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從看到葛利馬先生的第一眼開始,不,應該說是從一聞到他身上的氣味開始,葛奴乙就知道這傢伙什麼都幹得出來,只要稍稍拂逆他的意思就會被他打死。他的生命價值在於他能做什麼工作,葛利馬只在乎他有什麼利用價值。葛奴乙表現得非常馴順,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日子一天過一天,他收拾起自己所有的高傲和叛逆,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於捱過面前酷寒的嚴冬,像扁虱一樣,頑強、知足、盡量不引人注意,把生命的希望火花減到最弱,可是仍舊細心呵護著。現在他已經成為順從的模範,什麼也不要求,一心一意想著工作,老闆說什麼就聽什麼,伙食再差也都能將就。到了晚上,他就乖乖地把自己關在工廠旁邊的小棚子裡,那兒堆滿了各種工具,到處掛著泡過鹽水的生皮,他就這樣躺在光禿禿、硬邦邦的地板上睡覺。在白天,只要天還亮著,他就一直工作:先是刮掉獸皮上臭得要命的腐肉,用水洗乾淨,再拔淨上面的毛,撒上石灰,加以腐蝕處理,經過一番捶打搓揉之後,再塗上鞣革漿,接下來的工作是劈木頭,剝掉梨木和紫杉的樹皮,下到煙氣熏人的鞣革池裡,按照夥計的吩咐把獸皮和樹皮一層層交互疊好,撒上搗碎的五倍子,再用紫杉樹枝和泥土蓋在這一大堆東西上面,幾年以後再把它挖出來,把那已經從木乃伊化的屍皮變成鞣好的皮革從它的墳墓裡取出來。就這樣,冬天要工作八小時,夏天則往往要工作到十四小時、十五小時,甚至十六小時。

  如果不是忙著埋皮和挖皮的工作,就是忙著提水。有好幾個月,他的工作就是到河邊去打水上來,一次要提兩桶,一天要提好幾百桶,因為鞣革廠需要用到大量的水來清洗、泡軟、燙煮和浸染皮革。有好幾個月,因為繁重的提水工作,他身上的寒毛從來沒有乾過,到了晚上,他身上的衣服都溼透了,皮膚變得又冷又軟又腫,就像泡在水裡的皮革那樣。過了一年這種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牲畜般的生活,他就得了炭疽病,這是一種好發於皮革廠工人身上的可怕職業病,得到這種病的人通常是死路一條。葛利馬完全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他已經開始物色替補的人手,雖不至於絲毫不感到惋惜,因為像他這樣容易知足,工作效率又高的工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沒想到葛奴乙竟出人意料的戰勝了疾病,只在兩耳後面、脖子上和臉頰上留下了幾塊黑色的瘡疤,這使他變得嘴歪臉斜,變得比以前更醜了,反正他本來就醜,所以也無所謂。不過他卻因此得到抵抗炭疽病的免疫能力,這可是一項莫大的好處,從此即使在手上淌血、皮膚皸裂的情況下,他仍可以照常刮除最爛的腐肉,也不用擔心會再度冒著染上疾病的危險。這讓他不但顯得和一般的夥計和學徒不同,而且也顯得和可能接替他的人選不同。由於他不再像從前那麼容易被人取代,因此他的勞動價值也跟著提昇,他的生命價值也隨之提高。突然,他可以不用睡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他被允許在倉庫裡搭一張木板床,可以在上面鋪一些麥稈,甚至還分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被單。晚上睡覺時,也不會被人從外面反鎖住。食物變得充足了,葛利馬再也不把他當作普通的牲畜,而視他為更有價值的家畜。

  當他十二歲的時候,葛利馬每個星期天還會給他半天假,到了十三歲時,甚至每天傍晚下工以後,還允許他外出一個鐘頭,隨便他想去幹點兒什麼。現在他勝利了,因為他活下來了,而且還擁有相當的自由,這就夠了,可以讓他繼續活下去了。他已經熬過了長長的冬眠時期,現在葛奴乙這隻扁虱又活躍起來了,他嗅著清晨的空氣,狩獵的本能嗜好又再度攫住他,全世界最大的氣味王國──巴黎市──正展開在他面前,等候他去攻城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