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客觀上看來,他的外表並不具備令人害怕的特徵。年紀稍長時,他並不顯得特別高大,特別強壯,雖然長得醜一點,可也不至於醜到驚世駭俗的地步。他也沒有什麼攻擊性,也不是左撇子,不會陷害別人,也不會刻意挑釁別人,他寧可置身事外。再說他的聰明才智也並不特別顯得令人生畏,直到三歲才會站,到四歲才說出第一個字,就是「魚」這個字。那是在受到突然的刺激之下,衝口而出的,好像回音一般,那時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個魚販叫賣魚貨的吆喝聲。接著他又陸續說出「天竺葵」、「羊圈」、「包心菜」和「恐怖雅克」這些語詞,最後一個是附近修道院一位園丁助理的名字,這座修道院隸屬於十字架修女會。他偶爾會來幫賈亞爾太太做一些比較粗重的工作,這人有個十分特異的地方,就是他一生當中從未洗過一次澡。對於時間副詞、形容詞和連接詞,葛奴乙學得很少。除了「是」和「否」──其實這兩個字他也是很晚才會說──他只會說具體事物、植物、動物和人的專有名詞,而且是在這些事物、植物、動物和人突然發出強烈的氣味,把他完全震懾住時才會說出。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三月天裡,他坐在一堆山毛櫸木頭上面,木頭因為受熱而嗶剝作響,這時候他第一次說出「木頭」這個字。之前他已經千百次看過木頭這種東西,也已經千百次聽過「木頭」這個字,他也早就了解這個字的意思,因為在冬天的時候,他常常被差遣去搬木頭過來,可是木頭這東西一直未能引起他足夠的興趣,使他根本不願意花力氣去說出它的名字。一直到那個三月天裡,當他坐在一堆木頭上時,這種情況才第一次發生。這堆木頭好像長凳一樣,堆在賈亞爾太太倉庫南邊的一個遮篷下面,最上面一層發出一股甜甜的燒焦味兒,從最底下一層升起一股苔蘚味兒,又從倉庫的杉板牆散發出一股熱熱的松脂味兒。

  葛奴乙背靠著杉板牆,兩腿叉開地坐在木頭堆上,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專注地嗅著木頭的香氣。這氣味繞著他的四周升起,可是又被鎖在屋簷下,好像被罩子封住一樣。他吸著這香氣,深深地吸進他的肺裡,直到全身每一個最細微的毛孔都被這香氣徹底浸透為止,直到自己變成木頭,變成小木偶皮諾丘一樣,頹然倒在木頭堆上,好像死掉一樣。過了良久,大概是半小時之後,他才突然衝口說出「木頭」這個字,好像被勒住脖子的人,突然被人放鬆了一樣。好像他的身體被木頭塞滿,幾乎要滿到耳朵似的,好像他的身體完全被木頭佔據,幾乎封住了喉嚨,好像他的肚子、他的食道、他的鼻子都填滿了木頭,最後他才被逼得嘔出「木頭」這兩個字來。吐出了這兩個字之後,這才把他的魂魄帶回這個世界,救了他一條命,就在他險些被木頭那壓倒性的存在、它那濃烈的香氣給悶死之前。他勉強振作精神,從木頭上滑下來,踉踉蹌蹌,好像用木製的義肢走路一樣。直到過了好幾天,他仍然被這場命運般的嗅覺經驗攫住似地,當強烈的記憶突然來襲時,他就會做夢似地喃喃叨唸著「木頭,木頭」。

  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學習說話,那些缺乏氣味對應的事物,那些抽象的概念,特別是涉及倫理道德本性的觀念:正義、良知、上帝、喜樂、責任、謙恭、感恩的心……等等,所有這些事物對他的學習都構成極大的障礙,他完全記不住這些名詞,也常常搞混它們,到了成年以後,仍舊不喜歡用到這些名詞,而且還常常用錯。這些名詞究竟表達什麼意思,對他而言好像遮了一層帷幕似地,怎樣都捉摸不透。

  另一方面,一般的用語又很快就不夠用來表達他所收集到的所有嗅覺概念。很快地,他聞到不只是木頭,而是不同種類的木頭:松木、橡木、槭木、榆木、梨木……等等;老木、新木、腐爛的、發霉的、長滿苔蘚的木頭他都聞得出來;甚至木板、木條、木片和木屑聞起來味道都不一樣,別人要靠眼睛才能區分這些差別,他用鼻子就能清晰分辨它們的不同。面對其他事物時,也是相同的情況。賈亞爾太太每天早上供應給他們喝的白色飲料,一直都被稱作「牛奶」的東西,在葛奴乙的感覺裡,也是每天都不一樣。隨著溫度的高低,出奶牛隻的不同,乳牛吃了什麼東西,以及保留了多少乳脂肪……等等,都會造成它的氣味和口感的不同……至於被人稱作「煙」的東西,比如燃燒的火所釋放出來的煙,它其實是由千百種不同的氣味元素組成,閃爍不定,每一分鐘,甚至每一秒鐘,都在變換組合的形式,重新混成新的氣味結構體,然而人們卻一律用「煙」這個缺乏變化的名詞來稱呼它……再說泥土、風景和空氣,每一步、每一口呼吸都給人不同的嗅覺印象,並因此獲得豐富多樣的生命,然而人們卻一律以上面那三個呆笨的名詞來指稱它們。所有這些荒謬的情況,亦即在嗅覺世界的豐富和語言的貧乏之間的那種不成比例的關係,都讓少年葛奴乙懷疑語言的作用。如果不是為了要和別人溝通,不得已必須使用到語言,否則他寧可保持緘默。

  六歲那一年,他已經透過嗅覺能力完全掌握周遭的世界。在賈亞爾太太家裡沒有一樣東西,在夏隆大街北面沒有一個角落、一個人、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叢灌木、一道籬笆,甚至地上一攤小小的污漬,他不能透過嗅覺認識它們,下次碰到也能立刻認出來,只要給他聞到一次,他就能在記憶裡牢牢抓住。六歲那一年,他已經收集到一萬個、十萬個特殊的個別氣味體,而且可以隨時支配它們。當他再次聞到相同的氣味時,他立刻就能回憶起來,當他回憶起這些氣味時,他彷彿又真的聞到了這些氣味,如此清晰,如此鮮活。更誇張的是,他甚至可以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毫無拘束地重新連結這些氣味,創造出全新的,在真實世界裡根本不存在的氣味體。好像他擁有一個龐大的、能夠自我學習的氣味語庫,使得他能夠隨心所欲地創造出大量的、全新的氣味語彙。他六歲就能辦到這些,可是其他的小孩在同樣的年紀,都還只能透過別人辛辛苦苦灌輸給他們的一些簡單的傳統語句,結結巴巴地描述這個豐富多變的世界,結果還是說得不清不楚。

  或許他的天賦可以說是和音樂神童最為接近吧,後者能夠從一段完整的旋律和包含無數單音的和聲中,分析出一個個單獨樂音以及它們在整個音階中的高低位置,然後再利用這些獨立的音符,重新譜成全新的曲調和旋律。但是有一點不同就是,氣味的字母比起音樂的字母,也就是音符,範圍更大,差別更細膩。再有一點不同就是,神童葛奴乙的創造能力只在他自己內心世界中默默地進行,外面的人完全無法察覺到這一驚人的創造活動。

  從外面看,他變得愈來愈自閉。他最喜歡獨自一人到聖安端城郊區漫遊,走過菜園,穿過葡萄田,再越過大片的草原。有時候,他甚至到了傍晚還不回家,一整天都不知去向。回到家裡被棍打體罰也不叫痛,被關禁閉,不准吃飯,罰做苦工,也無法糾正他的行為。雖然他也曾經被送到救難聖母院的教區小學,前前後後總共唸了一年半,可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效果。他學了一點拼字,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什麼都不會,他的老師判定他是個智障兒。

  不過賈亞爾太太倒是注意到他擁有某種「非比尋常」的能力和稟賦──如果你不願意用超自然來形容它的話。一般來講,小孩子都會怕黑怕夜晚,可是他完全不會。任何時候都可以差遣他到地窖裡去拿個什麼東西,或者是在黑漆漆的夜裡叫他到外面倉庫去搬幾塊木頭過來,其他的小孩就算提了燈籠也不敢去,可是他從來不需要任何照明,卻能迅速確實地完成交代給他的任務,從來不會拿錯東西,不會失足絆上一跤,也不會碰翻別的東西。然而更稀奇的是,他彷彿可以穿透紙張、布料和木頭,甚至砌得非常堅實的磚牆和關得死緊的門板,看到裡面的東西似地,這點賈亞爾太太非常確定。他不需要進到臥室裡,就知道裡面有幾個人在休息,是哪幾個都知道。花椰菜裡藏了一條小毛毛蟲,他不用切開來就知道。有一次,賈亞爾太太把錢藏到哪裡自己都忘記了(因為她改變了藏匿地點),可是他不到一秒鐘就指出它的正確位置,是在壁爐後面,連找一下都不用。妳看,果然就在那兒!他甚至能夠洞悉未來,在一個訪客踏進家門以前,老遠就通報他的光臨,在大雷雨肆虐之前,老早就能預告它的到來,即使當時天空仍不見一片烏雲。他當然不是真的看到這些徵兆,他根本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靠著他那愈來愈精銳,愈來愈準確的鼻子嗅出來的:包心菜裡的毛毛蟲、藏在壁爐後面的錢、窩在牆壁後面的人,甚至隔了好幾條街的訪客,這樣的事情賈亞爾太太連做夢都想不到,就算當初她父親那一鉗子打在鼻子上沒有傷到她的嗅覺神經也一樣。她相信,這小傢伙──哪怕是個智障兒──必定擁有第三隻眼,她也知道,擁有第三隻眼的人會帶來死亡和災禍,這讓她很不自在。更讓她害怕,或者簡直就無法忍受的是,和這樣一個能夠穿透牆壁看到她把錢藏在哪裡的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當她一發現葛奴乙具有這種可怕的天賦之後,便處心積慮地想要把他弄走。她也真夠運氣的,恰好就在同時,機會就來了,就在葛奴乙滿八歲那一年,聖梅利修道院在沒有告知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就停付當年度的託育費,賈亞爾太太也不去催討,居於禮貌,還是等了一個禮拜,那筆錢仍是沒到,她就牽著男孩的手,帶他到城裡去了。

  在靠近河邊的拉摩赫特勒里街,她認識一個名叫葛利馬的製革匠,眾所週知,他的製革廠一直欠缺年輕的勞動力,不是正規的學徒或者夥計,而是廉價的苦力。因為他這種行業是高風險的──刮掉附著在動物皮膚上的腐肉,把皮革浸在有毒的染色劑中漂染均勻,最後再拭淨具有腐蝕性的鞣革浸液──這種具有生命危險的工作,一個有責任感的師傅只要有可能就不會叫他的得力助手去做,這種活兒通常他都讓一些失業的社會殘渣、流浪漢或是沒人要的小孩去幹,反正這些人出了事情也沒人會問。當然,賈亞爾太太不是不知道,葛奴乙到了這樣的製革廠裡,按照常理推測,絕無倖存的機會,可是她這人才不會替別人想到那麼多。她認為自己已經盡到義務,她對他的照養關係已經結束了,將來這孩子會有什麼遭遇,完全不關她的事兒。如果他撐得過去,那很好,如果他不幸死掉,那也沒什麼不好,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合法的。她要葛利馬先生開一張書面證明,表示人已經轉託給他了,至於她那方面,則簽收了一張十五法郎的收據做為佣金,然後就動身回到她夏洪尼街的家中。從頭到尾,她的良知沒有感到絲毫的不安;相反的,她相信,她這麼做不只是合法的,而且是公平的,因為收留一個沒有人替他支付保母費的小孩,必然會拖累其他的小孩,甚至會拖累她自己,因此會危及其他小孩的未來,甚至會危及她自己的未來,也就是那屬於她自己的、不受外界干擾的、私人的死亡,這是她這一生當中唯一在乎的事兒。

  故事進行到這裡,我們就要撇開賈亞爾太太不談了,以後也不會再提到她,所以我想用幾句話先交代一下她的餘生。賈亞爾太太雖然在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內心就已經死了,不幸她的身體卻一直活到很老很老。一七八二年,當她將近七十歲時,她就按照原定計畫,停掉育兒的工作,為自己買了一份年金,坐在她的小房子裡,準備等死。可是死亡偏偏不來,來的倒是一件世人怎樣都料想不到,在這個國家中也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那就是法國大革命,迅速顛覆了既存的社會關係、道德倫理和傳統價值。一開始,這次大革命對賈亞爾太太的個人命運似乎沒有什麼影響。可是後來──那時賈亞爾太太都快八十歲了──據說她的養老金支付人突然被迫流亡國外,不但財產全部被沒收,而且他的事業也被拍賣給一個褲子大王。有好一陣子,這個轉變似乎也沒有對賈亞爾太太造成致命的打擊,因為褲子大王繼續按時支付養老金給她。可是,要命的日子終於到了,當她收到的錢再也不是真材實料的硬幣,而是小小薄薄的一張印刷紙鈔時,從物質上來講,這等於宣告她的末日來臨了。

  又過了兩年,她的養老金竟連支付柴火錢都不夠。於是她被迫賣掉房子,價錢低得離譜,因為除了她以外,突然之間居然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同樣必須靠著賣房子才能度日似地。然而她得到的回報竟還是這可惡的小小紙鈔,再過兩年就又變得一文不值了。到了一七九七年──這時她將近九十歲了──辛辛苦苦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已經全部耗光了,不得已只好棲身在貝殼街一個家具簡陋的狹小房間裡。然而直到十年、二十年之後,死亡才姍姍來遲,而且是以慢性腫瘤的形式降臨,在食道那裡發病,先是奪去她的食欲,接著又奪去她的聲音,從此她再也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人抬進主恩醫院,竟連一聲抗議都發不出來。她被送到一個大廳裡,和幾百個垂死的病人一起,之前她的丈夫就是死在這裡,人們把她安插在一張共用的病床上,那上面已經躺了五個完全陌生的老婦人,她們身體挨著身體擠成一團,而她在那裡還繼續躺了三個禮拜,最後仍是難逃公開死亡的命運。接著她被縫進一只大布袋裡,在凌晨四點的時候,連同其他五十具屍體一起,被扔進一輛運屍車上,在微弱的車鈴聲一路伴隨之下,搖搖晃晃地到達距離巴黎城門五公里遠的一個新闢的克拉馬墳場上,在那兒的一個萬人塚裡找到她的最後安息之處,最後蓋上一層厚厚的生石灰。

  那是一七九九年的事了。感謝上帝,當賈亞爾太太在一七四七年回到家裡,告別少年葛奴乙和我們的故事的這一天,對於擺在面前等候她的命運毫無所知,那時她可能已經喪失對公平正義的信念,也喪失對自己唯一能夠理解的生命意義的信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