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賈亞爾太太雖然還不滿三十歲,但是她的人生早就已經結束了。儘管她的外貌看起來還算符合她的實際年齡,但同時又好像要老上兩倍、三倍,甚至一百倍。基本上,她看起來就像一具少女的木乃伊,她的內心早就死透了。當她年幼的時候,有一天父親拿著火鉗子在她額頭上打了一下,鼻根的上半部幾乎都受了傷,從此她就喪失嗅覺,同時喪失對人情冷暖的感覺,也完全喪失對生命的熱情。經過這個打擊之後,溫柔和憎惡,歡樂和絕望,對她而言都一樣陌生。後來,有個男人和她睡覺,她毫無感覺;稍後,她懷孕生子,也是毫無感覺。孩子夭折了,她既不悲傷,孩子存活下來,她也不覺得高興。她的男人揍她,她不會感到疼痛,她的男人在主恩醫院死於霍亂,她也並不因此感到比較輕鬆。她唯一剩下的兩種感覺就是:當每月必來的偏頭痛開始發作時,她的心情會稍微變得陰沉,等到偏頭痛結束後,她的心情會稍微開朗一些。除此之外,這個形同槁木的女人真的是毫無感覺。

  另一方面……或許正因為賈亞爾太太在情感上的完全麻木不仁,所以她對秩序和公正反而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堅持。她絕不優待任何受託嬰孩,也絕不虧待任何一個。她每天按時供應三餐,此外哪怕是一小口飯也不肯多給。她每天定時為襁褓中的嬰兒更換三次尿布,一直到他滿兩足歲的生日為止,之後誰還要拉在褲襠裡,她也不罵人,就是賞你一記耳光,外加扣你一頓飯。保母費的一半用在受託兒身上,另一半留給自己,既不訛詐別人一分,也不虧待自己一毛,分配得剛剛好。在東西便宜的時候,她不會設法增加自己的利潤,碰到艱困的時候,也絕對不會倒貼一個子兒,哪怕是關係到小孩的死活也不管。她認為如此一來,這門生意就不划算,她需要錢,為此她曾仔細精算過。老了以後,她想為自己買一份年金,此外,最好能夠多存一點棺材本,這樣她就可以死在自己家裡,不要像她丈夫那樣,陳屍在主恩醫院裡。她對於丈夫的死本身無動於衷,可是想到要和成千上百的陌生人擠在一起公開死亡,這樣的景象真是讓她不寒而慄。她想要擁有私人的死亡,因此她需要賺取保母費裡的每一分利頭。再說,一到冬天,她受託照顧的兩打嬰兒裡面,總有三、四個會夭折,不過她的情況還是比其他大多數的私人保母好得多,更加遠遠超過那些大型的公立育幼院和教會設立的孤兒院,他們的嬰兒死亡率常常高達十分之九,更何況候補的人多得是,巴黎每年要製造一萬多個新生棄兒、私生子和孤兒,些微的折損畢竟不致會造成任何痛癢。

  對小葛奴乙而言,能夠受託給賈亞爾太太算他走運,換了別的地方,他恐怕很難存活下來,可是這裡不一樣,跟著這麼一個木乃伊似的女人,他可以說是得其所哉。他擁有堅韌的體質,像他這樣從垃圾堆裡給撿回一條命的人,才不會輕易讓人再度將他從這個世界上淘汰出局。他可以一整天只喝清湯,或是稀得像水一樣的牛奶,即使給他腐肉爛菜也照吃不誤。童年時期,他出過痲疹、染過痢疾、長過水痘、得過霍亂,曾經掉進六呎深的井裡,胸部還被沸水燙傷過,可是他依然存活下來。身上的疤痕不計其數,一隻腳有點不良於行,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可是他還是存活下來。他像一隻抵抗力絕佳的細菌那樣頑強,又像攀附在樹上的扁虱一樣容易知足,只靠著多年前吸獲的一小滴血就能維持生命。他的身體只需要一點點營養和衣物,他的靈魂什麼也不需要。溫柔體貼和關愛保護,所有這些東西,不管你要怎麼稱呼它,據說都是小孩子活著不能缺少的東西,可是小葛奴乙完全不需要。說得更確切些,照我們看來,是他自己把這些東西變成對他是多餘的,從一開始就這樣,究其原因還不就是為了要活下去!從出生後的那一聲哭號,在殺魚枱下的那一聲哭號,提醒人們注意到他的存在,並且把他的母親送上斷頭台,這並不是尋求同情和關愛的本能的哭號,這是經過衡量計算的哭號,甚至我們應該說這是慎思熟慮之後的哭號,透過這一聲哭號,新生兒斷然表明自己從此不顧情義只顧生存。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確實可以說是別無選擇,如果他兩者都要,毫無疑問地,他會立即悲慘地歸於毀滅。當然,那時候他也可以選擇走第二條路,那就是保持緘默,然後走捷徑直接從出生通到死亡,不必拐彎抹角費神選擇生存之道,還能為這世界和他自己省下日後不少的麻煩和災難。然而一個人要能夠做到如此謙卑的退場,需要最起碼的和善天性,而這正是葛奴乙所欠缺的,他打從一出娘胎開始,就斷然表明自己是純粹高傲和純粹惡毒的產物。

  當然他的決斷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樣,多多少少會運用到理性和藉助於經驗,才能夠在各種不同的選項中做出最佳的抉擇。他的決斷模式比較接近植物,就像一粒被拋擲在地上的豆子,若不是萌芽生長就是維持原狀。

  或者更像那隻緊緊攀附在樹上的扁虱,除了永遠的冬眠之外,生命什麼都沒有提供給牠。醜陋渺小的扁虱,把牠那鉛灰色的身體縮成球形,儘可能減少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接觸面積,又把自己的皮膚鼓成滑滑實實,不讓任何東西沾到身上,也不讓任何東西從內部滲漏出來,這樣可以讓自己顯得渺小和微不足道,免得引起注目,而遭人踐踏。孤獨的扁虱,蜷縮著身子,緊緊攀附在樹上,裝得又盲又聾又啞,只是專注地聞嗅,經年累月地聞嗅,距離數哩遠偶然經過的一隻動物的鮮血味兒,牠都能聞得到,奈何卻無法僅憑一己之力到達那裡。牠可以故意讓自己從樹上跌落地面,再用牠六條細細的小腳奮力爬行一、兩公分,然後躺在樹葉下面等候死亡,天曉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遺憾!可是這一隻固執頑強又惹人嫌的扁虱,卻執拗地停在樹上耐心等候,直到奇蹟出現,竟有一滴鮮血以動物的形象主動送上門來,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意外。這時牠再也顧不得矜持,崩然跳落,緊緊抓住牠的獵物,深深的掐入和咬緊那陌生的肉體不放……

  葛奴乙這孩子就像這種扁虱一樣,他嚴嚴地把自己包裹在他的內心世界裡,靜靜地等候更佳的時機。除了糞便,他吝於提供任何事物給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微笑,沒有一聲哭叫,沒有一個發亮的眼神,甚至連一絲絲氣味都不願意提供。任何人碰到這樣古怪的小孩,都是忙不迭地推辭掉,只有賈亞爾太太例外。她聞不出來他沒有味道,她也不期待他的心靈能有什麼感動,因為她自己的心靈早就封閉起來了。

  可是其他的小孩立刻就察覺到異樣,從第一天開始,這新來的人就讓他們感到莫名的恐懼。他們盡量避開他的床位,縮得遠遠地緊緊挨在一起,好像房裡突然變冷了。較小的嬰兒在夜裡還幾度驚醒哭號,好像感覺到有一股冷颼颼的氣流通過房間似地,其他人則夢見有人掐住了脖子讓他們難以呼吸。有一次,幾個較大的孩子聯手想要悶死他,他們把抹布、被單和麥稈堆在他臉上,最後還用磚塊壓在上面。隔天早上,當賈亞爾太太把他從這些東西下面挖出來時,他已經被壓得扁扁的,全身烏青,而且皺成一團,可是畢竟沒有死。他們又試了幾次,還是沒有成功。本來他們可以直接掐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手把他勒死,或者封住他的嘴巴,捏住他的鼻子,讓他窒息而死,這樣做比較保險,可是他們又沒有這個膽量。他們才不要碰到他的身體,他們覺得他很噁心,就像一隻大蜘蛛一樣,沒有人願意用自己的手把牠捏死或是壓碎。

  等他長大一些的時候,他們就徹底放棄對他的任何謀殺計畫。他們清楚地認識到,他是無法被消滅的。取而代之的做法是,他們儘可能躲開他,跑得遠遠的,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碰到他。他們並不是恨他,他也沒有什麼好讓他們嫉妒的,他們也並不是覬覦他的食物,這一類的情緒在賈亞爾太太的屋簷下是不可能發生的。光是他存在在那裡這件事本身就對他們構成威脅,他們聞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氣味,他們對他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