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侯爵正在教導他在公開露面的社交場合上一些必要的儀態、手勢和舞步時,葛奴乙突然假裝昏倒,好像全身的力氣都沒了似地,倒在貴妃椅上,一副快要窒息的樣子。
侯爵被他嚇得六神無主,高聲地呼叫僕人,要他們趕快去拿扇子和手提送風機過來。就在僕人三步併作兩步地趕去辦事的同時,侯爵跪在葛奴乙身側,拿著浸滿紫羅蘭香氣的手帕不斷幫他搧風,誠心誠意地召喚他,苦苦地哀求他快點醒過來,千萬別在這時候就靈魂出竅,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盡量撐到後天,否則就會非常嚴重地危害到他那致死流體理論的生存。
葛奴乙翻過身子縮成一團,一邊不斷地喘息和呻吟,兩條手臂拚命地要把手帕揮開似地,最後終於以一種非常戲劇性的方式讓自己從貴妃椅上跌落下來,在地上爬著想要躲到房間最偏遠的角落裡。「不是這種香水!」他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般大叫著:「不是這種香水!它會害死我的!」直到泰亞德─埃斯皮納斯把手帕丟出窗外,又把身上那件同樣散發出紫羅蘭香氣的外套扔到隔壁房間,葛奴乙這才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然後用逐漸恢復平穩的聲調說道:做為一個香水師,鼻子本來就會有一種職業性的敏感,何況現在正處在康復期間,鼻子又會比平常更容易過敏,因此才會對某些香水反應特別激烈,這回正好是對紫羅蘭的香氣特別過敏,雖然這種花本身其實還滿香的,他認為唯一說得通的理由,可能是因為侯爵用的香水裡含有高成分的香菫根萃取液,因為它那深入土地的來源,對於一個像他這樣長期受致死流體侵害的人而言,只會造成毀滅性的影響。早在昨天第一次使用這種香水時,他就感到頭暈目眩,身體虛弱,當今天又再一次聞到這種香菫根的味道時,感覺就像是有人把他猛力推回他在裡面煎熬了七年的悲慘地洞裡一樣,所以他的本性才會自然而然地起來抗爭,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可以怎麼解釋了。就在侯爵大人運用他的技能,把他從有毒氣體中拯救出來,並且賜給他一個人可以過的生活之後,如果還要再被送回到那可怕的毒氣洞裡,他寧可當場死掉。現在,光是想到那香菫根的香水,就足以讓他全身痙攣不已。不過,如果侯爵允許他自行調配合適的香水,他就有辦法徹底排除這種香菫根的香氣,並且立刻恢復元氣,這點他很有信心。他心裡想到的是一種非常輕盈飄逸的香水,主要是由一些離地原料配成的:杏仁水、橙花水、桉油精、松針油和柏樹油。只要噴一些在衣服上,然後滴幾滴在脖子和臉頰上,他就會像包了一層保護膜似地,可以永遠擺脫這種突如其來的痛苦折磨……
為了理解的方便,我們在這裡使用了正常的間接引語來重述他說的話,事實上,他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說完,中間夾雜了許多咳嗽、氣喘和呼吸困難的聲音,而且都是一些嘰嘰咕咕、斷斷續續、破破碎碎的詞語,再配合上顫抖的身體、手腳不停揮舞、眼睛骨碌亂轉,著實讓侯爵費了好大勁才弄清楚他的意思。從這個受他保護的人口裡,吐出這麼精闢的論證,可以說是完全切中他那致死流體理論的要義,這可比他身上所呈現的痛苦徵狀更具說服力。罪魁禍首當然就是這個香菫根香水啦!它不但離地很近,根本就是深入土裡的產物嘛!顯然他自己也因為長年使用這種香水而飽受毒害,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這種香水正日復一日地把他帶向死亡。他的痛風、脖子僵硬、陽痿、痔瘡、耳鳴、蛀牙,他身上的所有這些病痛,無疑都是因為香菫根那飽含毒氣的臭味給惹出來的。而這個矮小的笨蛋,這個縮在房間角落裡的可憐蟲,竟然讓他撥雲見日,恍然大悟。他真的好感動!他真的很想衝過去扶起他,把他緊緊抱在自己茅塞頓開的胸前,可是又怕這樣會聞到他身上的紫羅蘭香味,於是只好再一次呼叫僕人過來,吩咐他們把家裡所有的紫羅蘭香水通通扔出去,打開府裡所有的門窗徹底通風,把他的衣服拿去換氣機裡消毒,然後立刻用轎子把葛奴乙抬到城裡最好的香水師那兒,這正是葛奴乙假裝昏倒的目的。
香水業在蒙帕利埃已有古老的傳統,雖然在最近幾十年當中,和它的競爭對手格拉斯城一比,顯然有些落伍了,不過城裡還是有幾個很好的香水師和手套大師。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就是余內爾,看在他與侯爵府有著長久業務往來(他是侯爵的香皂、香油和各種香水產品的供應商)關係的分上,他願意破例讓出他的工作室,給這位來自巴黎香水界,且被人用轎子抬過來的怪異同行使用一個小時。這位同行完全不要人家跟他解釋什麼,也完全不想知道什麼東西該到哪裡去找,他說他自己就能找得到,什麼東西擺在哪裡他都非常清楚,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把自己單獨鎖在工作室裡,在那裡足足待了一個小時。趁著這個空檔,余內爾和侯爵府的管家到酒館裡去小喝兩杯,順便打聽一下,為什麼他的紫羅蘭香水會突然失寵呢?余內爾的工作室和店裡的貨色,遠遠比不上包迪尼在巴黎的商行來得齊全。單靠少數幾種花精、花露水和香料,一個資質平庸的香水師是創造不出什麼奇蹟的。但是葛奴乙從第一口呼吸就已經嗅出來,現有的材料為達到他的目的是完全足夠了。他並不打算要創造出什麼偉大的香水,也沒有打算要配出像從前那樣讓包迪尼一舉成名的品牌香水,在眾多平庸的香水之中突出自己,贏得人們的折服與讚嘆。也絕對不是他跟侯爵說的那樣,打算配一些簡單的橙花香水,這不是他真正的目的。那些橙花、桉樹和柏葉提煉出來的尋常香精,只是用來掩飾他真正想要製造出來的氣味:那就是人的體味。他想要擁有自己所缺乏的人的味道,哪怕只是劣質的暫代品也好。當然,並沒有所謂「人類的氣味」這種東西,就像沒有所謂「人類的面貌」這種東西一樣。每個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這點沒有人比葛奴乙更清楚了,因為他所認識的個別的人的氣味就有幾千幾萬種,而且人自從出生那一刻起,身上的味道就個個不同。不過人類的氣味畢竟還是有一個共同的基調,一個最基本的味道:混合了油膩膩的汗臭、像乳酪般的酸味,一種非常噁心的基本氣味,以同樣的程度附著在所有的人身上,而真正屬於個人的氣味則好像一朵小小的雲氣般飄浮在這基本氣味之上,也只有在這個基調上面才能分出精細的個人差異。
這種專屬於個人的氣味,這種高度複雜、不會被混淆的個人氣味密碼,對於絕大多數的人而言是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擁有專屬於個人的特殊氣味,每個人都拚命往自己身上搽一些流行的人造氣味,或是穿上各種時髦衣服來遮掩自己本有的體味。但是這種基本氣味,這種初始的人類氣蘊,對生活於其中的人類而言,因為太熟悉了,對它的感覺反而變得遲鈍,因此,誰要是身上散發出同樣令人作嘔的共通臭氣,誰就會被當作他們的同類來對待。
葛奴乙今天所創造出來的香水非常怪,這麼怪的香水從來都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它聞起來一點都不香,只是像一個身上有味道的人罷了。如果有人在黑暗的房間裡聞到這種味道,他會以為房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果一個本身已經很有「人味兒」的人,又在身上灑了這種香水,那就會引我們在嗅覺上產生錯覺,以為有兩個人,更糟糕的是,甚至以為那是兩人合體的妖怪,一個讓人無法清晰定影的形象,就像在波濤起伏的湖面上,一個模糊不清的投影一樣。
為了模仿這種人類的氣味──雖然不完美,這點他自己知道,可是要騙過別人,這倒是已經夠巧妙的了──葛奴乙在余內爾的工作室裡找齊了各種最奇特的配料。
那是在通到院子的門檻後面的一小堆貓屎,還非常新鮮。他挖了小半匙的貓屎,跟幾滴醋和一些細鹽一起放進混合瓶裡。又在工作枱下面找到一塊姆指甲般大小的乳酪,這顯然是余內爾在吃飯時不小心掉下來的,這塊乳酪已經很老了,開始腐爛了,發出一股非常刺鼻的臭味。他又從擺在店裡最後進的一桶沙丁魚的桶蓋上,刮下一點帶有陳年魚腥味的碎屑,把它跟臭雞蛋、海狸香、氨、肉桂、刨絲牛角和烤得略焦的豬皮,仔細地打在一起,然後又加上分量相當高的麝貓香,接著用酒精來稀釋這些可怕的成分,經過沉澱之後再過濾到第二個瓶子裡。這個混合液的味道恐怖極了,它像陰溝裡排出來的腐爛臭氣,如果拿把扇子在鼻子前面搧一搧,讓它和新鮮的空氣混合之後,聞到的氣味,就像炎炎夏日裡站在巴黎的鐵舖街轉洗衣坊街的街角,在那裡聞到的是從菜市場、無辜者墓園和擁擠房舍所傳出來的各種雜陳的臭味。
在這個聞起來不像活人而更像屍體的可怕基礎上,葛奴乙又添加了一層氣味清新的精油:薄荷、薰衣草、松香油、萊姆油、桉樹精油,來抑制和遮蓋原先那股恐怖的味道,接著又加上一些雅致的花草精油,像天竺葵、玫瑰、橙花、茉莉等,讓人聞了覺得舒服,然後再用酒精和一些醋汁加以稀釋,使得整個混合出來的氣味,再也不會有令人作嘔的感覺,潛伏在清新配料之後的惡臭已經完全被掩蓋住了,噁心的臭味也被花香美化了,甚至變得有點令人感興趣,更特別的是,原先那股腐爛的味道再也聞不到,一丁點兒都聞不到了,相反的,這種香水彷彿散發出一股強韌輕快的生命氣息。
葛奴乙將它分裝成兩瓶,用軟木塞封住瓶口,藏在身上。接著他非常細心的用水清洗調和瓶、研缽、漏斗和茶匙,用苦杏仁油擦拭,以便清除所有氣味的痕跡,然後又拿了第二只調和瓶,迅速配出另一種香水,仿造第一種香水,同樣也是由氣味清新的花草精油配成的,只是它的基礎不再像前面那種是巫婆湯,而是完全正常的香水配方,其中包含了麝香、龍涎香、一點點麝貓香和雪松木精油。它的味道本身聞起來和第一種完全不同──清淡、純潔、無毒──因為這裡面少了一種成分,也就是仿造的人類氣味。不過,如果一個普通人搽上這種香水,讓它跟自己的體味合而為一的話,那就會跟葛奴乙剛剛為自己獨創出來的人味香水無法區別了。
當他把第二瓶香水分裝完畢之後,就脫光衣服,把第一種香水灑在衣服上,然後又在自己的腋下、腳趾間、生殖器、胸前、頸項、耳朵和頭髮上都噴了一些,接著穿上衣服,離開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