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彷彿徜徉在樂園裡,光是聖雅各屠宰場和聖歐斯塔希附近一帶,就是一個狩獵天堂。沿著聖德尼街和聖馬丁街的每一條巷弄裡,人煙稠密,屋宇櫛比鱗次,每棟房子都蓋到五、六層樓那麼高,連天空都被遮住了,地表的空氣像陰溝裡面的一樣潮濕,什麼味道都有。人和動物的氣味,食物和疾病的氣味,廢水、石頭、灰燼和皮革的氣味,肥皂、剛出爐的麵包和醋汁煮蛋的氣味,麵條和擦得發亮的黃銅的氣味,紫蘇、啤酒和眼淚的氣味,油脂、潮濕和曬乾的稻草的氣味,通通混合在一起。幾千種氣味彷彿共同煮成一大鍋無形的粥,填滿了大街小巷的所有水溝,鮮少能從屋頂上蒸發出去,而在地面上積聚不散。生活在那兒的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粥的味道,再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因為這味道正是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們浸淫在其中,早就渾然不覺,這正是他們呼吸的空氣,這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空氣,正像一件穿了很久的衣服,再也聞不到它的氣味,皮膚也喪失了對它的感覺。可是所有這些氣味對葛奴乙而言都好像是第一次聞到,他不只是籠統地聞著所有這些氣味的整體,而且還把它們切分成最小、最細微的組成部分。他那敏銳的鼻子把一團由煙氣和臭味交錯織成的亂線一一解開,整理成一條條清晰的,無法再進一步拆解下去的基本氣味線索。如抽絲剝繭般解開這些錯綜複雜的氣味線索,這樣的活動讓他感到難以形容的滿足。

  他常常停下腳步,背倚著一道屋牆,或是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閉上眼睛,微張著嘴,鼻翼有如盛開的花朵一般,又如同緩慢流深的幽靜長河中一條耐心守候的大魚,當微風終於吹送來一縷哪怕是極細極微的氣味線索時,他就立刻疾衝而上,緊緊抓住獵物,除了這個標的物以外,其他的氣味都聞不到,他牢牢抓住這個氣味,把它深深吸進肺裡,從此再也不會放過。這可能是早就熟悉的氣味,也可能是它的某種變化形式,但也可能是一種全新的氣味,以前從未聞過,更別提曾經見過,甚至和他過去收集到的任何氣味也絕無相似之處:比如用熨斗燙過的絲線的氣味,用百里香煮出來的茶的氣味,一塊繡上銀線的織錦的氣味,一瓶稀世名酒的軟木塞的氣味,一個玳瑁梳子的氣味。他滿懷熱情,追逐著一切未知的氣味,又像耐性極佳的垂釣者,為了收集一個氣味可以枯等數個小時。

  當他聞夠了街巷裡有如稠粥般的氣味時,就會跑到空氣較流通的地方,那兒的氣味較不混雜,而且會乘著風飄揚開來,幾乎就像香水一樣。比如在果菜批發市場裡,到了晚上仍可清晰聞到白天殘留下來的氣味,雖然看不見,卻依然生動。彷彿熙熙攘攘的攤販仍在那兒忙著吆喝叫賣,彷彿一籃籃的雞蛋、一簍簍的蔬菜、一桶桶的葡萄酒和水果醋,一袋袋的香料、馬鈴薯和麵粉,一箱箱的鐵釘和螺絲還擺在那兒供人挑選,還有一個個豬肉攤,一桌桌擺滿各色布料、各式工具和各種鞋墊……和其他幾百種不同東西的攤位,都在那兒等候上門的顧客……這整個繁忙熱鬧的景象在空氣中都還留下生動的軌跡,甚至最微小的細節都彷彿在眼前似地。葛奴乙用嗅的方式看到整個市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他用嗅的比有些人用看的還要準確,因為他是在事後觀察它,因此是以更高的形式,彷彿看到某種逝去事物的精髓和本質,而不受當前事物的尋常屬性所干擾,因為後者除了喧囂擾嚷和爭奇鬥艷,就是活生生的肉體令人作嘔地擠在一起。

  有時候,他會走到母親被砍頭的地方,也就是河灘廣場,它像一根大舌頭般伸進河中,船隻都在那裡被拉到岸邊,繫在船柱上泊著,空氣中有一股混合了煤炭、穀物、乾草和潮濕的纜繩的味道。

  透過河流穿越城市而開闢出來的這條唯一的通道,從西邊吹送來陣陣的氣流,帶來了鄉村的味道,帶來了納依草原的味道,帶來了位於聖日爾曼和凡爾賽之間的森林的味道,帶來了遠方城市魯昂和坎城的味道,有時甚至帶來大海的味道。大海的味道有如一面吃飽了風的船帆,上頭沾滿了海水、鹽巴和清冷的陽光。海的味道既單純又偉大,而且是獨一無二的,因此葛奴乙對於要不要將它分解成魚的腥味、鹽的鹹味、水的溼味、海藻的味道、海風的清新氣息感到猶豫不決。他寧可讓這氣味保留它的完整,在記憶中儲存它的整體,絕不分割開來地享受它的整體氣味。他很喜歡大海的味道,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純然沉浸在這氣味當中,無限量地啜飲這氣味,直到喝醉為止。後來他又從別人的描述中得知大海有多麼大,人在海上可以連續航行數日仍然見不到陸地的蹤影,這更加引發他無限的遐思,幻想著有一天能坐在這麼一艘船上,高高佇立在船頭的瞭望台上,乘風破浪飛向大海那永無盡頭的氣味洪流中。這其實完全不是氣味,而是呼吸,是吐氣,是所有氣味的終點,他想讓自己在這樣歡愉的呼吸中得到徹底的解放。可是這個夢想從來未能實現,因為佇立在岸邊河灘廣場上的葛奴乙,此刻固然悠然神往地啜飲著一陣陣斷續吹來的海風,然而真正的大海,位於遙遠西方那無邊無際的大洋,在他一生當中卻無緣見識到,更別提能夠與那偉大的氣味合為一體了。

  位於聖歐斯塔希和市政府之間的地區,他很快就仔細聞遍了,即使在星月無光的漆黑暗夜裡,他仍能準確無誤地找到這個地點。接著他開始拓展他的狩獵領域,首先向西一直到聖歐諾雷城郊區,接著又沿著聖安端大道一路向上,直到巴士底,最後甚至越過塞納河到達對岸的索邦區,並伸向城郊的聖日爾曼區,那兒住的全是有錢人。透過大門入口處的鐵柵欄,聞起來有四輪馬車的皮革味兒,還有僕人假髮上撲的香粉味兒;越過高高的圍牆,可以聞到花園裡金雀花、玫瑰和剛修剪過的水蠟樹的香味。這裡也是葛奴乙第一次聞到香水並了解這個字的真正意義的地方:這裡有在節日時加進花園噴泉中的,單純的薰衣草和玫瑰花水;也有更複雜的,比如由麝香加上橙花油、晚香玉、黃水仙、茉莉花和肉桂等香精調配而成的、更昂貴的香氣,在黃昏時分,有如一條厚緞帶般飄曳在四輪馬車後頭。他記錄這些香氣,就像記錄一般的氣味一樣,只有好奇,而沒有任何讚歎。此外,他也注意到,香水意圖引起的效果是吸引他人,媚惑他人,他也能夠分辨這些香精是由什麼東西提煉出來的。可是所有這些香味對他而言,都相當粗糙,相當野蠻,只是拉拉雜雜胡湊一氣,根本就不是精心調配出來的產物。他知道,如果把同樣的材料交給他,任由他支配使用的話,他應該可以製造出完全不一樣的香氣。

  他從市場的花店和香料舖已經認識了許多材料,其他材料對他而言則是全新的,他能從一個香味的合成體中,把這些新的材料過濾出來,保存在記憶當中,即使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琥珀、麝貓、廣藿、檀香、香檸檬、香根草、卡地夫沒藥、安息香、忽布花和海狸香。他完全沒有加以選擇,對於一般人認為的好味道和壞味道,他也不加以區分,至少現在還沒有。他非常貪婪,他狩獵的目的就是要佔有這個世界所能提供的一切氣味,單純的佔有,唯一的條件只是,這些氣味都是新的。一匹汗水淋漓的馬兒身上的氣味,對他而言就和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那鮮嫩可人的氣味同樣等值,一隻臭蟲身上發出的刺鼻臭味,對他而言並不會比貴族家廚中正在串烤的小牛肉更沒有價值。他把這一切都狼吞虎嚥,狂喝猛飲地吸收到自己的內部。然而在他腦海中的氣味綜合廚房裡,雖然他不斷地進行新的香氣連結和合成試驗,卻仍然欠缺審美原則的指導。他一再創造,又一再破壞,像個小孩玩積木一樣,充滿了創造力,又極具破壞性,但是由於缺乏創造原則的指導,所以還是一團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