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待在山上──他非常確定,不能這麼快就離開這天賜的人間樂園。首先他必須尋找水源,他在離山峰不遠的地方找到一條岩縫,水氣像一層薄膜般順著岩石滲出來,雖然不多,可是只要耐心舔上一個鐘頭,已經足以解除一整天的飢渴。他也找到食物了,就是蠑螈和小環蛇,把頭摘掉,連皮帶骨囫圇吞下肚去,配上一些乾地衣、粗草和苔蘚。這樣的攝食方式,按照布爾喬亞的標準是完全不予考慮的,可是他卻安之若素,絲毫不以為意。早在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以前,他就沒有再攝取經過人類加工的食物,比如麵包、香腸和乳酪等,每當他感覺到肚子餓了,只要周圍出現任何看起來是可以吃的東西,隨手抓來就吃下去。他本來就不是一個美食主義者,除了那些純粹非物質性的氣味之外,他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做享樂,他也從來不追求生活上的舒適,即使只有一塊光禿禿的石頭可以安身,他也就心滿意足了,不過他還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

  在他找到水源的地方附近,他發現了一個天然坑道,彎彎曲曲地通向這座山的內部,大約走了三十公尺就被一處坍方給阻斷了。在這坑道的盡頭,空間非常狹隘,兩邊的岩壁緊貼著他的肩膀,而且非常低矮,他必須彎腰駝背才能站著,不過他可以坐著,如果他蜷縮著身子還可以躺下來呢,這已經完全滿足了他對於舒適的需求了。因為這地方有幾個非常寶貴的優點:在這隧道的盡頭,即使在白天都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而且是死一般的寂靜,空氣中有一股濕濕鹹鹹的清冷味兒,葛奴乙立刻聞出來,這地方從未有生物踏入過。如今他居然能夠把這神聖的地方據為己有,不禁讓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澀。他細心地把馬毛毯鋪在地上,好像在佈置祭壇般地虔誠,然後恭恭敬敬地躺在上面。他覺得自己彷如置身天堂般地舒適,躺在全法國最孤寂的山上,離山頂五十公尺深的地底,就像躺在自己的墳墓中一樣。他一生當中從未有如此刻般的安全感,即使在母親腹中時亦然,就算外面的世界被戰火燒個精光,他在裡面也毫無感覺。他開始靜靜地哭泣,擁有這麼多的幸福,他不知道要感謝誰才好。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只有在需要到水源地去舔水,或是快速地解決大小便,以及抓幾隻蜥蜴和小蛇來充飢時,他才會外出。夜裡這些小生物都會回到巢穴或是石頭底下棲息,很容易就可以抓到牠們,憑著他那異常靈敏的鼻子,立刻就能嗅出牠們藏在哪裡。

  在剛開始的幾個禮拜,他有幾次還會爬上山頂,朝著地平線的方向努力聞嗅,希望能夠找到任何具有威脅性的氣味,可是一次也沒有成功,漸漸地,這變成只是無聊的習慣,而不是必要的行動。最後他終於停止這類的外出行動,即使每次為了純粹維生的需要而非外出不可時,他都會盡速解決,然後急急地回到他的墓穴裡,因為只有在這個墓穴裡,他才是真正地活著。換句話說,他一天超過二十小時待在這岩石坑道的盡頭,坐在他的馬毛毯上,背倚著卵石堆,肩膀卡在岩壁之間,置身於完全的黑暗,完全的寂靜之中,一動也不動,但是卻覺得非常滿足。

  我們都知道有些人會刻意尋求孤獨:懺悔者、失敗者、聖人或者先知,他們大都隱居在荒漠裡,靠著蝗蟲和野蜂蜜維生;有些人則選擇遠離塵囂的無人孤島,住在洞穴裡或是簡陋的隱修所裡;有些人則選擇更聳動、更驚人的方式──關在籠子裡,然後固定在幾根木樁上,高高的在空中飄搖。他們之所以會這樣做,是為了能夠更接近上帝。他們苦心禁欲,熬受孤寂,虔誠悔過,因為他們相信這樣的生活才能討得上帝的歡心。或者他們希望透過孤獨和經年累月的守候,最後能獲得上帝的指示,於是他們就可以速速地趕回人群中,到處宣揚上帝的旨意。

  但是葛奴乙的情況和他們迥然不同,他從來就沒有把上帝放在心上,他從不懺悔,也完全不期待聖靈的降臨。為了屬於他自己的唯一的享受,他才退隱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只是為了能夠更貼近自己。他沉浸在自己的存在當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欣和喜樂,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轉移他的注意。他像一具屍體般躺在石墓中,幾乎停止了呼吸,也幾乎沒有了心跳,如此專注地縱情於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外面的世界裡,找不到任何一個活著的人是像他這樣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