不行。」
這個愛霍星終究是沒做成。
兩個人擠在這張搖搖欲墜的摺疊床上,前胸貼後背緊密相擁,也挺好。
陳晚簡明扼要地概括了一下她消失的這兩年,用詞溫和,儘量描述成只是出了一趟遠門。霍星聽得很認真,偶爾捏捏她的手,又蹭蹭她的脖頸,情到深處了,就會眼巴巴地盯著她。陳晚受不了他萌軟的眼神,賞了他一個心甘情願的親吻。
霍星撩開她的衣服,看著她胸口和肩頭的兩處傷疤。
這樣的槍傷他也有,於是他三兩下把自己的短袖也給脫了,露出精壯的上身,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個歷經歲月沉澱之後的圓形疤痕。
陳晚定定地看了好久,終於問出口。
「為什麼從警隊辭職?」
霍星幫她把衣服穿好,手指不捨地從她胸上「不經意」地滑過。
陳晚:「……」
他反身從床邊的方凳上拿了一支菸,咬在嘴裡也沒點燃,說:「挺恨的。」
「恨什麼?」
霍星的嘴角一動,把煙夾在手指間,看著她的臉一時無言。
這份沉默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他說:「刀口舔血的日子過怕了。」
陳晚不依不饒,「怕什麼?」
「怕連累人。我一條命豁出去沒事,但別人沒義務跟著我一塊受苦。」
霍星像是看破紅塵裡的苦大仇深,雲卷雲舒心如明鏡,「我看著你在我眼前中槍,血跟自來水一樣往外淌,我當時就想把自己給斃了,成天拯救這個保衛那個,到最後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玩笑開得……代價太大了。」
他每一個字都是真金白銀,赤誠之心坦坦相露。
陳晚久久不語,最後說了句,「對得起自己就好。」
霍星點頭,「我知道。」
陳晚輕輕吐了一口氣,斜眼看著還被他緊緊握住的手,「能鬆開了嗎?都握了一晚上了。」
霍星:「不能。」
陳晚嫌棄道:「這樣我怎麼睡覺?」
霍星把她撲倒在床,床板又不爭氣地「咯吱」了一下,伴著這聲咯吱,陳晚被他攔腰一翻,結結實實地睡在了他身上。
陳晚:「……」
霍星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如實說:「瘦了,小了。」
人瘦了,磕人。
胸小了,好在還是軟綿。
陳晚覺得霍星的悶騷功力越來越厲害,並且衍生出欠揍氣質。這種欠揍氣質非常好地實現在後半夜。
陳晚睡到一半迷迷糊糊想上廁所,卻發現霍星握著她的手不鬆一下。
她稍微掙扎,就握得更緊。
「放開,我要去洗手間。」
霍星揉了揉眉心,聲音惺忪,「我跟你一起。」
陳晚:「……」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再沒鬆過手,這種失而復得的狂喜,一定要用這種幼稚的方式去表達,好像鬆了手,她又會消失不見。
第二天,火鍋店的全體店員都驚嘆,霍老闆竟然破天荒的沒有來店裡!
莫方慧冷哼,睥睨地看著這幫沒見過世面的夥計,昨晚她就看出來了,霍老闆除了當的一手好老闆,還有當昏君的潛力。
這才只是剛開始,日後不上朝的日子多了去。
她一邊搖頭感慨,一邊自豪得意,「沒點眼力,哪能當得上火鍋店的店長呢。」
霍星帶著陳晚去了遠郊的華靈山。
顧慮到陳晚的身體,他選擇了坐纜車上山。陳晚告訴他,「我康復得很好,你要是想爬山,我可以陪你的。」
霍星臉上寫著不相信,麻利地買了兩張票。
華靈山山頂有個出名的寺廟,香客源源不斷,到了半山腰就能聞見煙火香。
霍星牽著陳晚往寺廟最裡邊走,輕車熟路,他不是第一次來。
一個小和尚接待了他,霍星說:「我在這供了一盞燈,現在想把它取消。」
小和尚面目清俊,態度和善,「請問超度人的姓名。」
霍星:「陳晚。」
陳晚:「……」
小和尚倒也沒問前因後果,只是隨口一提,「佛前供燈渡人渡己,亡者長逝,在六界地靈都將得以庇佑。」
霍星說:「我知道,但不用了,因為她回來了。」
小和尚作了個揖,「佛.度有緣人。」
金尊佛像前,一整桌的長明燈火,小和尚對著姓名找到陳晚的那盞,口念一段佛經,然後用竹竿撥熄燈芯。
燈滅了,人回來了。
霍星突然走向前,在佛祖面前,他身上的戾氣全部沉了下去,雙膝一彎,跪在了菩墊上。
陳晚怔然,只見他雙手合十,以忠誠信徒的姿態祈福:
「餘生苦難都給我,求你保佑,陳晚事事如意,一生平安。」
話落音,霍星對著佛像四平八穩地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