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埒婁

  時光荏苒,楚青青死了十年,荊秦始終不曾忘記過她,少年時荊楚並不能理解父親,白香雪每次失戀都痛不欲生,過幾個月卻又可以再以滿腔熱情投入新的戀情。

  荊秦曾如此評價:「阿雪比我有勇氣。」

  這一次,白香雪應他之邀到法國酒莊度假,不出一個月就再度陷入愛河。

  荊秦是那麼和荊楚說的:「人很可靠,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植物學家,之前一直在亞馬遜森林裡做研究,因為深居簡出,一直沒有成家,這次來我這裡和我研究葡萄的種植,你和媽媽一見面就和人家說了葡萄樹的土壤要求,氣候,歷史,聽說是我的前妻,拐彎抹角過來問我介不介意追求她。」

  他說到這裡難掩笑意:「這兩天天天約你媽媽出去摘葡萄,做標本,給她看以前收集的古樹葉子,他最近在培育一顆古蓮的種子,想種出一朵蓮花來好和你媽媽求婚。」

  荊楚聽到這裡也不禁微笑起來:「是嗎,那她一定很開心。」

  「她很快樂,也很幸福。」

  「不要告訴她。」

  「好。」

  荊楚掛了電話才發現外面已經漆黑一片,他枯坐了那麼久,卻不覺得口渴肚餓,原來有人說行尸走肉是真的,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再也不想去愛護去保重。

  他從酒櫃裡拿了瓶紅酒出來,還記得那次楊綿綿喝醉酒,兩個人藉著酒興成了事,之後他老逗她喝一點,喝得半醉的時候最乖,讓她過來就過來,頰生紅暈,人軟綿綿的,只有一雙眼睛亮得要命。

  他的手一抖,半杯紅酒灑出來,他猶自不覺。

  從今往後,所有的回憶都是一把刀,一寸一寸鑽心剜骨,想一遍就痛一遍,可卻不能忘記。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了,也許是喝醉的,也許是太累了,醒過來很長時間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手機提醒有很多個未接來電,他一翻,基本上都是叢駿的電話,他回撥過去,電話只響了一聲就通了。

  那頭叢駿的聲音都是小心翼翼的:「你醒了?」

  「嗯。」荊楚坐起來,去衛生間裡洗臉,看到自己的一雙眼睛熬得通紅,佈滿了血絲,他擦了擦臉,強打起精神,「什麼事?」

  「出來吃飯吧。」叢駿醞釀了半天,不敢直接勸,「我請客。」

  荊楚不想讓他擔心:「好。」

  吃飯的時候,叢駿幾乎看不出來荊楚經歷了什麼,除了桌上的酒瓶都快要擺不下了,他心裡更擔心了。

  有心說什麼,但想想還真的沒法勸,誰遇見這種事能被人用幾句話勸好的呢,沒法子。

  只能等日子一天天過,一天天熬。

  誰也沒法子。

  他只能陪他一杯杯喝酒,碰一杯抿一口,心裡也忍不住愧疚,這算什麼事兒呢!早知道就當初不開這個口,他們兩個人好好呆在南城,哪裡會有今天。

  酩酊大醉時,他聽見荊楚說了句:「我他媽的今天才知道什麼叫生離死別。」

  生離還有再見的希望,可死別怎麼辦?從今往後,茫茫人海,哪裡還會有第二個楊綿綿?

  叢駿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吊燈,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心裡惡狠狠地罵了句娘:草尼瑪的命運!

  花開兩朵,得各表一枝。

  楊綿綿這會兒正忙著趕飛機,飛機晚點,她急得要命:「怎麼還沒來,又晚,要晚到什麼時候去,急死人了!」

  有個二十多歲的男孩安慰她:「要不然多留兩天,我們再好好討論討論……」他話還沒有說完,楊綿綿就打斷他:「行了,照片給你們了,筆記也給你們了,我現在要回南城,誰攔著我我和誰急!」

  「可教授還想和你多說說那個遺址的事情啊……」那個男孩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你知道這是多麼偉大的發現嗎?」

  楊綿綿呵呵兩聲:「你們看到的是發現,我看到的是我差點死在沙漠裡頭了,我拍的遺蹟的照片,撿回來的木頭啊,都給你們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啊!」

  「可除了你,沒有人見過這個遺蹟了啊……你不是說還有石碑嗎?」

  「你們到了就能看到了,但是現在,我想回家。」

  男孩子原本就是個埋頭考古的木訥性子,和楊綿綿說話已經是鼓足勇氣了,現在被她氣急敗壞那麼一說,再也不敢開口了。

  倒是楊綿綿氣了一會兒問:「你有錢嗎,借我一百塊,我會還你的。」

  男孩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給她:「給你。」

  楊綿綿就拿了一百塊:「這個就行了,謝謝你啊。」

  「不、不客氣。」

  飛機終於到了,楊綿綿登上飛機後就先嘆了口氣,她已經累得不行了,但是現在還不能睡,怎麼樣都要撐到回家再說。

  荊楚肯定在等她回去呢,她一分鐘都不想再多耽擱了。

  飛機起飛,遙見萬家燈火,她支著頭,回想起來這一個月發生的事,簡直沒法用語言來形容。

  她被沙塵突如其來得掩埋,幸好還露著臉沒被悶死,緊接著就感覺到自己下面躺著的沙子在動,好像要把她推到什麼地方去。

  路很遠,中途她又餓又渴,忍不住問:「能把我先帶到水源去麼,我快要渴死了。」

  然後沒過多久她就看到了水,非常小的一灘水坑,但在這種時候已經足夠救命了,還活著一株仙人掌,她也顧不得了,掰了就吃,好歹是活了下來。

  就這樣過了好多天,沙漠的變化本來就是瞬息萬千,也許今天遇見的湖泊明天就在千里之外,這樣的奇聞異事楊綿綿從前聽人說過,沒想到自己也親身經歷了一回。

  她不知道沙漠打算把它送去哪裡,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哪裡,每天觸目所及就是一望無際的黃沙。

  沒有人,也沒有什麼蜥蜴、蠍子和蛇,大概是被有意避開了,有時會把她送去水源邊上,有時她會遇見其他在沙漠裡死亡的旅人。

  有一天晚上她裹在椅套裡睡覺,她所在的地方依舊在不斷變化,她也沒有在意,直到那天早晨醒來,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碑上。

  一個蒼老而模糊的聲音在和她說話:「你來了……你能聽見我的聲音?」

  她睜開眼,環顧四周,只見大片殘破的沙石此起彼伏,有些已經辨認不清形狀,有些還能看出城牆的形狀,她站起來眺望,這殘破古老的遺蹟在鮮紅的朝陽下格外壯麗,攝人心魄。

  「你是什麼?」她問。

  「我是埒婁古城。」

  這兩個生僻的字把楊綿綿弄懵了:「你是什麼?」

  「我是一座城,埒婁是我的名字。」

  「不好意思啊,我學理科的,我只聽過樓蘭古城……」楊綿綿有點不好意思,她對歷史的興趣不大,對這種西域的古國完全沒有研究。

  埒樓古城卻並不在意:「是的,我離樓蘭很近,很久以前,人們經過樓蘭之後也會路過我這裡。」它的聲音有點模糊,有時聽不清它在講什麼,幸好它的口音並不奇怪,她居然能聽懂。

  「我能聽懂你說話,你會說我們的話。」楊綿綿還記得深山裡只會講方言的那些小夥伴,真是急死人了。

  它說:「有很多人來過這裡,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沙子底下,他們沒有發現我,直到十多年前我們才重新出來,它說,樓蘭已經被人找到了。」

  楊綿綿噢了一聲,問:「它是指沙漠嗎?」

  「是的……我聽它說你能聽見我們說話,我快要死了,有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其實那也沒什麼關係,埒婁已經沒有很久了,我也應該消失了……它還有話要說,可他們聽不到。」

  「它?」

  「是我。」她踩著的那塊石碑說,「他們把我刻上文字,就是有朝一日希望有人能知道,那些人在很遠的地方,卻始終沒有來,我也已經等了很久,都要灰心了,謝謝你能來,我想把故事說給一個人聽,這是我的責任。」

  楊綿綿跳了下來,盤腿坐在沙子上:「你要講故事給我聽?」

  「是的,它說你能聽見,刻我的人想把埒婁的故事講給其他人聽,我們已經等很久了,快要等不下去了,過不了多久,我們都會變成沙子,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石碑的聲音裡有點難過。

  「那……聽完故事,能把我送回去嗎?」

  靜默了片刻,古城說:「它說能把你送回人在的地方。」

  楊綿綿狠狠鬆了口氣:「那好吧。」

  她聽它們講了七天七夜的故事,先是石碑講它身上刻的字,楊綿綿用手機最後的電量拍了一些照片,然後是古城講,它經歷的很多更詳細,但是它的記憶卻已經很模糊了,唯一記得的是埒婁的消失。

  它的消失也並不具有任何奇幻的色彩,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

  「很多人生病了,會傳染,然後很多人就死了,他們說沒有辦法了,只能離開這裡,所以臨走前刻了我,讓我告訴以後的人,這裡曾經是埒婁,希望不要被人忘記。」石碑說得很簡單,它有意識的時候,瘟疫已經蔓延,僅剩的倖存者們決定棄城而去,臨走前刻下石碑,證明這一切曾經存在過。

  但是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人們依舊記得大名鼎鼎的樓蘭古城,為它的遺蹟而歡呼雀躍,可埒婁這個名字卻只存在在少數的文獻記載裡,千百年的時光飛逝,多少代的王朝更迭,現如今竟然沒有多少人記得過這個名字。

  曾幾何時,它也輝煌過,繁榮過,雖然當初的規模遜於樓蘭,但依舊是在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城池,一度也是人來人往,大批的絲綢茶葉與象牙珠寶在這裡來來去去。

  只是連喜馬拉雅山曾經都沉在海底,如今滄海桑田,東海也會揚起塵埃,又何況只是漢代的一座古城呢?

  古城喟嘆:「那個時候多熱鬧啊,東方的商人千里迢迢帶來了絲綢,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布,那個時候城裡只有城主才能穿,那個時候我以為會一直這個樣子,我會一直存在……但是連樓蘭都消失了,何況是我呢?」

  石碑悶悶不樂:「我聽它說人們都還記得樓蘭,但是沒有人記得我們了。」

  古城就笑著安慰它:「這個世界上來來去去那麼多城池,那麼多人,能被歷史記住的都是少數,有很多和我們一樣的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想被人知道,我想被人記得,他們把我刻下來,就是希望有人能夠記得我們。」石碑卻很執拗,它生來的目的就與古城不同,城池因為人而存在,可埒婁人早已消失千年,古城對自己的消亡並不具有執念。

  但石碑卻始終記得,它希望有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楊綿綿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悲傷與悵惘,她說:「如果你希望,我願意把你告訴我的事情告訴別人,但是他們並不會相信。」

  「為什麼?」

  「人們通常都只相信自己曾經看見的,除非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但如果是這樣,這裡會很吵,你們可能不能安心睡覺了。」

  石碑不說話了,它活了幾千歲,但生活的環境那麼簡單,心性一如幼童:「我不知道……」

  多少年來,它和古城相依為命,古城替它擋住了風沙,不讓它在風中一點點被風化,是它和它講埒婁的許多故事,那都是它所不知道的。

  古城說:「我覺得都可以,我因人而存在,如果人們需要我,我就在,如果不需要我,我也可以消失。」

  消失兩個字大概觸動了石碑的淚點,它突然就哭了:「那你不要消失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你死,我們都不要死好不好,我們一直在一起。」

  石碑那哭音一出來,楊綿綿也跟著眼眶紅了,偷偷抹了抹眼淚。

  良久,才聽見古城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