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當他走在街上的時候,突然感到害怕,因為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發出人類的味道。不過他自己倒是覺得,他身上發出來的味道是臭的,而且是非常噁心的臭味。他完全無法想像別人會不會跟他一樣覺得他很臭,因此他不敢直接走進余內爾和侯爵管家正在等候他的小酒館。對他而言,還是走到不熟的人當中,去測試他身上的新氣味,風險比較少一點。

  穿過最狹窄最陰暗的巷道,他悄悄地向下走到河邊,那裡有一排製革廠和染布坊,裡面正在從事著它們那臭氣薰天的行業。每次碰到有人從他面前經過,或是當他走過別人家的大門口,看到有小孩在那裡玩耍,或是有老婦人坐在那裡時,他都會強迫自己放慢腳步,讓他的氣味在身周形成一團濃密的雲,圍繞著他一同向前行。

  他從少年時代就已經習慣了,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們,沒有一個會注意到他的存在,並不是因為瞧不起他──他曾經誤以為是這樣──而是因為他們無從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不像實體一樣佔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又不像別人,身上會發出波動,衝擊到周遭的空氣,也不會在其他人的臉上投下任何陰影。只有當他在擁擠的人群中,或是在轉角處突如其來的正面衝撞到別人時,才會短暫地引起人們的注意;被撞上的人大部分都會懷著驚恐的表情,呆呆盯著葛奴乙看了好幾秒鐘,好像看到什麼不可能存在的生物一樣,雖然它確確實實就在那裡,但是它實際上不應該會出現才對,就算任何形式的出現都是不可能的──然後就趕緊躲得遠遠的,過不了兩下子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現在,就在這蒙帕利埃的小巷道裡,葛奴乙清清楚楚地看到和察覺到他對人們所造成的影響,而且每當他再度看到時,就會興起一股強烈的自豪感。當他從一個彎腰站在井邊的女人身旁走過時,他注意到她的頭稍微抬了一下,想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旁邊,接著顯然是覺得放心了,又繼續低頭看著她的水桶。還有個男人,原本是背對著葛奴乙站著,突然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一副很好奇的樣子。有幾個小孩,一碰到他就紛紛躲開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了給他讓路;即使當他們又從大門口跑出來,一頭撞在他身上時,他們也沒有受到驚嚇,只是理所當然地繞過他,一溜煙又跑掉了,就好像已經知道有個人正在朝他們這邊走過來似地。

  經過多次嘗試之後,他更能準確地評估自己身上的新氣味所能具備的力量以及它的影響,這讓他變得更有自信也更加大膽。他更急著朝有人的地方走過去,更挨近他們的身邊擦過去,他甚至把手臂略微向外伸出,故意去碰觸路過行人的手臂。有一次他假裝不小心,用身體去推撞一個他想要抄前的男人,然後站定了身子跟對方道歉,而那個男人昨天還因為葛奴乙的突然出現,嚇得好像被雷公打到一樣,沒想到現在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接受他的道歉,臉上甚至掛著微笑,還拍了拍葛奴乙的肩膀。

  他離開狹小的巷道,走向聖彼得大教堂前面的廣場,這時鐘聲剛好響起,教堂入口的兩側擠滿了人,大家爭著要看新娘子,葛奴乙走過去,混進人群中。他一路推擠,鑽進他們當中,他就是要待在那裡,擠在人最多的地方,他要跟他們肌膚貼著肌膚,他想要讓自己身上的氣味直接擦在他們的鼻子下面。在那水洩不通的擁擠人群中,他張開雙臂,叉開雙腿,扯開衣領,好讓他身上的香氣更無障礙地散發出來……當他發現,其他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有什麼異樣時,他感到無限的快樂,所有緊貼在他身邊站著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還有小孩,這麼容易就被他騙過了,竟把他身上那摻了貓屎、乳酪和酸醋調配而成的臭味,當成和他們身上的體味是一樣的吸進肺裡,而且把混在他們中間的葛奴乙這個異類,當成是人類的一分子來接受。

  他感覺到膝蓋那邊有個小孩,一個小女孩,夾在兩個大人中間站著。他把她高高的抱起來,裝作要幫助她的樣子,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好讓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小女孩的媽媽不但容許他這麼做,而且還跟他道謝,小女孩更是高興得大聲歡呼。

  葛奴乙就這樣擠在人群中,足足站了一刻鐘,在他那虛情假意的胸前還抱著一個陌生的小女孩。當婚禮的行列經過時,在響徹雲霄的教堂鐘聲和人們的歡呼聲中,金光燦亮的銅幣如雨點般落在新人頭上,這時葛奴乙的內心也爆發出另一種歡呼,一種黑色的歡呼,一種邪惡的勝利感,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就像突然達到性高潮般的陶醉,他必須費很大的勁,才能控制自己,不會對著人們的臉上噴出毒液和膽汁,並且對著他們高聲叫道:他一點都不怕他們,甚至也不恨他們,他只是打從心底瞧不起他們,因為他們又臭又笨,因為他們太好騙了,被他耍得團團轉都不知道,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是,而他就是一切!他故意把小孩抱得更緊一點,彷彿要嘲弄人們似的,他吸足了氣,跟著人們一齊大聲歡呼:「新娘萬歲!新郎萬歲!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當婚禮的行列愈行愈遠,圍觀的人群開始疏散以後,他就把小女孩交還給她的母親,走進教堂裡,希望能讓自己激動的情緒平息下來。大教堂裡面一片香煙繚繞,從祭壇前的兩個大香爐裡往兩邊飄過去,就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大罩子一般,壓在剛剛還坐在這裡的人們所隱約殘留下來的氣味上面。葛奴乙蹲坐在祭壇下的一張長凳上,身子縮成一團。

  突然,一陣極大的滿足感攫住了他。這和他以前在山洞裡縱情狂飲獨自狂歡的情形不太一樣,這是一種非常冷靜而清醒的滿足感,這是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所引發的滿足。他現在非常清楚,自己擁有什麼樣的能力。只需要極少的外在工具的協助,主要是靠著他自己的天才,他就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的氣味,而且一次就成功,就連小孩子都被他騙過了。而且他現在知道,他的能力還不止於如此。他知道,他還可以把這種氣味改良得更好。他有能力創造出一種氣味,不只是人類的,而且是超人類的,他可以創造出一種天使的氣味,好到筆墨難以形容,而且充滿了生命力,以至於不管是誰,只要一聞到這個味道,立刻就會被迷住,並且全心全意地愛上這個香氣的載體,也就是他,葛奴乙。

  是的,他們一定會愛上他的,他們會無法抗拒他身上的香氣所散發出來的魅力,不只是把他當作同類來接受,而且是瘋狂地愛上他,即使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他們會喜極而泣,他們會因為幸福滿溢而渾身顫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們聞到葛奴乙身上的香氣時,他們會雙膝著地跪倒在他面前,就像他們在上帝的香爐之前跪倒一樣!他想要成為氣味王國中全能的上帝,就像他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所達到的境界一樣,不過現在是在真實的世界裡,而且要成為真實的人類所膜拜的對象。而且他知道,他確實擁有這樣的能力。因為人類固然可以閉上眼睛,裝作看不見面前的偉大、威嚴和美,固然可以關住耳朵,假裝聽不到面前的旋律和迷人的話語,可是卻無法擺脫迎面而來的氣味,因為氣味和呼吸同在,氣味隨著呼吸進入人體,揮都揮不掉,趕也趕不走,想要活命就得呼吸,想要呼吸就無法抗拒與之同在的氣味。氣味隨著呼吸進入人體,直達心臟,在那裡區分出仰慕與鄙視、憎與喜、愛與恨。誰要能控制氣味,誰就能控制人心。

  葛奴乙滿心寬慰地坐在聖彼得大教堂裡的長凳上,臉上帶著微笑。當他想到這個可以控制人類的計畫時,他的心情並不平靜,可是他的眼裡並沒有流露出瘋狂的火焰,他的臉上也沒有顯現出錯亂的表情,他的神智非常清楚,意識非常清明,他也曾經這麼問自己:他執意要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他對自己說:他要這麼做,只是因為他的人格就是這麼徹底的邪惡。想到這裡,他的臉上竟然露出微笑,非常滿意這樣的答案。他看起來一副完全無辜的樣子,就像任何其他幸福的人一樣。

  他就這樣坐了好一會兒,安靜地沉思著,深深地呼吸著教堂裡濃濃的薰香煙氣,接著臉上又露出欣喜的微笑:好可憐啊,這個上帝聞的是什麼味道!這麼爛的味道,這個上帝每天都得忍受這種味道嗎?從祂面前的香爐裡飄出來的氣味,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乳香,那是劣質的代用品,以椴木、肉桂粉加上硝石做成的贋品。上帝在發臭,上帝是個可憐的小臭蟲,上帝被騙了,或者上帝本身就是個騙子,跟葛奴乙也沒什麼分別──只不過更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