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一開始,人們並不相信政府的宣告,大家都認定,這是當局為了掩飾他們的無能,以及為了安撫人民的激憤情緒,免得爆發危險的群眾運動,所想出來的花招。大家都記得清清楚楚,前陣子不是還謠傳兇手已經到格勒諾勃去了嗎?這一次,大家都被那根深蒂固的恐懼感給吞噬了心靈了。

  直到隔天,在教堂廣場上,憲兵隊總部前面,公開展示各項證物──那景象真是可怕,二十五件睡袍和二十五束頭髮,像稻草人一樣掛在木樁上,在面對大教堂的廣場正面,一字排開──這時,眾人的看法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成千上萬的人們列隊經過這個陰森恐怖的展示場。有些受害者的家屬認出了親人的衣服,立刻爆出驚天動地的哭喊。其他的人,部分是基於追求驚悚事物的癖好,部分是因為要親眼看見才會相信,紛紛要求當局把兇手帶來示眾。要求將兇手示眾的呼聲愈來愈高,愈來愈激昂,眼見這人潮洶湧、萬頭鑽動的小小廣場上,立刻就要爆發危險的群眾暴動,法院院長當機立斷,命人將葛奴乙從牢房裡提押過來,帶到憲兵隊總部二樓的窗口上公開示眾。

  葛奴乙一出現在窗口,喧囂的人群立刻鴉雀無聲,整個廣場突然變得一片死寂,就像在酷熱的夏日正午,所有的人都跑到野外去了,或是躲在房子的陰影裡,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吭一聲,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人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就這樣持續了數分鐘之久。沒有人能夠理解,這個不起眼的傢伙,這個微不足道的廢物,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竟然就是犯下超過兩打以上罪行的大惡人嗎?他怎麼看都不像個殺人犯的樣子!雖然沒有人說得出來,這個殺人犯,這個惡魔,應該長什麼樣子,可是大家都一致認為:不是這個樣子!雖然這個兇手的樣子完全不符合大家對他的想像,因此他的出現,依照人們的看法,根本就不能產生令人信服的作用,然而弔詭的是,這個人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窗前,而且事實上,只有他而不是別人被當作兇手推到眾人面前,反而又產生一種令人信服的影響。大家都在想:這怎麼可能是真的?但同時人人又都知道,這一定就是真的!

  可是,直到憲警把這猥瑣的男人推回黑暗的地牢裡,直到他不再出現在眾人面前,看不見了,而成為記憶,儘管只是非常短暫的記憶,甚至可以說是成為人們頭腦裡的一個概念,一個萬惡殺人魔的概念──這時人們才恍如大夢初醒般,做出正常人該有的反應:閤上嘴巴,成千上萬的眼睛又恢復了生氣。接著,眾人異口同聲,發出如雷般的怒吼和復仇的呼喊:「把他交給我們!」接著他們就打算衝進憲兵隊總部,想要親手扼死他,把他碎屍萬段。憲警們竭盡全力地阻擋,把暴怒的群眾堵在門口,趕出門外。葛奴乙被火速帶回牢房裡,法院院長出現在窗口,承諾要盡快舉行公開審判,而且保證一定會從嚴量刑。然而群眾還是不肯就此罷休,直到人群完全散去,又過了好幾個鐘頭,等到整個城市恢復平靜,則需要好幾天的時間。

  事實上,整個審判過程可以說是進行得非常順利,不只是因為罪證確鑿,而且是因為被告毫不迴避,一下子就承認他被指控的所有罪名。

  唯有當問到他的動機時,他的回答總是不能讓人滿意,他只是一再重複說著:他需要這些少女,所以才會打死她們。到底他為什麼會需要她們?還有,他口中所謂的「他需要她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對此,他就保持緘默了。人們想要用刑求的方式逼他回答,把他倒吊了好幾個鐘頭,又灌了他七品脫的水,最後再用夾棍來夾他的腳,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這傢伙似乎對身體上的痛楚毫無知覺,連唉一聲都沒有,如果有人再問他話,他的回答也不外是:「我需要她們!」法官斷定他是個精神病患,於是停止逼供的行動,決定不再進一步審問下去,準備就此結案執刑了。

  唯一的耽擱來自與德拉居庸市政府──拿不勒是他們的管轄區──和艾克斯議會之間的法律爭議,因為他們都搶著要把這個案子攬到自己身上,但是格拉斯城的法院才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把這個案子拱手讓給外人,犯人是他們捉到的,絕大部分的命案又都是發生在他們的轄區範圍內,何況外面還有大批群眾的怒吼在威脅著他們,如果他們把這個案子轉給其他的法院,群眾不會大聲抗議才怪,這傢伙必須在格拉斯城血債血還。

  一七六六年的四月十五日,判決出來了,接著在地牢裡對被告當面宣讀,內文如下:「尚─巴蒂斯特.葛奴乙,職業:香水師學徒,應於四十八小時以內,押赴步道城門口的刑場,在那裡,臉朝天綁在木十字架上,活活用鐵棍重打十二下,把肘、膝、胯骨和肩膀關節一一敲碎,然後豎在刑場上公然示眾,直至死亡為止。」通常比較人道的做法是犯人的關節被敲碎之後,立刻用一根繩子把他勒死,但行刑官接獲非常明確的指示,絕對不准這麼做,哪怕犯人的死前掙扎因此要持續數天之久。屍體將趁天黑埋在牲畜埋屍場,而且不准標示位置。

  葛奴乙木無表情地聆聽此一判決,法院的執事問他:「還有什麼最後的要求嗎?」葛奴乙說:「沒有!」他已經擁有一切他所需要的了。

  一個神父走進牢房,想要聽取他的懺悔,可是不到一刻鐘就又出來了,而且是無功而返。那個死刑犯一聽他提到上帝的名字,就一臉茫然,好像生平第一次聽到似地,接著就躺在床上,立刻呼呼大睡,這種人,再跟他多說什麼也是白費唇舌。

  接下來的兩天裡,許多好奇的民眾紛紛湧入地牢,想要近距離端詳這個出了名的殺人魔。牢頭讓他們從牢門上的監視孔往裡邊看一眼,這一眼就要收六個索耳【註】。有個銅版畫家想要幫他畫一張素描,這樣要收二塊法郎,可是這題材實在太令人失望了。那個囚犯,上了手銬腳鐐,成天躺在牢床上,一直在睡覺,臉朝著牆壁,任你怎樣敲門叫喊,他都一概相應不理。法院嚴格禁止任何訪客踏進牢房,儘管有人提出相當誘人的高價,但是牢頭還是絲毫不敢違抗此一禁令。他們害怕這個因犯可能會在行刑前,被受害者家屬殺死。基於同樣的理由,也不准提供他任何外面送來的食物,因為他可能會被下毒。在整個囚禁期間,葛奴乙吃的都是主教府邸的炊事專門為他調理的食物,而且典獄長都要親自試過。最後兩天,他幾乎什麼都不吃,只是一直躺在床上睡覺。偶爾聽到他身上的鐐銬喀哩哐啷響,牢頭趕緊衝到監視孔前去查看,只見他拿起水瓶喝一口水之後,又躺回床上繼續睡覺。看樣子,這傢伙似乎活得不耐煩了,以至於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小時,都不願意清醒的過似地。

  【註】:法國的古錢幣名。

  這期間,刑場上的行刑工事已經準備完畢,木匠造了一座三米長三米寬又二米高的行刑台,四周圍著欄杆,有一道堅固的階梯通到上面──這麼豪華的行刑台,在格拉斯還沒有人看過呢。另外又專門為達官貴人們造了一座看台,加上一道圍籬,遠遠隔開那些也趕來看熱鬧的升斗小民。城門左右兩側的房子,靠窗的位子都已經被人重金訂了下來,就連城門守衛的崗哨也都早就高價租出去了。甚至連位置稍嫌偏遠的慈善醫院,行刑官的助手也把腦筋動到病人身上,經過一番殺價之後,他們同意把房間讓出來,再由他以極高的利潤轉租給那些感興趣的人們。賣檸檬水的早就調好一壺壺的濃縮汁備著;版畫家也印製了好幾百張的死囚肖像,那是根據他在牢房裡的速寫,再經過自己的想像加工而成的;來自各地的流動攤販一打一打地湧入城裡,麵包師傅們也都趁勢推出一爐爐的紀念餅乾。

  行刑官是帕朋先生,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執行過敲碎犯人關節的刑罰了,特別訂製了一根四角柱形的鐵棍,還特地跑到屠宰場去,拿動物屍體來練習。他只能打十二下,而且要保證打斷十二個關節,並且不能傷害到身體較重要的部位,比如胸口或是頭部──這是一項高難度的任務,需要高度的敏感和力道控制。

  市民們好像準備迎接盛大的節日般,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停止工作,婦女們把節日禮服燙得平平整整,男士們也把西裝外套刷得乾乾淨淨,又把靴子擦得鋥亮,文官武將們、行會師傅們,所有的律師、公證人,以及兄弟會或其他重要組織的頭頭們,紛紛穿上制服或是官服,並且配上勳章、披上肩帶、掛上飾鏈,最後再戴上一頂撲了香粉的雪白假髮。正教的信徒們打算在事後舉行一場隆重的感恩禮拜,而邪教的大師們也計畫要舉辦一場盛大的黑彌撒,至於那些教養好的名流仕紳們,則打算分別在卡布里什、維勒納夫和楓密雪等五星級大飯店,舉辦磁場感應會。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在忙著煎煎煮煮,地窖裡的葡萄酒也已經取出來了,牆上掛著市場上買來的各種花飾,大教堂裡,管風琴和合唱團也開始排練了。

  位於正直街頭的里希家中,一片寂靜。一切為迎接「解放日」──老百姓都把犯人的處決日稱作解放日──的準備活動,里希都一概加以禁止。他非常厭惡這一切,對於先前人們再度突發的恐懼他感到非常厭惡,對於此刻人們莫名的狂歡他也同樣感到厭惡,他根本就厭惡這些人,所有的人,每一個他都非常厭惡。他既沒有去大教堂前的廣場上觀看罪犯和受害者遺物的展示,也沒有去旁聽犯人的審判,更加不會擠在湊熱鬧的人群中,到牢房裡去排隊窺看那個即將受刑的死囚。為了完成女兒頭髮衣物的指認工作,他特別情商主審法官到他家裡,扼要而鎮靜地做完筆錄之後,請求法官讓他保有證物作為紀念,法官也都慨然應允。他拿著這些東西走進珞兒的房間,把剪開的睡袍和內衣攤在她的床上,把她的一頭紅髮鋪在枕頭上,自己坐在床前,日日夜夜,不再離開房門一步,彷彿想要透過這麼無謂的看顧,來彌補拿不勒那一夜的疏忽似地。他的內心充滿了厭憎感,他厭惡這個世界,厭惡他自己,厭惡到哭不出來的地步。

  對於那個殺人兇手,他也同樣感到厭惡,他再也不把他當人看,而是當作一頭待宰的畜牲來看。直到行刑的那一天,他才要去看他,看他躺在十字架上,被劊子手用鐵棍重打十二下,然後他要看著他,而且是挨近地看著他,他已經叫人幫他預定了一個最前排的位子。等到看熱鬧的人都散盡以後,再等上幾個鐘頭,他就要親自登上行刑台,緊挨著他坐著,日夜監看著,直看到他的眼睛裡,這個殺害他女兒的兇手,把對他的所有憎恨,一滴滴地滴進他的眼睛裡,把對他的所有厭惡,像灼熱的酸液般,傾倒到他的垂死掙扎裡,一直到這不是人的東西嚥氣為止……

  然後呢?接下來他要做什麼呢?他不知道。也許想辦法再恢復過去習慣了的生活,也許再討個老婆,也許再生個兒子,也許什麼都不做,也許就這樣死掉算了。反正都一樣啦!思考這些事情,對他而言,就好像思考死後要做什麼一樣,根本就毫無意義。死了以後還能做什麼呢?當然,什麼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