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基塞佩.包迪尼的房子倒下來的時候,葛奴乙正走在前往奧爾良的路途上。他把巴黎這個大城市的烏煙瘴氣拋在腦後,每走一步就離它愈遠,身邊的空氣也愈來愈乾淨,愈來愈清新。不再是一米方圓之內,就有成千上百種氣味不斷快速地變換著,而是愈來愈少,愈來愈單純,一路走來,由砂石路面、草地、泥土、花草和溪水構成的氣味軌道,不絕如縷,慢慢地膨脹,又慢慢地收縮,伴隨著他不斷往前行。
這樣的單純對葛奴乙而言簡直就是一種解脫,這種寧靜安詳的氣味很合他的口味。生平中第一次,他不必每呼吸一口就緊緊張張地準備好要接收某種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充滿敵對的氣味,或者生怕錯失了某種好聞的味道。生平中第一次,他幾乎能夠自由自在地隨意呼吸,不必神經兮兮地埋伏守候著某種未知的氣味。為什麼我們要特別強調「幾乎」這兩個字,那是因為事實上並沒有哪一種氣味真正能夠自由地湧向葛奴乙的鼻子,就算在完全非刻意的情況下,他總是會出於本能地去攫取一切撲面而來的,哪怕是最微弱的氣味,讓它滲入自己的內在。在他一生當中,就算是在極為難得的心滿意足,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時刻,他都寧願呼出而不是吸入某種氣息──就像他的生命不是始於充滿希望的吸氣,而是始於謀殺式的出聲哭號一樣。可是如果略過這種限制不提的話(雖然這種限制來自他的天生氣質),葛奴乙可說是離開巴黎愈遠,就愈覺得自己可以輕鬆地呼吸,步履也愈來愈輕快,甚至會不時地突然挺直腰桿,從遠處看來就像一個尋常的出師學徒,也就是完全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遠離人群讓他得到最大的解脫,在巴黎,太多的人住在太狹小的空間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要擁擠。在當時,估計有六、七十萬人生活在巴黎這個城市裡。街上到處是人,廣場上到處是人,房子裡也是從地窖到閣樓都住著人,在巴黎找不到一個角落不是擠滿了人,沒有一塊石頭,或是一小片泥土,沒有沾到人的氣味。
就是這一股人群麇集的難聞氣味,過去十八年來有如暴雨將至前令人窒息的悶熱般壓迫著他,葛奴乙現在才清楚意識到,他要逃離的就是這個氣味。直到現在他都還一直誤以為,他想要逃離的是這整個世界,其實問題不是出在這個世界,而是出在人身上。現在他才發現,在空無一人的世界裡,看樣子似乎還是可以活得下去的。
旅程的第三天,他已經踏入奧爾良這個嗅覺的引力場。早在視覺上還沒有出現任何這個城市已近的標誌之前,葛奴乙就已經嗅出空氣中人煙稠密的濃烈氣味,因此決定要避開奧爾良,雖然這完全背離他原先的計畫。他不想讓自己好不容易才剛剛得到的呼吸的自由,這麼快就又被令人窒息的人類氣味給破壞殆盡。於是他遠遠地繞過這個城市,經過新堡,越過羅亞爾河,到達敘利。這時行囊裡的香腸已經吃光了,他又買了一條新的,接著背對羅亞爾河,走入鄉間。
他現在不只是要避開城市,甚至也要避開農村,他完全沉醉在人氣愈來愈稀、空氣愈來愈純的無人世界裡。只在需要添購乾糧時,才會走近某個村落或是一座孤立的農莊,買一些麵包,然後又迅速隱入林中。過了幾個禮拜,他甚至連在極為偏僻的鄉間小路上偶爾碰到少數幾個旅人都嫌太多,他再也不想忍受那些剛出來收割頭一批牧草的農夫身上傳出的氣味。遇見任何羊群他都忙不迭地趕緊避過,不是因為羊的關係,而是為了要躲開牧羊人身上的氣味。並不是因為他害怕人家要檢查他的身分和證件,就像其他那些逃跑的學徒和到處流浪的遊民一樣,或是擔心人家要強迫他去服兵役──他甚至不知道戰爭爆發了──單純只是因為他憎惡騎馬的人身上的氣味罷了。就這樣,雖然沒有特別下決定,可是原先打算要盡快趕到格拉斯城的念頭已經不知不覺地化於無形,不光是這樣,就連其他可能的計畫和企圖也都一一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葛奴乙不再想要前往任何地方,一心只想避開人群,遠離人群。
最後,他變成只有在夜裡才趕路,天一亮就蜷伏在樹林裡,躲在矮樹叢下面睡覺,找一個最隱密的角落,像隻動物般蜷縮著身子,用那塊土棕色的馬毛毯把自己從頭到腳包得死緊,鼻子貼在肘彎裡,臉朝下地躺著,不讓他的美夢受到外面任何微小氣味的干擾。一直到太陽下山了,他才醒過來,首先仔細地朝四面八方聞過一遍,直到確定最後一個農夫已經離開他的田野,就連膽子最大的旅人也都因為恐懼陡然而降的夜幕而趕緊覓得棲身之處,直到黑夜以它那難以臆測的危險把人類從大地上清除乾淨,葛奴乙這才從他的藏身之處爬出來,繼續他的旅程。他不需要燈光照明,好讓他看清道路。早在他白天還有趕路的那段日子裡,他就常常閉起眼睛,連續幾個鐘頭完全不靠視覺,只是依循鼻子的指示來行走。那些五彩繽紛,光亮鮮艷的風景,對他而言都太銳利太耀眼,會讓他暈眩,甚至會刺痛他的眼睛。他只喜歡月光,在月光的照映下,萬物都喪失了顏色,只是隱約勾勒出它們的輪廓,用一片髒兮兮的灰,籠罩住整個大地,就這樣一整夜壓抑著萬物的生機,在這個彷彿灌了鉛的世界裡,除了偶爾像影子似落在灰色森林中的風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在動。在這沒有東西活著、只聞得到光禿禿的泥土氣味的世界裡,葛奴乙卻深深地感到怡然自得,這是他唯一承認的世界,因為這跟他的心靈世界非常相似。
他一路往南走,應該說大約是往南邊的方向,因為他並不是順著磁石做的指南針,而是順著鼻子做的指南針所指引的方向前進,讓他能夠遠遠地繞過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村莊和每一個聚落。連續好幾個禮拜都碰不到一個人,若不是他那精準無比的指南針一再糾正他的話,他還真以為自己是這個沐浴在冷冷月光中的黑暗世界裡唯一的存在者,並因此而陶醉不已呢。
夜裡照樣有人,即使在遠離人煙的荒郊野外也還是有人,他們只不過是像鼠輩般藏匿在隱蔽的洞穴裡睡覺罷了。大地無法完全避免被他們玷污,因為他們即使在睡夢中仍然繼續吐出難聞的氣息,而這些污穢的空氣不斷地透過打開的窗戶或是鑽過房子的縫隙湧向戶外,把那似乎早已放棄自己的大自然弄得臭兮兮。葛奴乙愈是習慣了純淨的空氣,他就愈是對那些出乎意料,夜裡突然飄過來的人類氣味非常敏感,覺得它們就像排泄物一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這些氣味告訴他附近有個牧羊人或是燒碳工的小屋,或是有個強盜窩。因此他忙不迭地趕緊逃得老遠,雖然一路上碰到人類氣味的機會愈來愈少,但是他的嗅覺卻愈來愈敏感,反應也愈來愈激烈。就這樣,他的鼻子帶領著他走向愈來愈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最後終於到達了最孤獨的極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