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會偶爾想起十五歲的那個譚書林,站在門外,穿著藍色T恤,清爽俊俏,像盛夏陽光裡最綠最嫩的那片葉子,實在令人難忘。
下午五點半左右正是地鐵的高峰期,海雅在擁擠的車廂裡被擠得叫苦不迭,早知道她真應當聽楊小瑩的建議打個車,來N城上大學前就對地鐵的擁擠有所耳聞了,偏這次還給她趕上高峰,待會兒到站能不能出去還是個問題。
不過好在下一站是中轉站,車門一開,人群呼啦啦把她衝出去,一路再衝上自動扶梯,等海雅感覺雙腳落地的時候,已經到了地鐵附近的地下商業街。
這條街在冬天最是人潮洶湧,暖氣充足,美食和各類小商品也是琳瑯滿目。海雅剛買了一串丸子準備塞嘴裡,就見譚書林牽著一個漂亮女孩兒迎面走過來。
為防止認錯,她還特地仔細看了幾眼,不過說真的,想要在人群裡把譚書林認錯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他身高腿長容貌俊俏,走哪兒都像個發光體。
譚書林一點兒都沒變,身邊永遠帶著個女孩,時常換,大多清純靚麗身材嬌小,他以前就喜歡這種類型的,不過這次他品味似乎有了變化,與他黏在一塊的女孩身高腿長,有著超乎年齡的美豔。
海雅想假裝沒看見,不過好像遲了,譚書林早望見她,嘴角那麼一勾一扯,就露出個她熟悉的嘲諷的笑。
「一個人啊?吃丸子呢?」
他的聲音很好聽,語氣卻很不好聽,把「一個人」三個字咬得特別重,對比他香玉在懷,她的孤家寡人看著就分外可憐。
海雅只好點頭:「你好你好,好久不見。」
譚書林上下打量她,神態裡還是有些輕蔑,大約還摻雜了些同情?他說:「過兩天就聖誕節了,你還一個人?」
海雅實在不想跟他多說,隨口應付:「是啊一個人。」
「找個男朋友吧,不然給你介紹個?」他開玩笑。
海雅乾笑:「多謝,不勞你煩神。」
譚書林攬著漂亮姑娘走了,沒幾步又想起什麼,回頭說:「對了,你媽說你寒假不回去,寄了點年貨到我那邊,你有空來拿,我的手機號碼沒變。」
海雅點點頭,隱約聽見他身邊那漂亮姑娘有點不悅地問:「她誰啊?」
「哦,死命巴結我家的一家無賴的養女。」
送進嘴裡的丸子頓時有點發苦,海雅再也吃不下去,直接丟了。
她自己也沒想到,暌違小半年,還是遇到了譚書林。他們最後一面鬧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僵,起因就是她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雖然不同校。譚書林那次真的被激怒了,當著所有大人的面發火,指著她的臉咆哮:「你他媽知不知道我煩死你了?!你還要賴著我到什麼時候?!」
後來報到的時候,他故意退了沈阿姨買好的高鐵票,單獨一人坐大巴走了,充分用行動表明他的不滿與不屑。不過想想也是,高中被煩了三年,本以為大學可以自由清淨點,沒想到牛皮糖還是黏著不放,換誰都鬱悶。
海雅回到合租屋的時候,楊小瑩正在做飯,順手指著茶几上一封信:「海雅,好像是你家裡寄來的信。」
信封上的回執地址就是她家,署名是媽媽,她明明知道自己在N城的地址,卻還故意要把年貨寄到譚書林那裡。實際上這套二室一廳的房子也是他們給買的,奶奶不許她跟人合住宿舍,怕她被「亂七八糟的人」帶壞,所以在大學附近買了這套房子,還請了保姆。要是讓他們知道自己找了楊小瑩來合住,只怕又是一場暴跳如雷。
海雅拆了信,不出所料,滿紙都指向三個字「譚書林」,大意不過是責怪她半年了都不與譚書林聯繫,又隱約提及譚書林身邊不停輪換的女友,希望喚起她的危機感,然後委婉地提醒她不要再任性,放下架子去找譚書林,主動一點,最後是責怪她居然寒假不回家過年。
她唯有苦笑而已。
楊小瑩做完飯出來見她臉色不好,不由關心地問:「怎麼了?是家裡出事了?」
海雅搖了搖頭,腦袋裡一跳一跳像被針戳似的疼,飯也不想吃,回屋上床,很快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因為大學的事,譚書林真真正正翻臉,半點臉面也不給她。她記得那時候自己一家人還在譚家做客,還打算為兩個孩子考上同一個城市的大學而慶祝,結果譚書林一發火,氣氛就難堪到了極點,那一刻她簡直無地自容,唯有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父母,他們卻用同樣哀求的眼神回望過來,讓她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
當天晚上媽媽來海雅的房間找她談心,嘆息著像是要流淚的模樣,喃喃說:「雅雅,你從小就是個漂亮孩子,當年孤兒院幾百個小孩,就你最漂亮白嫩,我們一眼就喜歡上了。你這麼漂亮,書林怎麼會不喜歡呢?」
其實,媽媽應當比她更清楚,漂亮這種東西,對不喜歡你的人來說,毫無用處。
譚書林就是不喜歡她,從來沒喜歡過。
「雅雅,是有點委屈你了……可是、可是你還是要主動一點,你也知道你爸爸在生意上很需要仰仗譚家,沈阿姨又那麼喜歡你。錢我們是還不起了,所以你……唉,你……」
海雅木然點頭:「我知道,媽,我知道。」
其實想想,譚書林說的話也沒錯,他們家就是在死命巴結譚家,那點兒意圖早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以至於到現在譚家除了譚書林他母親沈阿姨待他們熱情依舊,其他人都開始愛理不理。
她自己也不明白沈阿姨怎麼就那麼喜歡她,也正是因為她這種態度,父母才會始終懷抱希望,怎樣也不放棄。
有個問題她一直想問,他們特地選了個漂亮的孩子從孤兒院抱回來,為的是不是就是如今這種局面?可是她又不敢問,可能她自己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們每個人,都在把她往絕路上逼。
過完聖誕節,海雅特地挑了個週末打電話給譚書林,連撥半小時都是佔線,好不容易接通了,他不耐煩的聲音撲面而來:「什麼事啊?我很忙!」
海雅皺了皺眉頭:「我是來取年貨的,你什麼時候有空?地址在哪兒?」
譚書林那邊隔了好久才有回音:「就今天吧,下午四點你在XX大街2路車站等我,我直接把東西帶給你。」
說完不等回音啪把電話掐了。
楊小瑩在旁邊皺眉笑:「這人好凶,哪有這樣和女孩子說話的!」
海雅嘆氣:「下午我還得出去一趟。」
「要不要我陪你去?」楊小瑩有點擔心。
海雅搖頭,這些令人難堪而絕望的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
譚書林這個人一向沒什麼時間觀念,比如說他約好了四點見,那就絕對不會準時到,有時候他會提前半小時,有時候甚至遲到一小時,海雅早就摸清他這種壞毛病,所以三點半就等在2路車站了。
寒風凜凜,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這條大街本來就比較偏僻,路上行人寥寥無幾,海雅凍得亂蹦亂跳,眯著眼睛到處看,譚書林顯然一點要來的跡象都沒有。她只好再撥電話,這次倒沒佔線,可他就是不接,短信發過去也不回。趁著手機電池還剩最後一格電,海雅登陸了一下手機QQ,譚書林的頭像赫然在列,她又氣又急發了條訊息過去:「我到了,你在哪?」
等了半天,他才慢吞吞回了一條:「有事,再等會兒。」
海雅憋了一肚子氣,噼裡啪啦按著鍵想破口大罵,隔了半天,她還是默默將那些罵人的話一個個刪掉了。
罵他雖然解氣,可也只是一時,過後只會有比之前更多的煩惱等著她。
在寒風中等了兩個小時,譚書林灰色大衣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界中,海雅沒有氣力去責怪這位姍姍來遲的大爺,她張開嘴,只覺嘴唇都凍木了:「……年貨呢?」
譚書林兩隻手插在口袋裡,冷得齜牙咧嘴:「走走,先去找個暖和的地方。」
他永遠這樣不按套路出牌,海雅認命地跟他七拐八繞走了半天,終於進了一家麥當勞,譚書林敲敲椅子:「這裡等著。」
意思他遲了兩個小時還沒把年貨帶來,還得叫她等。海雅麻木地點頭,都已經這樣了,她再表示反對抗議也沒什麼用。
店裡的暖氣吹得她鼻子癢癢的,輕快的音樂迴蕩在耳邊,凍麻木的雙腳漸漸恢復知覺,等候太久的怒氣也開始消散。窗外天色暗了下來,放了學的學生情侶們一對對擠進這間不大的店面內,有的窩在一處說笑,有的不知說著什麼悄悄話。
海雅發了一會兒呆,眼前的場景,又陌生,又熟悉,在她和譚書林還在上高中的時候,有很多個傍晚,她也是這樣在學校附近的麥當勞裡等候他的姍姍來遲,只為了兩個人可以一起走上一段路。
她是喜歡過他,即便到現在,自己已經完全不想承認這段過往,可它依舊是存在過的。
到今天她也會偶爾想起十五歲的那個譚書林,站在門外,穿著藍色T恤,清爽俊俏,像盛夏陽光裡最綠最嫩的那片葉子,實在令人難忘。他們也是有過一段美好時光的,或者說,只是對她一人而言的美好。
那時候由於兩家人關係好,她時常去譚家玩,遲了就留在那裡吃飯,順便跟譚書林一起做作業。譚書林的成績一塌糊塗,很叫沈阿姨操心,海雅就幫他解幾何題,將三角形一個個剖開了細細講給他聽。當年的譚書林還沒有這麼暴躁,乖乖地跟著她的步驟解題,專注又認真。
她特別喜歡這個時刻,專注的譚書林有一種異樣的溫和,彷彿這種溫和只為了她,十幾歲小姑娘的幻想就是這樣突如其來五彩繽紛。
後來……後來她知道了父母的難處,以及他們想要攀親家的意圖。要怎麼說呢,她第一感覺是高興壞了,再也顧不得矜持,直接跑到他面前告白:
譚書林,我喜歡你,我以後要嫁給你。
……
種種往事,如今也只有付之一笑。
店門再度被推開,譚書林抱著一隻大紙箱頗有些不耐煩地走過來,往桌子上狠狠一丟,他皺眉牢騷:「這麼重!給你!」
一看大紙箱的份量就知道裡面必然裝了許多東西,媽媽知道她愛吃什麼,應該都給她寄了過來。海雅摸了摸紙箱上的透明膠,心裡有些暖意,媽媽關心她,她都知道的。
她想起那封家信,還有那天晚上媽媽的眼淚,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挽回一下:「書林,你就住在這附近?有機會能去參觀一下嗎?」
譚書林立刻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反應極大:「就知道你們還玩這套,明天我就搬家!」
他轉身就走,海雅只好說:「你也不至於……」
「閉嘴!」他低吼,憤憤地推門出去,「靠,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
……他至於反應這麼大嗎?
海雅乾坐了一會兒,心裡也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在她心底,有一萬分不願意與他親近,可是,她更不願意讓爸爸媽媽失望流淚。
海雅摩挲著紙箱,最終只有低低嘆息一聲。
鑑於海雅十九年來第一次沒在家裡過年,媽媽寄來的年貨多的半張床也擺不下,粗粗清點,竟有大半是海雅喜歡吃的小點心,媽媽一直記得她喜歡吃什麼。
海雅趕緊給家裡去了個電話,話筒裡,媽媽卻帶著一絲哭音:「雅雅!剛沈阿姨和我說,書林今年也不打算回來過年,還說什麼要離開譚家……」
原來譚書林這次來真的了,和她一樣,他估計也被沈阿姨逼得想死,一回家就是整整一個月的嘮叨督促,海雅能忍,譚書林那個脾氣能忍才怪。
「他還說老婆要自己找,雅雅,你和他在一個城市,他是不是又找了外面什麼亂七八糟的女孩子?」
從高中時候起,譚書林身邊的女孩子在大人嘴裡就沒什麼好稱呼,沈阿姨更不客氣,每次提起就是小妖精小妖精的喊,在她看來,不是他們這個圈子的女孩,都不是好東西,全是來騙譚書林的。
海雅只好勸:「書林也不是小孩了,他有他自己的選擇……」
媽媽很不高興:「會說這種話就還是小孩!你們不想想,自己吃穿用全靠家裡,翅膀還沒硬呢就想著什麼自由?沈阿姨這次真生氣了,停了書林的零用錢。雅雅,你有空多接觸一下書林,勸勸他。我就不信咱們家養出的好女兒比不上外面那些妖精!」
海雅胡亂答應幾聲,媽媽又說了幾句,無非是要她懂事,主動一點之類的話。掛掉電話,再看看滿床的年貨,海雅突如其來一陣心酸,這時候,她竟然有些羨慕譚書林可以如此任性妄為。
「海雅。」楊小瑩忽然來敲門,「我做了餃子,來吃點不?」
海雅滿腹心事,根本沒有胃口,搖搖頭,指著滿床年貨笑了笑:「都是我家那邊的特產,你看有沒有喜歡吃的。」
楊小瑩也不客氣,湊過來挑了幾包黑芝麻澆切片,見她滿桌攤著報紙,上面都是招聘廣告,不由好奇:「你在找工作?寒假零工?」
海雅點點頭:「其實就是想歷練一下。」
雖然她是養女,但祝家從沒虧待過她,真像親生女一樣來疼愛,家境又比旁人好一點,假期零工根本輪不到她來做。可是,怎麼說呢……她心底隱約有一種期盼,想要逃離目前這個令人絕望的局面。或許她還沒有確切將這個方向摸清,所以她在嘗試,想歷練一下自己,想多認識一些人……
楊小瑩笑了:「你怎麼不來找我?正好我寒假回去過年,你幫我頂一個月的班吧。」
頂班?楊小瑩平時除了上課還有打工她倒是知道,但具體做啥她並不清楚,有段時間還見她三更半夜才回來,海雅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回絕這份好意,楊小瑩卻已經掏出手機打電話。
「小陳啊?是我。嗯,我不是要回去過年麼?本來讓大容幫忙撐一下……是啊,我知道她也忙,所以下午我帶個姐妹過去……什麼?哦,是學生,儘量白班吧……嗯,帶去再說。」
掛掉電話,她豎起大拇指:「搞定,你下午跟我去一趟吧。別擔心,那邊人都不壞。」
事已至此,再說不去就太矯情也太冷淡了,海雅答應下來,不過還是沒忍住問:「對了……是在哪裡?」
楊小瑩端了兩盤餃子過來,非塞給她一盤,一面吃一面說:「樂來KTV,XX路那個,在鬧市區。」
名字海雅聽過,是個蠻有名的KTV,她腦海裡一瞬間浮現報紙上常說到的什麼女大學生在KTV等娛樂場所做不正當職業的新聞,不過再一瞬間就被她壓下去了。
先去看看,不行再說。海雅安慰自己。
下午兩點,楊小瑩帶著海雅來到了樂來KTV。白天這裡客人不多,各個工作人員看上去也挺悠閒。眼看楊小瑩從一樓的保安招呼到二樓的酒水櫃檯服務生,態度老練自然,海雅不由一陣佩服,人家這就叫處世經驗,就叫閱歷,反觀自己,在糖水裡養了十九年,沒人幫忙,被人騙了可能還會幫著倒數錢。
到四樓才找到楊小瑩嘴裡的小陳,貌似是個領班,刺蝟似的頭髮,個頭不高,看著倒也幹練。見到海雅,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楊小瑩笑:「來啦?什麼時候回家?」
「後天的火車。」楊小瑩輕輕把海雅朝前推了一步,「我朋友,麻煩你多關照一下。」
海雅對他微笑了一下,點頭:「你好,我叫祝海雅。」
小陳笑道:「大美女誒,只來頂班一個月,太可惜了。」
美女之類的稱讚海雅從小就聽得太多,一點反應也沒有,隨便笑笑,楊小瑩倒是問:「這事兒成不?你給個明白話!」
小陳點頭,連聲說:「行啊行啊!是你推薦的,又是個美女,哪能不成?工作上的事你跟她仔細說說,就是……美女,在我們這邊工作,你膽子要大一點哈。」
海雅還沒品過來他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楊小瑩就帶她走了:「我帶她下去跟其他人認識一下,你今天是白班?」
小陳趕緊說:「六點下班!小楊,晚上有空?一起吃個飯?」
「回頭再說。」楊小瑩牽著海雅下樓。
海雅一邊走一邊看楊小瑩在那邊不自覺地微笑,於是問:「那個小陳是你男朋友?」
楊小瑩臉有點紅,擺擺手:「還不是!早著呢!」
看樣子有希望成,海雅笑笑沒說話。
楊小瑩在KTV的工作類似接待,有客人來就帶他們上樓,順便端茶送水,有時候也會替一些酒水飲料廠商做推銷,從中抽取利潤。這工作對海雅來說倒沒什麼困難,就是剛開始兩天在整個工作時間都要站著讓她不適應,回家揉了好久的腿,和她起初聯想的某「不正當職業」簡直天壤之別。
所以,至今她也沒鬧懂小陳那句「膽子要大」究竟指什麼,不過很快,她就知道了。
還有兩三天就要過年,樂來KTV的客人流量開始遞增,那天同事大容請了病假,人手實在安排不過來,小陳只能有點歉意的聯繫海雅:「大容生病,安排不過來,海雅能上幾天夜班嗎?有加班費。」
海雅剛嘗到「接觸社會」的好處,沒推辭,倒是小陳反而提醒幾句:「可能會有幾個不正經的客人,你別理,讓老張出頭。」
老張是專門的夜班領班,跟小陳還殘留點書生氣不同,他讓海雅想到街邊流竄的混混,身上有一種流氣,海雅一向對他敬而遠之。
夜班的時候,老張跑過來搭話:「咦,美女今天怎麼上夜班了?」
這種人事安排,他一個領班怎麼可能不曉得,海雅明知他是搭話,於是隨便應付:「幫大容頂幾天,她病了。」
老張索性湊近一點:「吃過飯沒有?」
海雅皺皺眉頭,正要避開,剛好這時來了一大幫客人,她立即迎上去:「歡迎光臨樂來KTV!客人請到前台登記一下。」
將這一大幫男男女女送進大包廂後,海雅正想坐下來歇歇透口氣,卻見負責另一個包廂的小包神色詭異地湊過去跟老張不知道說了什麼,老張眉頭先是皺了皺,眼珠一轉,望向海雅,忽然張嘴就叫她:「美女你過來一下。」
海雅心裡很是不情願,可他畢竟算個小領導,她只能乖乖走過去:「有什麼事嗎?」
老張的神情反而一本正經:「下面又來了客人,2016的包廂正好空了,你去把人帶過去。」
2016?那不是她的職責範圍啊?海雅本想質疑,老張又說:「小包忙得跟陀螺一樣,正好我看著你挺閒,過去幫下他唄。」
畢竟經驗不足,海雅一肚子疑竇,到底還是乖乖去了,轉角的時候隱約聽到老張跟小包在低聲笑,笑聲聽起來很有些不好的意味,她心中疑惑更甚,將客人帶到2016包廂門口,她抬手將門一推——推不動,是有人反鎖了?
海雅掏出鑰匙,剛把門打開,就聽裡面一陣尖叫,地上丟著一條女人的長筒襪,沙發上男男女女不知幾人,還有個女孩子正搶了外套朝身上穿。
海雅窘得手足無措,趕緊把門關上。
像樂來KTV這種比較有名的娛樂場所,一向是公安重點關注的,一旦突擊檢查,被查出來就是大事,這類喜歡自己帶人亂來的客人一般KTV不會歡迎,非常少見,萬萬沒想到今天就給她撞上了。
她一面朝後面那幾個客人說抱歉,一面拿著通話器詢問前台到底怎麼回事,還沒問清楚,忽然聽2016又把門給打開了,一個光著上身滿身酒氣的男人走過來拽她頭髮:「你他媽不想活了?!」
海雅頭皮一陣劇痛,然後天旋地轉,腦袋狠狠撞在牆上,霎時就感覺耳朵裡一陣嗡鳴,濛濛的,整個人都木了,好半天也沒反應過來,旁邊有好些人在大叫:「打人了!報警報警!」
不過很快這些噪音又消失無聲,海雅被一股大力拽起來,像個木人頭似的順著力道朝前走,最後被扶住,她甚至來不及看究竟是哪個好心人幫了她,因為可惡的老張在後面勸慰出來張望的客人們:「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啊!」
他是故意的!海雅心頭一個激靈,瞬間醒悟過來——他故意整她!她想起方才老張跟小包那詭異的笑聲,只覺一陣陣發寒,怒火差點衝破頭頂。
「美女沒事吧?撞到哪裡了?」老張湊過來,竟然還擺出滿臉關心的神情,「要是沒事就快點回崗位,快過年了,大家都忙。」說完他竟然吹著口哨走了。
海雅瞪著他,眼前一陣陣金星亂蹦,她氣得說不出話,手指頭都在發抖。耳朵裡嗡嗡亂響,額頭被撞的地方劇痛無比,她用手摀住痛處,走廊裡那麼多人都在看著她,卻沒有一個人幫她,同事們甚至一聲問候也沒有。
她愣愣站了一會兒,出乎意料,心裡的怒火竟漸漸散了。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哭,或者發脾氣跟老張他們大吵一架,可她什麼都沒做。這種屈辱和無助,以前好像也有過,當年她也以為自己會底氣十足地跟譚書林翻臉,或者向爸媽哭訴,而那時候,她也什麼都沒做。
是她自己不好,沒有社會經驗,才會吃這樣大的悶虧。是的,她能依靠的,永遠只有自己。
「你沒事吧?」
頭頂忽然響起一個冷淡而低沉的男聲,海雅微微一驚,剛才太過激動,直到這時她才發覺自己是被人扶著的。她急忙站直身體,向這個好心人道謝:「那個……不好意思,謝謝您。」
這位好心人微微點頭:「小事而已,你沒事就好。」
冷淡的聲音,措辭卻非常溫和文雅,海雅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這才發覺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西裝革履,身材挺拔,髮型磊落乾淨,一看就是個標準的白領精英。走廊的昏暗光線中,他的面容顯得一種異樣的清秀溫和。
大概是沒想到出手搭救的人如此優秀俊朗,海雅又愣了一下,那人有禮貌地朝她再度頷首,側身繞過她,推門進了一間包廂。
下到一樓的時候,老張正在前台跟接待的姑娘們說笑,回頭望見海雅,他笑得一點都不心虛,還跟她打招呼:「美女剛才嚇了一跳吧?」
海雅冷冷看了他一眼,很快,她又垂下了眼睫,像是沒聽見一樣。
她拿他、拿這些事沒有辦法,是她自己想要體驗社會,想自己掙錢養活自己,那麼,所有挫折和災難也只有一併忍受,何況,這份工作是楊小瑩介紹的,她不想讓別人的熱心付諸東流。
下班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海雅又睏又冷又累,挺著兩條麻木的腿往前走,這種深夜已經沒什麼的士了,她只有一邊走一邊等待,空蕩蕩的大街,唯有昏黃路燈陪著她。
老張似乎對她的一言不發與冷靜有些意外,後面倒也沒怎麼為難她,老實說,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能撐到下班的,額頭被撞的地方一直在疼,用手摸過,似乎是腫了起來,不知道這能不能算工傷?
海雅對自己在這種時刻還能自嘲的行為感到無奈又好笑,或許,這也算她慢慢接觸社會的一種良性改變?
冬夜的凌晨死寂無聲,但這樣的淒清孤寂她卻並不陌生,以前有很多次,因為譚書林朝她發脾氣,家人逼著她去譚家道歉,那時候的街道也是一樣的寬廣冷清。
她去了,她又回來,一個人在路燈下來來回回的走,覺得世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所見所聞都是漆黑一片,她什麼也看不見。
和那時候相比,眼下的一切都不算太壞。
拐過一個十字路口,海雅的腳步忽然停下。
前面不遠,停著一輛黑色的SUV,車旁靠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身材挺拔,正是先前在KTV英雄救美的那位好心人。
一點香菸的紅光在指間閃爍,他在吸最後一口煙,濃厚的煙霧被風扯得絲絲縷縷,飄忽著碎開。地下被拉長的影子似乎都變得很淡,這樣的場景,像是打了光影的恰到好處的一張相片,安靜,深邃。
海雅停下的腳步又一次僵硬地重新邁開,車旁的男人也將香菸丟在腳下輕輕一踩。
「上車,我送你。」
他開口,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冷靜。
如此深夜,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她,橫空出世英俊深沉的他。
海雅暗咳一聲,又停下來了。
從小到大,她的追求者太多,很清楚用什麼姿態才能將那些狂蜂浪蝶擊退。何況,眼前的人,就算曾出手救過她,說到底還是一個身份不明的陌生人,看他的服飾和用車,應當在社會上歷練過數年,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她腦海裡瞬間劃過許多類似「已婚人士包養女大學生」的新聞,下意識地提高了警惕。
「不用。」她回絕得特別清晰特別乾脆。
接下來他會做什麼?海雅看著他被拉長的影子,默默設想會發生的一切可能,從而應對。
然後……然後海雅眼睜睜看著一男人從後面一路飛快跑來,殷切地朝他揮手:「火哥!麻煩你了!」
被稱作火哥的男人點點頭,問:「哪家醫院?」
那男人說了什麼,海雅已經沒聽見。
周圍一下好安靜好安靜。
「……」她迷惘地看著火哥。
「……」火哥默默無語地看著她。
啊啊啊啊啊!什麼叫囧?什麼叫無地自容?什麼叫自作多情?!海雅尷尬得只想把頭塞進雪堆裡。
火哥打開車門,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海雅縮著腦袋,像迷路的小白兔一樣茫然無助,悔恨交加。
「早點回去。」他給面子地送她一句話。
海雅默默目送SUV的尾燈越行越遠,感覺整個身體此刻都飛上九霄雲外,腦袋反而不疼了。她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打到了車,渾渾噩噩回到家裡上床睡覺,在夢中咬牙切齒,流下悔恨尷尬交織的眼淚。