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Das Parfüm》
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
第 1 章
導讀

  迷惑的香水力量/王浩威

  1

  寫小說有時真的還是因為山窮水盡了,逼不得已轉個彎,又豁然新的境界出現。《香水》也許是這樣吧。

  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這位慕尼黑出身的劇作家,就是這麼說自己的寫作的:那時他騎著偉士牌的速克達,一個人從德國跑到產香水的法國南部遊蕩;有時,「戴著墨鏡幾乎啥也沒看到,戴著盔帽什麼也聽不到」,於是,「嗅聞也就成了我坐在偉士牌時,唯一可以掌握的感覺了。」

  十八世紀的巴黎是轟轟烈烈地出現在許多小說裡,一而再地被建構而活生生重現了。如果你還記得雨果的許多大部頭小說,立刻可以想到那些一幕幕的街景了:像電影一般如歷眼前的影像。

  2

  請注意,除了這些栩栩如生的影像,這些視覺的認識,你還記得十八世紀巴黎什麼呢?伏爾泰、狄德羅、孟德斯鳩等等「人物」,或者七年戰爭、殖民帝國、法國大革命等等「事件」,如此而已了。

  歷史的記憶就是這許多偉大的人物和事件構成的,是屬於語言文字和影像的,甚至大部分的小說也是如此。徐四金這位搞戲劇出身的傢伙卻不然,他用了另一種感覺的方式。

  他的巴黎地圖不是橫的緯度和直的經度構成的,也不是哪條街或哪個店舖拐彎直走的。他的地圖是用味道標示的,甚至歷史的再現也是如此。於是聖德尼和聖馬丁那幾條街是「什麼味道都有。人和動物的氣味,食物和疾病的氣味,廢水、石頭、灰燼和皮革的氣味,肥皂、剛出爐的麵包和醋汁煮蛋的氣味,麵條和擦得發亮的黃銅的氣味,紫蘇、啤酒和眼淚的氣味,油脂、潮濕和曬乾的稻草的氣味,通通混合在一起。幾千種氣味彷彿共同煮成一大鍋無形的粥,填滿了大街小巷的所有水溝……」至於其他的街道,徐四金的味道地圖也是如此豐富地標示出清楚的差異了。

  對尚─巴蒂斯特.葛奴乙來說,這位《香水》主角的漫遊,只要有了認識的味道就是有了方向。就像徐四金這位作家,他的偉士牌機車方向據說也是這樣的。

  3

  你要怎麼形容葛奴乙呢?

  他當然是天才和魔鬼的綜合體;不過,這形容還是太簡單了。首先,如果按中國的算命學來講,他當然是剋父母的。撇開殺人的問題不管,至少和他熟悉的人幾乎都死於非命。

  剛出生落地,早已死胎五次的母親,只因為聞到「教人吃不消的濃烈香氣,比如站在一大片百合田中央,或是關在種滿水仙的狹窄密室裡,衝鼻而來的那種令人麻醉的香氣」,這位終生習慣魚肚臭、屍臭、老鼠屎味等等的勞碌母親就因為這些不同的味道而昏過去,被控殺嬰罪而在河灘廣場遭砍頭了。連養他才幾週的奶母都說:「我都快被他吸乾了。」更不用提那些因為收容過他而死於非命的香水師傅或皮革老闆了。

  「他被魔鬼附身了!」或者,更清楚地說,他是魔鬼。

  搞精神分析的人應該會想起客體關係理論(Object relation theory)那一派的說法。特別是梅拉尼.克萊茵(M.Klein)這位有過好幾個小孩的媽媽分析家。她說剛出生的小孩就是混沌中唯一的存有,是天地間的暴君,既是無所不能也是無所不依的。他是如此任性地活著,不知道有任何的他者,當然也就沒有對別人的感覺,更談不上同情了。

  徐四金這位天才作家不知有沒讀過精神分析;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可是十分清楚乍看可愛的嬰兒,其實腦海裡的主觀世界可不存在任何感情的;也就是,魔鬼得很。

  葛奴乙,這位徐四金筆下的小魔鬼,不僅在還沒到伊底帕斯階段就弒母了(用他出生剎那的迷惑味道),還將這些嬰兒邪惡的本質,持續了一輩子。

  4

  這本小說出來後,當年在德國一下子就賣了四十萬本,後來的翻譯至少也有四十二種語言版本。許多批評家都寫了許多盛讚的文章。遺憾的是,這些評文沒一篇是用味道寫成的;不過,倒是有許多位都提到了,除了葛奴乙這位沒有感情的主角,其他的角色幾乎是不存在的,是沒有面貌和個性的。

  其實,對葛奴乙這樣一位處於自己無所不能的世界裡的至尊,其他人的存在都是沒有差異、是完全不重要的。這就像傳統劇場裡的導演,特別是傀儡戲的操弄者,他有本領將一切進入他世界中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這樣的說法還是不夠清楚的。也許應該說,如果用精神病理學來診斷,你可以說葛奴乙這樣的天才魔鬼是「帶有強烈虐待狂的自戀人格偏差」。就像前一陣風靡一時的電影「沉默的羔羊」吧,那位毫沒有感情波動的(連測謊機都測不到任何的生理反應)的變態精神分析師;或者,像「第六感追緝令」裡那位將小說和人生混在一起玩弄的作家吧。

  這是一個謀殺了二十六個年輕女子的故事。每一個謀殺都是一樣的:只是因為迷上了她們特有的味道。對葛奴乙來說,每一次都是戀愛;但是,「他愛上的並不是一個具體存在的人,不是城牆後面房子裡的那位少女。他真正愛上的只是那少女身上的香氣,不是別的,而且只因為他將來可以擁有這份香氣,所以才會愛上它。」謀殺只是為了要永遠地擁有,永遠擁有他所愛的那種沒有感覺沒有生命的「物」。

  還記得英國老片「蝴蝶春夢」嗎?那個蒐集著死蝴蝶標本的單純男孩,也希望永遠地保有他所愛的「動物」。於是,女主角就像珍藏品般,被他收藏在密室裡像動物一般豢養著。

  5

  如果你喜歡研究變態心理的精神分析,就可以知道這些名詞是常常在一起的:自戀人格偏差、性變態、虐待狂和戀物癖。現在,我們開始要談戀物癖了。

  葛奴乙蒐集著各種味道。在記憶中,這些味道就像放在密藏的瓶子裡的珍品。他找到安全的地方時,譬如完全沒有味道干擾的「剛韃鉛彈」火山,所有的這些珍品就一一展現了。他的戀物情緒於是高張,忽然以「性高潮」那樣的張力爆發了。

  發生了二十五條命案的格拉斯城的警探們並沒有如預期般,在這些少女赤裸的胴體身上發現任何強暴痕跡。他們永遠不知道,其實戀物癖者的亢奮是來自他幻想欲望所投注的特別對象「物」;性高潮是出現在這些擁有時的高峰。

  好了,談太多謀殺、變態之類的恐怕字眼了,好像這本小說是一本通俗的驚悚小說似的。然而,問題都不是如此;應該說,如果你不讀這篇文章,它可能是一本很可愛、有趣、充滿幻想力的輕鬆優美的小說。

  其實,葛奴乙是不像「沉默的羔羊」裡血淋淋的殺人犯。是的,他謀殺了;但對他來說,整個過程的重點並不在殺人,而更像是一種崇拜的儀式,莊嚴而敬畏地忍不住讓他充滿喜樂的淚水。

  戀物癖這個字,如果我們還記得,是從英文fetishism翻譯過來的。經常,我們也用在日常生活中,形容一些行為。譬如,有些人特別狂熱買衣服啦,蒐集一些特別的東西啦,或是收藏奇珍異品啦。這時,我們往往將fetishism翻譯成「雅癖」,或者最多只帶一些貶損意味的「拜物」。

  這是一本以十八世紀香水崛起巴黎的歷史為背景的小說。在香水師傅包迪尼的店裡,當「拿坡里之夜」被葛奴乙調出來時,整個巴黎上流社會陷入一種歇斯底里,「這香水的名聲以非常快的速度傳布開來」,「上門的客人若非高貴和最高貴的人士,至少也是高貴和最高貴的人士的僕人」,使得夥計「數錢數到眼花撩亂,鞠躬鞠到腰痠背痛。」這種對香水的著迷,談論起來彷彿在歌頌某種神聖的神秘物,甚至銀子大把大把地花也不在乎,不也是戀物癖的狂熱?這種戀物癖歷久不衰,甚至蔓延到現在許多的生活角落,從通俗的流行風潮到高雅的藝文活動了。

  6

  應該還記得作者的出身吧。這位德國近年最受歡迎的作家,原是一位活躍於慕尼黑的劇本作家。以前寫過一些劇本,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低音大提琴》。當然,他也參加了許多劇場活動。雖然從有限的資料上並不清楚他的戲劇是屬於哪一類的,是否曾參加果托斯基一類的身體訓練,使得他能解脫文字語言和影像的束縛,而知道如何去開發視覺和語音以外的知覺(嗅覺等等);但是,我們可以這麼說,作者基本上是很清楚劇場中存在的一股強烈的催眠魔力。

  這個劇場最先是存在於一個自我封閉的世界裡的。葛奴乙可以在這內在劇場中操弄分析任何的味道,可以對任何外在的人或物用內在事物的秩序──味覺──來定位。然而,在他開始有了「我」的感覺時(「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味道的東西」),也開始原來有「非我」的外在世界了。

  小說中兩次的轉折,使得葛奴乙從內在劇場翻轉出外在劇場。他開始知道有外在的「人」的存在。但是,因為他不止是對味道的調製操縱自如,甚至對味道所引起的他人的反應也是如此。

  他從內在劇場黑暗中的世界走出,成為魄力的來源,可讓眾人瘋狂、喜樂,甚至亢奮,也可讓人鄙視、忽略,甚至忘了他的存在。透過香水他可以隱身,也可以無所不在;他可以玩弄整個世界而沒任何痕跡。

  在格拉斯城萬人鑽動的執刑場,他從眾人虎視眈眈的獵物,一翻身變成了中心的主宰。整個執刑場像是臣服於他的劇場,不,更像崇拜著他的神壇了。

  7

  許多評論家指出了這點政治意涵,葛奴乙這個主角的塑造其實是希特勒的另一版本。關於這點,作者也承認了。他說,納粹時期「對我這一代德國人來說,是心智深處的存在。」有趣的是,許多法國或英美評論家都注意到這點了,反倒是德國評論家少提起。

  美國小說家約翰.厄普戴克形容這本小說「以氣味重構的世界」是「迷人的致命一擊」。當小說、劇場或其他創作開始展開這一切魄力,建構起一種迷人的全然新世界時,就恍如充滿信心的希特勒,有著建立起人類烏托邦的同樣快感──一種教人暈眩迷惑的力量。在徐四金經營的《香水》世界裡,這力量吊詭地湧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