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莫方慧以極快的速度掃視了一遍霍星的小隔間,不算整潔,貨物堆在牆角亂七八糟,桌上一堆文件夾,一張摺疊床,床邊擺了個方凳,上面一個菸灰缸。

  不過菸灰缸很乾淨,應該是被人清洗過的。莫方慧的眼神飄向床。

  嗯,很好,被女人打理過,還是像個狗窩。

  「小慧,你找霍星什麼事?」

  「沒啥事,那婉姐你先忙。」

  陳婉喊住她,「我跟你一塊走吧。我下午還有課,路過順道來看看。」

  陳婉話裡解釋的意味十足,過了頭,反而有點欲蓋彌彰了。

  莫方慧巧言善面,順著話接茬的本事最拿手,「婉姐這還早呢,吃個午飯再走唄。老趙待會就送土雞過來了,宰只吃吃,你一起啊。」

  三兩句話,輕輕鬆鬆戳中陳婉的心事,給她一個順理成章的台階,有理由留下來了。

  陳婉笑容綻開,「那我就在這等他吧。」

  莫方慧帶上門,轉個身聳了聳肩。店裡誰不知道,陳婉對霍星只差沒倒貼了。

  大概是半年前開始,她幾乎每天都到店裡溜一圈,幫忙打下手,飯點超忙的時候兼職個服務員,甚至幫廚房大媽洗碗。熱心腸沒得說,滾燙滾燙的實在招人喜歡,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

  女追男的情境裡,反客為主是慣用招式。

  就拿那個小服務員來說,人剛來四天就看出來了,楞巴巴地問莫方慧,「店長,婉姐喜歡霍老闆吧?」

  這不廢話麼。

  喜歡是真喜歡,不過老闆好像不來電。

  莫方慧來這一年多,這店最開始並不能稱作正宗的火鍋店,頂多是個高級麻辣燙店,半年之後,店裡名聲傳開了,菌子火鍋成了招牌菜,秘製底料,霍星親自熬製。

  說起這個老闆,不像一般開店的,能拿出五湖四海皆朋友的熱情。反而有點沉默寡言,談起工作才跟你說幾句話。據說以前是個警察,大概是待遇不好才下海經商的。

  莫方慧覺得霍老闆身上有股謎之憂傷的氣質。

  很淡,像煙。

  霍老闆三十多了,身邊卻沒個女人。好幾次聚餐,店員藉著酒膽亂開玩笑,問他啥時候把陳婉娶回家。

  那天很多人都喝了酒,莫方慧沒有喝,所以她沒有錯過霍星的表情變化。

  眼神亮起來,整個人都鮮活了,但這只是一瞬而已,像是大夢初醒,他又恢復了高冷男的形象。

  莫方慧的腦回路稍微轉個彎,就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陳婉。

  對,就是這個名字。

  大家說的都是婉姐,但霍老闆的情緒凌空開了個叉,半秒極樂裡,他想到的一定不是婉姐。

  莫方慧的觀察力驚人的細緻,並且很好地運用在生意上,助力她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店長大人,自豪極了!

  從二樓回一樓門店的短短距離,竟然能悟出這麼多回憶感慨,真是絕。

  莫方慧凝神,準備著手處理那位「剔了魚刺的魚肉」顧客。

  陳晚沒等來想見的人,心情往下落了幾公分。

  「不好意思,咱們店暫時沒有這道菜,當然,我們會採納你的寶貴意見,在下個月的菜式研發上加以考慮。」莫方慧態度一百分,「你可以嘗下這道鯽魚豆腐,美容養顏喲。」

  她邊說邊觀察陳晚,第一印象,小服務生說的對,的確不像來找茬的女流氓,很好看,氣質清淺,眉眼生輝。

  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笑。

  陳晚彎動嘴角,笑得毫不掩藏。心想,「挺正規,每個月還開菜式研發會。」

  她笑夠了,問道:「你們這店開了多久了?」

  不是本地人啊,莫開慧說:「一年多。」

  「生意還挺好。」

  說起這個,莫店長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每天都滿座,還有好多來旅遊的專程過來吃菌子火鍋呢,咱們老闆今年還得了個區裡的創業之星獎。」

  陳晚好不容易收斂的笑容又綻放開來。

  莫方慧秉著顧客就是上帝的原則,對陳晚有問必答,「我們老闆可能幹了。」

  陳晚淡淡的,「我知道。」

  他有多能幹,沒人比她更瞭解。

  「我想見他。」

  「哎呀抱歉啦,老闆不在店裡。」

  莫方慧這一刻明白過來,這肯定又是一個迷妹。

  這群女人真不得了,換著法子搞攻堅,真能搞事。

  於是,她用平日百試百靈的招數,不動聲色地插了句,「老闆不在,但是老闆娘在,您實在要見,我就去牽個線。」

  陳晚的心裡的琴弦嘩啦一撥,「老闆娘?」

  莫方慧一本正經地點頭,喜笑顏開道:「那個,不好意思,廚房事有點多,您再看看菜單,有需要再叫我。」

  霍星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飯的點。

  高速塞車,硬是在離出站口十公里的地方堵了一小時。陳婉還沒走,捧著一碗雞肉和米飯,「餓了吧,快吃。」

  是真餓了,霍星邊吃邊問:「你今天沒課?」

  「有,不過是三四節,我路過順道來看看你。」

  霍星沒什麼反應,只說了句:「那你別遲到。」

  「我騎電動來的。」

  陳婉不動聲色地給他遞過紙巾,霍星裝沒看見,轉個身去喝水。

  陳婉收回手,往自己嘴上擦,大概也覺得沒什麼理由再逗留,「我先走了。」

  霍星喝水喝得喉嚨咕嚕叫,含糊道:「行。」

  陳婉欲言又止,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走了不過三分鐘,人又跑了回來。

  「我車出問題了,怎麼擰油門都動不了。」

  霍星放下碗筷,又把雞骨頭麻利地掃進垃圾箱,「我給你看看。」

  陳婉的電動車是少女粉,平日保養得一絲不苟,這會子是真壞了。霍星試了兩下,肯定地說:「線路斷了,得送修理店。」

  「那我上課要遲到。」陳婉看了看手錶,神色急切。

  霍星想了想,「我送你吧。」

  陳婉一愣,隨後狂喜。

  霍星的車一輛黑色的奧迪Q7,從側門駛出來,黑晃晃的龐然大物。

  其實陳婉對這車有過不好的記憶。

  剛認識那會,霍星的麻辣燙店剛剛升級成火鍋店,四五個「原始股東」齊聚一堂慶賀,陳婉不請自來,楞是沒把自己當外人,特別體貼地說:「大家盡興喝,我會開車。」

  後來一夥人都喝高了,起鬨叫她嫂子。霍星正好去洗手間,五兩白酒對他不算什麼,也就錯開了沒聽見這個梗。

  散場的時候,陳婉被眾人幾句「嫂子」弄的雲裡霧裡,藉著月色壯膽,就真的當了回自己人。她拿了霍星的車鑰匙,抬腳就往駕駛座坐,一邊上車一邊說:「你坐副駕吧,你也喝了酒,我來開好了。」

  身子還沒進車裡,話也沒說完,人就被霍星拖了出來。

  不是小打小鬧,是真正用了力氣的架勢。

  霍星手勁大,陳婉沒站穩,「匡當」一聲被撂在了地上,坐在一處大水窪裡,褲子全濕了。

  店員都看傻,陳婉懵坐在地上,她面子薄,一萬遍地在心裡吶喊,「扶我,快來扶我。」

  可惜霍星沒半點彌補的意思,聲音輕,態度冷,警告味十足地說了句,「我自己開。」

  這是陳婉第一次見識到,霍星身上舉世無雙的混蛋氣質。

  事後她分析了一番,是因為愛惜車?

  不至於,霍星不是小氣的男人,對店員慷慨大方得很。

  是因為有潔癖?

  有可能,他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皂香,混著男人味,特別迷人。

  又或者是討厭自己?

  陳婉覺得也不完全是,畢竟女人的直覺判斷,他對自己,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

  聰明人,自然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把這糟心事給揭過去了。

  從回憶裡回神,陳婉看著霍星坐在車裡,他咬著煙,打火機舉在嘴邊還沒來得及按下。

  陳婉心領會神,伸出手準備拉車門。

  「你坐後邊。」隨著打火機「卡噠」一響,他的聲音和火苗一道躥進耳朵。

  陳婉尷尬地收回手,不情不願地坐到後座。

  霍星的菸癮很凶,一天一包見了底,陳婉善意地提醒了下,「老抽菸對身體不好。」

  霍星揚了揚煙盒,「我知道。」

  煙盒上寫著呢,吸菸有害健康。

  陳婉訕訕地笑,「那你還抽啊。」

  霍星似乎不想談論這麼個沒營養的話題,敷衍地「嗯」了聲就沒再說話。

  過了第一個紅綠燈,他突然說:「小陳老師,以後你別老往店裡跑,耽誤自己,有時間就多休息。」

  陳婉聽出了其中深意,乾脆回絕,「不耽誤。」

  霍星呼出一口煙,夾著風迅速消散在車窗外,他說:「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明白,我不喜歡你,如果傷著了,哥先給你道個歉。你年輕,有的是好選擇,別浪費在我身上。」

  陳婉想不到他這麼直接,明晃晃地亮刀子,確實傷著了,但中了一刀,全身血性都給刺激了出來。

  「霍哥,我就喜歡你。」

  霍星嗤之一笑,「喜歡我什麼?嗯?」

  「你是好人,你積極向上,你是個可以依賴的男人。」

  「這麼多啊。」霍星的煙夾在手指間,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這麼多優點,同時,他的記憶墮入深海,想起了另一番回答。

  那年他還沒有從公安系統辭職,風平浪靜的生活正被一個女人攪得天翻地覆。

  在那間小小的審訊室,他也問了她同樣的問題——

  「你究竟喜歡我什麼?」

  她的回答抽像許多,但時至今日,每一個字,他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一見鍾情是愛,怦然心動也是愛,日久生情是愛,在一起就能平靜安心也是愛。如果你非要一個理由,這些就是理由。」

  霍星把這些話在心裡又重溫一遍,仍然刀絞一般的疼。

  他緩了緩神,對陳婉說:「我說真的,我不會給你結果。」

  陳婉的手撐在車椅後背,指節用力,不肯放棄,「那你為什麼當初對我那麼好?」

  他倆的第一次交集是在一個夜宵攤。

  陳婉和教導主任來逮一幫不聽話的混混學生,每個學校都有一攤這樣的問題少年,成天鬧事不讓人省心。

  那些學生喝了點酒,和校方槓上了,一個一個不認慫,其中一個拿起酒瓶就往老師頭上砸,陳婉站得近,倒大黴,尖叫四起的緊要關頭,一雙大手把她拽了出去,她撲進一個男人的懷抱,一抬頭就看到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一塊剛被雨水沖刷乾淨的黑石頭。

  一眼難忘。

  其實剛認識時,霍星非常冷淡,像個機器人,跟他說句話半天不搭理,直到陳婉出於七分禮貌三分好感自我介紹了一下,「我叫陳婉,在三中教語文,謝謝你今天出手幫忙!」

  霍星的眼裡,終於有了光。

  「你叫陳晚啊……」

  如果不是她提醒,霍星差點忘了第一次見面這回事。

  他覺得有必要說明,「那只是出於本能的幫助,不是特意對誰好。」

  陳婉一聽臉都白了,語氣也尖酸起來,「我知道你看不起女人追男人,可我就是喜歡你。」

  霍星皺眉,「我沒有瞧不起。小陳老師,你先冷靜一下。」

  「那你為啥不喜歡我,你說啊。」

  「因為我有愛人。」霍星把煙掐熄,回過頭,擲地有聲地說:「懂了嗎?」

  陳婉剛開始有點懵,因為霍星從沒在外人面前提過自己的私事。但回了點魂之後,她又理性起來,「那怎麼沒見你帶出來過?」

  霍星的臉色沉了下去,像是晴轉陰,又陰轉雪的極端天氣,最後,憋出一句,「她出遠門了。」

  生生聽出了一股刀割的味道。

  陳婉再淑女,也經不起這樣的打擊,她的背往後一靠,「我要下車!」

  第一遍,霍星當沒聽見。

  陳婉心裡舒坦了一點,又以任性的姿態重複了一遍,「停車!」

  她心想,就當發個脾氣,男人是天生的造謊高手,讓他看出自己不高興就行了。

  哪知道,霍星就真的停車了。

  他一語不發,等著她自行下車。

  陳婉:「……」

  霍星沒回頭,方向盤往右打到底,掉了個頭跑得飛快。

  本想著將話說明白,可好像鬧了個不歡而散。

  霍星回火鍋店,搭了把手將一車啤酒可樂給碼到角落,今天週三,客流平緩,忙完之後,八點就吃上了晚飯。

  莫方慧能說會道,不招呼客人,對著自家兄弟姐妹也能插科打諢好一陣。

  「小楊,你今天的雞湯燉得超水平,中午一半沒過,這道菜就被點完了。」

  小楊還帶著高高的廚師帽,得意地說:「什麼超水平啊,這才是我正常水平。」

  「行行行,趕緊多研究幾道新菜出來。」莫方慧這店長越當越有經驗,先表揚後激勵,充分調動員工積極性。

  說起研發新菜,莫方慧突然想起中午的事,隨口一說,「我給你提個建議,研究一下魚的做法,剔了魚刺,一盤白花花的魚肉入口就化。」

  一直沉默的霍星突然抬起頭,「怎麼想起做這個?」

  莫方慧說:「中午有個客人問店裡有沒有這道菜,我說沒有,她還不信呢,還讓我問你,說啥店長一定知道。我估計啊,是在網上看旅遊攻略記錯店名了。」

  霍星手一抖,一把零鈔散在了地上。

  他腦子還在劈叉,門口一陣動靜,一看是陳婉,提著兩個空水桶,英勇赴死一般的表情,氣勢洶洶地走進店裡。

  莫方慧張大嘴巴,「婉姐,你來啦,哎,你往廚房去幹嘛啊?」

  很快,陳婉把兩個空桶拎了出來,每個裡面裝了半桶水。直接走到店門外霍星停車的地方。

  一群人烏泱泱地湊上去看熱鬧。

  陳婉被霍星下午的態度給激著了,又恥又心疼,腦子發熱索性做了這麼件超塵脫俗的「任性」事。

  她臉紅脖子粗地宣佈:「不就坐了你的車嗎,你給我看好了,我現在就給它洗乾淨!」

  她雙手一提,半桶水匡到奧迪上,濺起亂七八糟的水花,糊了她一臉濕。

  霍星抽著煙,漫不經心地抽,與夜色融成了一體。

  歲月真像一塊磨砂板,把這個硬漢的狂氣一點一點磨脫了皮。

  陳婉被他這鹹淡不操心的態度弄得更火大了。

  「我就是喜歡你,你別編些故事來騙我,為什麼要騙我,你是不是在害怕啊,你——」

  她口不擇言的憤恨還沒發洩完全,一道白色的人影就衝了過來。

  那道人影一把搶下她手裡的水桶,舉高,傾倒,伴著眾人的驚叫,剩餘的半桶水悉數淋在了她的頭頂上。

  陳晚手起刀落,動作迅速,收尾動作也漂亮,空桶一扔,指著那輛奧迪霸氣地說:「再碰一下我的車,剁了你的手。」

  小陳老師懵了,莫方慧懵了,一干店員也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只有兩個人是清醒的。

  陳晚轉過身,穩住情緒,語氣依然強硬,但少了一分凌厲。

  他對霍星說:「霍老闆越來越像個合格的生意人了,拿著我買的車去泡妞,你——你——!」

  陳晚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神太要人命了。

  後半句她軟下了音,「你的頭髮怎麼白了……」

  霍星試著張嘴,一張一合像條擱淺在岸邊的魚,好不容易能發聲了,卻也是啞的。

  「老婆不見的那一年就白了。」

  他兩鬢的頭髮像是堆了一個冬天的雪。

  聽到陳晚死訊時,一夜白頭啊。

  霍星身上長年籠罩的陰鬱和絕望,好像在破土湧動,聲音卻出賣了這份假裝的冷靜。

  他緩緩張開雙手,「老婆,你來抱抱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